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1966年生于江苏铜山,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寻墨记》《沙漏》;散文集《菜书》(台湾版)《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十月》《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诗歌奖、2015名人堂年度诗人、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风在吹
风在吹,船在漂移。
廊柱间,蛛网仿佛废弃的罗盘。
–
风在吹,图案与心灵不对称。
光站在针尖上,旗帜远去,
有人说话,有人听,空屋子收集回声。
–
风在吹,虚线与实线搭在一起。
墙上的吉他:遥远的星座,
街边的邮筒:穿雨衣的男子。
–
风在吹,在经过广场,经过
雕像和流浪汉不确定的未来。
经过一排梧桐时,将那些树突然
猛烈摇撼,仿佛一瞬间认出了
困在树干里、挣扎的人。
–
–
黄昏
此时的光对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万物
重新触摸自己的边际,影子
越拉越长,越过田亩、沟渠,甚至到了
地平线那边、它们几乎无法施加影响的远方。
多么奇怪,当各种影子扶着墙壁
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
——在我们内部,黑暗
是否也锻造过另一个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现在,
阵阵微风般的光把它们
吹了出来……
——黄昏如此宁静,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
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
铅沉入河流,山峦如纸器默默燃烧。
–
–
春风斩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
–
水龙头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铸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
–
秤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
–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
–
雨
雨来自比闪电更远的远方,
说着早已发生的事。
它的经历;它的再次经历……
万事变迁,但仍在雨的范畴中。
–
衣服挂在墙上,树冠在窗外猛烈摇晃……
万事变迁,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时间几乎征服了一切,除了雨,除了
雨从远方带来的东西。
–
–
镜湖
我已知命运隐忍,如闻啜泣。
我已知不能细察的悲伤全都
变成了倒影。
——我已是这样的一员:某山某地、
某叶扁舟、某个
无数世纪前消失的旅人。
–
是的,不妨如洪波因风涌起,
不妨颠簸于一晃而过的短暂中……
而我们无休止的争论不过是
为了确认,一个可以留下去的平面。
现在它宁静得
像一种安慰:允许没有结尾,
也允许一切随时开始。
–
–
醒来
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独自听鸟鸣。
等你醒来,我已不是那个听鸟鸣的人,只是一个
陪伴着你的人,把我区别开的
是鸟鸣,和你的睡眠,我却不能把它们
联系在一起,把一阵鸟鸣
–
带到你梦中,多么困难,描述这一切
多么困难,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将只是个和你一起听鸟鸣的人,而非
刚才那个听鸟鸣的人。
——还好,除了我,世界并未曾有所改变
–
–
表
一只表,一直在我的手腕上,
从没有去过其它地方。
十多年了,
跑掉的只是时间。
一只表有时也会停下来,
因为坏了(最近老是坏),
或者,是我忘了拧紧发条。
–
一只表老了,对许多事
早已心中有数。
–
一只表老是试图停下来。
一只表最知道:
它对时间根本无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