刚,树去欧洲了。看他随手拍来的欧洲小镇图片。我一怔。那么亲切,就像是树代替我去的欧洲。如果不是树在欧洲小镇用手机随手拍的图片传我。我不会感觉那么亲切。如果是你去的欧洲,我想我不会有这么亲切。刚,你的世界离我很远,有着我看不到的宽度和广度,宛如浩渺而深邃的宇宙。如果是你从欧洲传了些图片给我。不会触动我。那是陌生的手感和视觉。但树不同,他从我的身边出发,带着我可感知的呼吸出发的。我熟悉他的思维方式,熟悉他嗅知自然和社会的气味。
啊!这真是神奇!在中国,我没觉得树对我很重要。他在他的方寸之地生活,我在我的方寸之地生活。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一个鼠标就把思维传递给了他。不大多时,他用电波把我的思维串通了。我豁然而快乐着。这就是我和树相处的模式。我们超越对流层,在平流层游弋。思维充满乐趣,超脱了平庸乏味的生活层面。在平常而普通的生活里,思维交汇,日子久了,会觉得是生活中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是生活熵的整体。
树去欧洲还没回,说要过半个月。我莫名地觉得生活不平整了。他在中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生活。只心安地知道他在中国的那个小点上,安静地安居。但他这次出去,由于时差的原因,还有一些资讯的原故。他不能及时回。有时我说前句,他半夜才搭后句。我莫名地想起他来。以前,从来没觉得他对我也很重要,甚至烦他的刻板和迂腐。而当他走出我心脏的半径。我的脑电波开始随着他的脚步在欧洲陆地上游弋。记得要拍很多土著居民,要有原生态的生活,要写有细节的游记哈。他哦哦,随手拍了一些安静的民居。静得像水样。
我的脑电波跟随着他,晚宿在瑞士琉森小镇,法兰克福乡村,俯瞰布拉格,奥利地乡村教堂,奥利地雪乡清晨等。树说,这里的人很少,很休闲,很安静。蓦然间,我的眼睛湿润了,望着幽静的村庄,围着桌子吃饭的人。我觉得,这就是我曾去过的地方。郁郁树丛下,那一幢幢安静的房子,不是我的青山脚下的小院吗?那一树金黄的看花果洒了一院,滚在了院内寂寞开的花圃里。满院叮叮铛铛地响着植物的笑和闹。安静得我是过客。我好像看见瑞士郁葱的树倒映在墨绿的湖里,湖畔一处人家,是从中国的古诗词中走出去了,摆放在世界一隅。
那屋里,有一个抓髻的小童在握毛笔吗?那个小童知不知道有一个飘洋过海,不远万里的中国的魂魄正游荡在他的窗外。窥视他。他浑然不知。他的膝前摆着唱诗班的颂圣诗。他的母亲是现代化的温柔?还是沉静的古典呢?或许他的母亲也和我一样,生活乱糟槽,鸡飞狗跳,庸俗又乏味。我坐屋里的窗前,窗外漆黑如墨。在墨般的沉寂中,我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窗外人影隐绰、窃语如嘤?这是真的。以前我从来不觉得有这般的可能和真实。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听到古代的儒学大师拖着长衫在门前徘徊、踱步。他举手欲敲又止,接着闪身遁进,托着手中的案卷喋喋不休。
刚,这是真实存在的。只有在此时,我才意识到,复活的意义从不在死去的躯体。复活的真正意思是复苏了认知,激起思维的碰撞。实际,窗外徘徊、飘荡的不仅有中国大儒,还有希腊庙殿的三圣。各色各样的人都在空中飘荡。等着人们一个个地把他接下来。但树发来的照片里,安静得什么都没有。只有欧洲小镇澄明的一巴掌大的小宇宙。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安静、安籁,那不是我们吗?东方的游客是谁?背包客的树没有惊扰他们一宇之地。那不是我们吗?那不是我们吗?
