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1975年出生于新疆伊犁,现居浙江永康。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曾获《诗刊》青年诗人奖、《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在《诗刊》《人民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诗歌和小说,并入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
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向着月亮长高
今夜月亮很白,杨树很白
杨树的木头很白
木头上的叶子很白,一阵空穴来风
就把它们刮得纷纷往下落,雪片一样
覆盖了整个地球
地球表面的大路和小路很白
大路都通往汪洋和湖泊
小路都通往冰山和雪山
走在大路和小路上的人很白
他的白衬衫很白,牛仔裤很白
悲伤很白,泪水很白,他的骨头很白
他暴露在外的伤口,有碗口那么大,伤口也很白
白霜像撒了一把盐在他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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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带伤的人走在大路和小路上
越走越远,离开了故乡,尘埃和苦难
一个带伤的人走在地球表面上,忘记了自己
他要到更白的地方去
他要到珠穆朗玛峰上去
他要到月亮上去
他的身后,一棵杨树把空气扇得啪啪响
像很白的耳光
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和他一起向着月亮长高
只有一个人,像折射的光线一样去往另一个星球
离开了故乡,白色的尘埃和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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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某天你会来到这里,沿着头脑里的条条大道
走到一处荒废的地方,盘腿坐下
如你见过的交河故城,死去多年的炊烟
正从落日的圆孔钻出
干旱地带的无花果树林
自牛奶和月光的白色香味中吸取营养
你坐在那里,不抽烟,不喝酒,只想一些事情
风自广阔的亚细亚吹来,弄乱你的头发
你脑子里另外一些美好的想法,也忽然乱起来
比如,给大地的伤口涂上晚霞的红药水
然后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有河流,马匹,麦田,伊斯兰风格的房子廊檐曲折
你坐在花园广场上,犹如坐在熟睡的花园
钟声从即将枯萎的树木上垂落下来
你一定想过,一个人,能像花园一样睡死过去吗?
能像蓝色一样睡死过去吗?
能像故乡一样睡死过去吗?
哦,都有可能,真的
请认真记下我家的街道,门牌,戴披肩的胖邻居
以及从没有见过的,陌生的一切
你可以成为青年,森林,一首木卡姆歌曲
真的在某天来到这里
在一处荒废的地方,盘腿坐下
像一张治愈疼痛的黑色狗皮膏药贴在那里
而我的故乡,如你所见
伊犁河从不睡眠,日夜逃离它的两岸
夕光在河面上铺开,像一把闪闪的大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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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我来到并且停留,仿佛空气进入陌生的庭院
旷野气质的年代,春风在不毛之地温柔地吹拂
宣礼塔在高处召唤着信徒
大地像一张刚刚剥下的羊皮铺展开来
我走在温热的死亡之上
不会有什么令我感到惊讶和不安
无疑,我还会再次遇见你
像一个孩子那样从头开始
耳朵长成无花果叶的形状,清凉,多汁
倾听大气层缓慢移动的声音
我用湖泊的肺叶呼吸,用柔软的蛇腹走路
广场上飞起的那只鸟是我自身孵化的鸟
有五只翅膀,三双眼睛
它们追寻,超越,黑夜的羽毛一去不复返
而落日,我把它想象成一匹有长长毛发的红马
正悄悄穿越这座已被盗空的城市
我有时停在道路的中途
无法记起自己曾到过什么地方
仿佛我是一只禀性多疑的食草动物
是去年的草,去年的路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旅行,沿着弯曲的血管,心,肺
经历着风暴,迷途,沉醉,累累伤痛
我的脚步,是胸腔里杂乱的回声
当我终于沿着一滴鲜血从指尖走出自己
安拉,我就会成为新世界苏醒过来的一部分
我就是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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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往故乡的邮包
请写上,一个邮包的详细地址
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的维吾尔自治区
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哈萨克自治州
一公里长的斯大林街,五米宽的胜利巷
写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写上重量,品名,到达时
几千公里外响起的门铃声
一辆怎样的四轮马车,疲惫,落满尘土
在黄昏时将它送达
一路上的流水都是熟悉的,马儿止步的地方
不是外邦,不是异域,不是另一个星球
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像每个人一样出生
我是伤口里的孩子,敏感,深情
小时候用乌斯曼草描眉,用海纳花涂染指甲
院子里的石榴树,无花果
都是风中的植物,流血,秘密地开花
它们从不传递爱情的花粉,暗自用伤口滋养果实
那只低飞的夜莺,也是从伤口里飞出来的
时常落在清真寺的拱顶上,有时也落在门楣
它在夜间发出声音,像一个流亡的灵魂
陌生的信使,当你把包裹交给父亲和母亲
就是把我重新交给故乡
我以一个两公斤重的邮包出现在饭桌上
我是饭桌上的缺席者,我是故乡的缺席者
没有了故乡,我们会怎么样?
没有了平和安详,故乡会怎么样?
那么,请写上:小心,轻放!
