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挺有意思,花、香、茶这几种事物,虽然不是宋人创造的,却都由宋人赋予了雅的品质,奠定了雅的基调。
换句话说,是宋人从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里,提炼出了高雅的情趣,使花、香、茶在后世成为了”风雅”的代名词。
阶草侵窗润,瓶花落砚香
把花朵连带花枝剪下,然后放在器物里供养,这种被现代人称为”插花”的做法,其实由来已久。
那是南北朝时期,有一个”佛前供花”的故事,说的是僧侣们用铜盆盛水,在水里栽上莲花,这样能延长花的保鲜期。(据李延寿《南史》)
五代时期的南唐,那位风流的后主李煜,每年盛春时会用竹制的隔筒当花器,密插杂花,摆放或悬挂在宫里的梁栋、窗壁、柱栱、阶砌上,自称”锦洞天”。(据《清异录》)
但这样的”插花”,到底都缺了些艺术气息。
把”插花”变成生活艺术,并注入诗意的,是宋人。他们不追求形式的富丽宏大,而是以简单的造型,强调内在感受的细腻。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创作过一首名为《钓雪舟倦睡》的诗,完美诠释了对”插花”的审美追求。他是这样写的——
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政昏昏。
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钓雪舟”是杨万里的书斋,其名字取自柳宗元的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杨万里借书斋之名,表达了自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高洁追求。再加上书斋狭长,状似小舟,因而得名。
诗前还有一小序,说道:”予作一小斋,状似舟,名以钓雪舟。予读书其间,倦睡。忽一风入户,撩瓶底梅花极香,惊觉,得绝句。”
在杨万里塑造的这个孤寒高洁的意境里,瓶中所插的梅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看似是在抱怨花香打扰了自己的清梦,实际却道出了愉悦谐美的书斋生活——
你看,小阁明窗、看书作睡,睡着了还有花香飘来,多么惬意!
梅花的清冷孤傲,正好与”钓雪舟”的意境相称,如果没有梅花,或选择了别的花材,那”钓雪舟”的诗意恐怕就要大大减弱了。
如果说杨万里心中有一幅理想空间的设计图,那么这瓶中梅花,也是以整体意境为出发点而安置的。
杨万里对插花的理解和鉴赏,代表了宋人的普遍审美。不信你可以看看宋代留下的那些诗词,他们并不关注花型、花器这些物质层面的东西,而往往注重意境之美,注重它带给人的精神愉悦——
村居何所乐,我爱读书堂。
阶草侵窗润,瓶花落砚香。
(俞瑊《中山别墅》)
东林数间屋,长掩竹笆篱。
槛柳拂棋局,瓶花落砚池。
(吴龙翰《夏日书事》)
烧残一篆香,睡起凭窗坐。
静中得新诗,研墨瓶花堕。
(周密《偶题》)
瓶花总是出现在村居书斋、林间竹院这样清幽的环境里,与碧窗、棋局、熏香、砚台这些雅物为伴。下笔研磨时,花香侵入墨香,怎能不叫人身心愉悦。
从这些诗词里还能看到,插花在宋代是叫做”瓶花”的。又或者说,自北宋而下,中国传统插花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传承中,都应该叫做”瓶花”。
“瓶花”的概念,跟我们现在说的”花艺”、”花道”不太一样。
“花艺”或”花道”的称呼,着重强调技法,比如花怎么插、怎么养、怎么嫁接;
而宋人所说的”瓶花”更强调情怀。它可能没有特别讲究的造型,可能简单地只有一两枝、一小瓶,宋人更注重的是插花背后的审美,注重人对它的欣赏和精神投射。
花气蒸浓古鼎烟 水沉春透露华鲜
和插花一样,历史悠久的香文化也是到了宋代时,变得繁盛绮丽。宋人在香事上所用的心思、所下的功夫,在今天看来,仍人让人佩服和着迷的。
在当时的文人阶层,香炉里焚香几乎24小时不间断,从晨晓到深夜入睡。氤氲的香氛,仿佛是生活展开的基本背景,没了它,生活就没法运转。
在宋代,产生了原料不同、工艺不同的各种合香制品。但最诗意、最能表现宋人生活态度的,应该是”花蒸香”。这是爱花的宋人,为了将鲜花的香味融入高档香料,而研制出的一种特殊工艺。
其大致方法是:先选一种树脂类原料,比如沉香、檀香,将之切成小片或小块,这叫作”香骨”;
然后,将它们与新鲜的花朵一起密封到容器里,放入蒸锅,小火缓蒸。这样,原料”香骨”就染上了不同的花香。
当时,常用于蒸香的鲜花有荼蘼、茉莉、素馨、栀子花、桂花、梅花等,因为花不同,形成的香氛也各异。
