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得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倒影
她逼近我的瞳孔
看到了我眼里椭圆形的她
面露欣喜
而后微微闭上眼睛
伸出小手摸到我的额头
她一定是想
在这片浑浊的泪眼里
再睡一会
我们互相倒影了彼此
并看到了漫画的自己
庆幸的是,我虚像的那面
在她那清澈的湖泊里
储存的时间
会远远超过我的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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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石头
她喜欢向诸佛江里扔石头
咚地一声
不见了
留给她的水纹
我要在数年后才告诉她
那是涟漪
像一个古典美女的名字
要是也姓张
就会是我们命里的族人
嫁给了河床
她向着这条河床不断靠近
濒临危险的最边缘
我用双手轻轻地围着她
像涟漪那样
围着那枚浑圆的石头
很久才缓缓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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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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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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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
木瓦房下,诸佛村早早结霜
逼仄的内室里显得有些清冷
婴儿降生却不能啼哭
脐带紧紧缠绕细小的脖子
接生婆将她悬在空中
倒立,抖动……倾覆的样子
让虚弱的母亲感到慌乱
黑夜,围得人窒息
十年后我们都还记得那个老妪
最后的话——活着
就是顺顺气。那样的子夜
村庄美好,万物停止了仇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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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代摆二十年前为自己放在厢房楼上的棺材
有了明显的裂缝
却不能
与任何人分享
他是那个,唯一能够穿戴这些木头的人
–
–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
–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
–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
–
通奇门的孕妇
为了站稳
她抓住雕塑士兵腰间的一块黑铜
–
这个五百年前攻打通奇门的老兵
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
–
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
而她腹内的胎儿正在准备离开她
–
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
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
–
那卡:银匠
银匠是请神人
最孤独的银匠,能让最多的神落地人间
–
相信神,就如同相信银子上的白光
有隐秘的含义
放在耳朵边
神还在银子内部,对那卡说听不懂的小话
仿佛已故银匠的指语
–
外婆传给姆的马甲上,缀满银铃
姆又传给了那卡
她舍不得穿。她喜欢在深夜
轻轻摇动马甲
–
神还睡在她的身边
而年轻银匠龙三,早去了深圳
–
–
庇佑
疾病是白光,那么轻,近乎虚幻
人体里的阴影都不是黑的
–
疾病在身体的对立面,像一块幕布
锁骨之下,是平面的一生
–
疾病可以折叠、可以卷筒
可以被一根橡皮筋,捆起来
–
疾病在塑胶纸上,两片残肺
提起来走上天桥,未见一丝摇晃
–
你看,深冬的庇佑如此宽广
所有阳光都是口服液
–
所有寒霜都是药粉。你看
久治不愈的,不是你,是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