不要粗暴和伤害,再写上我的邮编和电话号码
那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红玫瑰般依次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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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涯
隔山,隔水,隔一场大病
但还是要仔细贴上花黄,挽起云鬓
让玳瑁在耳间,玉镯在腕上,叮叮当当响
相思很美,离愁很近,那个人目光柔软
遇冰化冰,遇水水停,那个人
穿云,拨雾,惊动天上的神
转身,已是来世
她乘船返回,小木船很瘦,她很轻
一江的水很急
绿罗裙上的小花,一朵接一朵
开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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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夕照
山是佛,塔是佛,千年的树也是
近佛的地方,和尚敲钟,凡心超然
十月才过,西湖又瘦了一圈
俯向尘埃,有深深的疲倦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爱,可以慢慢的老
还有谁,为爱情再操练一遍水漫金山
再盗一次仙草
–
这时的湖水,一半是红,一半瑟瑟
摇浆的船工破着嗓子唱《千年等一回》
与他同船,竟也要修百年
日日往来于湖水之上
问他可曾遇见蛇精,鱼精,或别的什么精
他答:只遇见过神经
–
我可算得其中一个?如果不是,为什么
暮气里那只不会人语的水鸟
反反复复喊着一句话
听得我想哭
–
–
我看见我还站在那里
不断滚动的字幕,人群
那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人已经沉重地消失在进站口
钟楼上的秒针,不会因此停下来
它往前跳一下,我就跟着疼一下
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最后一秒
我看见我还站在那里,裙子鲜亮,泪水盈盈
水井巷,饮马街,紫花丁香,还有谁会穿过它们匆匆赶来
拨开拥挤的人群找到我。那些明亮的油菜花
已经沿着铁轨开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一匹锦缎里,我会小花猫一样地一直哭下去吗
一路上,铁轨都在嚓嚓,嚓嚓地向大地倾诉
兰州,西安,洛阳。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固执地咬紧嘴唇
如果停下来,我会看见我还站在那里
偌大的火车站广场,我已经停止了张望,时间静悄悄
只有一只小鸟歪着脑袋善意地看我,汽笛响起的时候
它啾啾尖叫着,转身扑进了铅一样灰重的天空
那里,钟楼的尖顶就要把谁的胸膛戳破
我将被那枚钉子定在那里,永远的,裙子鲜亮,泪水盈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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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树
那时候伊犁河边的杏花风一吹就落
河那边察不查尔的领地里散落着孤独吃草的马
锡伯族人在落日旁升起了他们细细的炊烟
烧茄子和烧辣子的味道顺着南风就吹进了
你家土墙的小院子
那些夜来香,那些葡萄架,那些墙头上小小的太阳花
那些俄罗斯风格的门窗玻璃明亮
镶花边的布帘子遮住了童年
–
多少往事。不能忘怀的还是那棵苹果树
每次回来我都要在树下坐上一整个下午
你母亲端来奶茶,杏干,葵花籽
她本来也应该是我的母亲
小时候为我梳麻花辫
现在在我面前小心地不提到你
–
看来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痛
你从青苹果中探出脸喊我的小名
然后虫子一样钻进苹果里不见了。恍惚是昨天
你钻进我心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坐在树下我常常会被突然掉落的苹果砸中脑袋
就像你在一个什么地方伸手打了我一下
–
你母亲已经包好了韭菜和芫荽的饺子
我好羡慕院子里那些一生都能在一起的韭菜和芫荽
它们绿得那么一致,老了就一起开出细碎的小白花
多么像两个青梅竹马的人
一起长大,又一起幸福地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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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黄河
多少有些悲怆,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站在了桥上
黄河水在下面奔涌,翻卷,深浅莫测
它带着那么多沉重的泥沙,显得更加有力量
经过兰州的气势,是低沉的,闪耀着隐藏的光芒
我试图冒险,乘羊皮筏,在水中抽刀断水
却被它瞬间夺走了身体里的刀剑,这多好
没有人争霸天下,也没有谁想在黄河里洗清自己
每个人身体里的泥沙都比黄河沉重
堆积起来就是一座白塔山
可以种植紫荆树,五月开花,十月纷飞
就像这个下午,过了黄河,我就可以登上山顶
坐在树荫下喝三泡台,几个红枣,桂圆和冰糖
再加几粒红宝石一样明亮的枸杞子
浮尘里,有人在窑洞前大声说话
我安于俗世的光亮,在狗吠声中安然入睡
大梦醒来,黄河水惊涛拍岸,落日正把它染成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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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山湖
我将这样描述一座高山上冰冷的湖泊——
一只鹞子在明亮的湖面突然翻了个身
仿佛被冰滑了一跤,仿佛赛里木
就是一块巨大的,从不融化的冰
和我一样又蓝又脆,无法呼吸
它还没有被打破的蓝色孤独
找不到流出去的豁口
它唯一的,出水就死的冷水鱼,不容于世
月亮的弯刀,高悬着,被天山的石头磨得发亮
山脉,边境,沿着暮色一排一排不断后退的
茂密黑松林,松针落地,箭羽纷纷
我将迎着它们走过去,我将独自一人
在悲怆的胡天胡地,丢鞭,弃马,手捧残雪和无限疆土
–
–
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
日落时分总是很忧伤
一天的结束,仿佛就是一生的结束
甚或一个世纪的结束
秋天也是,像万事万物的一个完结
候鸟回到南方,群羊回到冬窝子,世界回到原处
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
我还没有回到苹果园,斯大林街,胜利巷
回到琴弦上的十二木卡姆
葡萄藤须上的籽实,哈密瓜的瓜秧
–
我还没有回到一条大河的上游
在那里,一切刚刚开始
万物灵动,幼畜初生
我还没有回到一座山脉最高的峰顶
那时光耸立的峰顶,只有明亮的风在那里
只有霹雳,雷电,雨雪,冰雹,只有行星和恒星
我还不曾被白雪,山岚,瀑布,流云所感动
我还走在裸露的平原,山川和盆地
–
空荡荡的马车,命运之轮
像衰老一样缓慢,像死亡一样缓慢
我还没有在宿命之国,彩虹之门
在一个叫纳达旗牛录的荒凉小镇
遇见一位陌生的锡伯青年
他的眼神像挂在铁木里克山冈上蓝光闪烁的星星
很多时候,我怀疑自己已成为隆起山梁的一部分
那么地接近,一生都可以望见,一生都不能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