在我青山的小屋下。我静静伏着如一点,一点的宇宙。我升腾到极高处,仔细察看。真的,中间没有传说中的铁幕。它是穿透的,承载着思维的哲人在自由穿梭,在握手唱和,在剑比高下。但湖畔的小屋和我青山下的小屋安静、安祥地栖在各自的枝头。恬淡、寡然。一头睡着了,另一头又醒来;一头醒来了,另一头又睡着了。我在两处的窗外望了望,怕打扰他们的沉静,蹑手蹑脚隐进了黑暗中。
刚,我无法说出我的感觉。我想起了几个故事,给你说说,可能会理清这种奇妙的思维。
第一个是风和树的故事。风经过树,揪住树的头发说:我是偶然经过的,遇到了你。树说:不,你是必然要经过我。你从西西伯利亚过来,经过了森林、山丘、平原,然后神经过精准的计算,知道你零点三分三秒,要与我相撞。风恼怒地使劲揪着树的头发,暴躁得要把它连根拔起。谁说的我是必然?哈哈,你根本说得不对,我不是从荒凉的西西伯利亚来的。我是从东太平洋的热漩窝中来的。我是偶然的。我来自南印度洋,我产自秘鲁的暖流。告诉你,你是猜不着的。你也不要妄想能猜得着。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就是偶然,就是偶然。树的头皮被风揪得生疼,风对它又撕又咬,树的脚跟快站不稳了。树执念道:你是必然。虽然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自哪里。但你是必然的没错,在宇宙法则的顶穹上,自有操纵你的精密机器在运转。不管你承认与否,它都是存在的。包括今天的灾难,都是被缜密地计算在内的。不是你能改变的。我头顶上的星座几亿万年来,一直是这么运转的。树强忍着痛,把它要说的说完了。风咆哮着,拖着树,呼啸着狂奔而去。刚,你说,什么是宇宙的偶然?我们是宇宙的偶然吗?什么是宇宙的必然?我们是宇宙的必然吗?我真有点害怕,如果我们大声地争执,窗外复苏的思维和前辈们又要风涌云起,决战高下,我害怕他们争执不休,烽火连城。我们小点声。
第二个故事比第一个故事要平静许多。它讲的是在心理课的课堂里。心理教授带进来一个全身被黑袋裹起来的人。心理教授给学生说,他将在你们中间,和你们一起在教室里上课。但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允许取下他头上的黑袋。学生们很新奇。都答应了。这个用黑袋裹着的人,就坐在学生中间,不说话,不动。日子久了。学生们对这个裹着的人很愤怒。为什么他坐在那里总不动,不吱声?那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里。学生们为了激起黑袋人的应变,往黑袋人身上砸墨水瓶,在黑袋上划字,推搡他。黑袋人对学生们的激烈行为没一点反应。日子过久了,学生们对黑袋人腻烦了,把它放在角落里不理它。又过了很久,学生们渐渐习惯了与黑袋人同处一间教室,他们甚至把黑袋人放在教室的中间,让它和他们一起听课,给它抹去身上的污渍。
一年以后,教授提出来,要把黑袋人带走,带到另外一个教室去。学生们都站起来一致反对、抵抗。为什么要把它带走,它是属于我们中的一员,它的存在就是我们生活的模式。教授问,要不要把它的黑袋取下来?学生们一致说,不要,不管它是什么形状,我们都接受它。它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学生们温柔地摸摸黑衣人。刚,很久以前,看到这个故事时。我不知道它测定的是一种什么心理行为。
在岁月的沉思中,我才知道,爱是对最美好事物的渴慕。最美好的事物是耽搁于幻想。最美好的事物——它的标的是物。通过时空的斗转,我才明白超越人类的思维,进入宇宙的空间,所有思维的交汇都是物与物的交汇,而非人与人的碰撞。这个神奇的发现,让我豁然通敞。树去欧洲了。我对他的挂念,只是一个物对另一个物的挂念。实际,还有比这更神奇的。
在湛蓝的星球上,是以物质的存在为永恒的?还是以精神的存在为永恒的?苹果砸着牛顿的头,是物质的开始?还是精神的开始?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世界在物理的大发现中,思维已开始和依附的躯壳分离。在漫无边际的星际间飘荡,如一个个透明的肥皂泡。升腾在空间,它们远离时间和空间。湛蓝的星空,或许还有亘古的脑电波在脉冲,它们相互之间也许相碰,也许平行。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或物质,或虚无。
我的耳边听到争执声。好像是从欧洲小镇的湖畔小屋传来的。
“我要去曼哈顿大街摩根大通大厦。”
“孩子,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我们瑞士有世界上最精湛的工艺,留下来,继承家业,是很自豪的事。”
“不,这个雪山下的小镇太静了,它一百多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们住的屋还是二百年前留下来的,我要去世界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去看看。我强壮的心脏不经受剧烈的运动会死亡的。爸爸,你不要劝我了。”还有声音从湖畔的另一屋里传来。
“孩子,科学才是世界的真谛!惟有它能解开宇宙的奥秘。从事科学的考察和探索才是我们人类的最伟大最值得称颂的事业。”
“不,爸爸,我不想学动植物学。我想到蝴蝶可变人,人可变蝴蝶的国度上看看,”一个男孩举着一本书,书上画着一位中国人,在梦境中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了欧洲小镇的草坪上。
“那是一件美妙极了的事,我一定要去东方找到他,向他学习这一魔法。爸爸,那时,我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定会飞到你书案边,告诉你关于花草树木鸟虫兽的——你还探知不到的事物的真理。那比科学伟大神奇得多。爸爸。”
耳畔除了有孩子和父亲的争执声,还听到了两个女孩嘀嘀咕咕。好像不是从湖畔小屋传来的。是从青山脚下的小院里传来的。
“你知道上海高中前三百名的学生,去哪里读书吗?上海高中前三百名的学生去国外读书。后三百名的才考清华北大。”
“是吗?”
“是呀!你知道上海的文化素质有多高吗?”
“不知道。”
“我们班发本子时,满天飞。他们也有本子飞的情况,这时老师会叫把本子收齐,让飞本子的同学,手举本子过头,一边发一边对每位接本子的同学说,对不起。”
“那你是要去上海读高中了?”
“我没上海户口,小学也是在上海边上的农村学校读的,但比我们县城学校都好得多。我小学二年级就进实验室做实验了。”
“是吗?”
刚,不是幻觉,我听到了镜子摔在地面上,清脆的响声,看见地面上破碎的镜片碴儿或竖着、或横着。每个碎镜片都反射出一个小小的宇宙。支楞起的锋利镜片碴扎破我踩在地面上赤着的足。血汩汩地流出来。漫过我的脚背,浸湿在泥土里。我的足和泥土黏在一起了。拔不动。刚,这是真实的。
树在欧洲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