但无论哪种花,在这样蒸透之后,一旦入炉燃烧,都会散发出经久不去的自然之意。那斑驳的古铜鼎中仿佛繁蕊竞绽,那蓬勃的香气中仿佛还带着露水的新鲜。
张元干有词说:”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沉春透露华鲜”(《浣溪沙》),就是这样美妙的意境。
还有更厉害的。“花蒸香”工艺的极致,是先加工出一批香片,然后在这一年当中,每逢一种花盛开,都拿这种花与那一批香片密封缓蒸一次。
最终,这批香片就会浸透四季的花香,再焚香时,过去一年所开过的百花香气便纷纷腾起,引导着品香人去回忆过往的时光,被牵动得思潮涌动——
和露摘来轻换骨,傍怀闻处恼回肠。去年时候入思量。
(张元干《浣溪沙·求年例贡余香》)
可惜的是,彼时如此诗意迷人的香文化,如今已难以一见。好在宋代的文人雅士热衷编写”香谱”,洪刍的《洪氏香谱》和陈敬的《陈氏香谱》都流传了下来。
借助这样的资料,再结合宋代诗词、笔记中的记载,我们才得以对宋人的合香工艺有所了解。
碾细香尘起,烹新玉乳凝
宋人的生活里,插花、焚香,往往都是饮茶时的背景。饮茶时,无香不幽,无花不雅。
茶兴于唐,而盛于宋。在宋代,”盖人家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梦粱录》),茶和柴米油盐一样,上升为宋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别看唐代是”诗的国度”,但把茶喝出诗意的,也是宋人。
唐人把茶末直接放到水里煎煮,宋人却是先把茶末放在茶盏中调膏,然后用滚水冲点,再用茶筅或茶匙击拂,这时会在盏面产生一层乳状的泡沫汤花,被浪漫的宋人美称为”花乳”或”玉乳”——
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
(苏轼《西江月·茶词》)
碾细香尘起,烹新玉乳凝。
(丁谓《咏茶》)
宋人这种有些复杂、却绝对精致的冲茶方式,就叫做”点茶”。
“点茶”法本来只是当时福建建安民间的冲茶方式,但因为福建建安的北苑正是朝廷贡茶的产地,加上爱茶的名臣蔡襄任福建转运使时,负责监制北苑贡茶,他撰写了《茶录》一书,向皇帝推荐北苑贡茶和建安的”点茶”法。
这种精致化的方法,恰好对上了宋人的生活品味,逐渐在全国流行。
伴随着”点茶”而来,有一种活动在宋代风靡一时,就是”斗茶”。
斗,就是互相较量,但较量的不是谁冲的茶更香,那不是宋人追求的诗意。
斗茶的最终标准,就在于击起的那层泡沫汤花。汤花在茶盏内壁贴附的时间越长、水痕出现得越晚,则获胜,这也正是苏轼在《和蒋夔寄茶》诗中所说的”水脚一线争谁先”。
宋代茶文化体系,发展到徽宗年间时已经登峰造极,充满艺术气息的皇帝宋徽宗撰写了《大观茶论》,又进一步细化了”点茶”的品质标准,那就是——
乳花的颜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宋代茶文化的兴盛,得益于从皇帝到文人士大夫的整体投入,也来自宋人骨子里对细节的极致追求。
由于宋代茶色尚白,为了取得颜色上的反差,福建当地出产的一种黑色建盏,成为宋人喜爱的茶器。
这种黑色建盏,内壁有玉白色、毫发状的细密条纹,一直从盏口延伸到盏底,类似兔毛,因此也叫”兔毫盏”。
白茶黑盏所带来的强烈反差,那种简约分明的审美情趣,独具时代特色。
只是,这套宋人推崇的”点茶”茶艺,在明代开始消亡,除了流传日本发展为抹茶茶道之外,在国内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的雅事了。
关于”点茶”的消亡,明代文学家田艺蘅有一种解释,是说”点茶”所用必得是茶末,但”碾硙之末,既损真味,复加油垢,既非佳品,总不若今之芽茶也。”
或许茶末确实不如芽茶能保留天然的茶味,但就冲饮方式而言,宋人的”点茶”是更有生活诗意的。
结语
南宋人耐得翁写的《都城纪胜》里,把插花、烧香、点茶都列为”闲事”。这个”闲”,不仅是时间上的宽裕,更是心境上的从容。
插花、烧香、品茶,都早已有之,但宋人做来,强调的是细细地做、静静地品,从原料备至到最终呈现,都富有仪式性,器具、场合,无不讲究。
今天的人们,都追慕宋代的器物。一方面,是因为”宋瓷”的极简之美,和物以稀为贵的心态;而另一方面,应该也有对那个时代精神世界的向往。
宋人所用的花瓶、香炉、茶器,都承载着宋人精致的生活态度,虽然生活时有动荡,但他们的内心始终有所追求,始终注重个人的生活品质和内在修养。
“把日子过成诗”,这是今人的梦想,宋人早已躬身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