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心爱的,我想你,我行动想你,我坐卧想你,我时时刻刻想你,我朝朝暮暮想你。”
“雪,你若把我拿去,烧成了灰,细细的检查一下,你可以看到我最小的一粒灰,也有你的影子印在上面。”
这两句读来颇使人头皮发麻的情书,出自民国文艺女中年蒋碧微和时任国民政府教育次长张道藩的手笔,尽管通信时他们已是四十不惑的年纪,字里行间却依然充满了少男少女的缠绵和热切。
当然,在爱情里面,年龄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们在写下一封封热烈情书之时,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无论在何种社会环境下,双双出轨的恋情都不会得到祝福。
蒋碧微深知这一点,因为她和徐悲鸿的家庭便是由于第三者孙多慈的介入而轰然坍塌。如今,昔日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了别人家庭的破坏者,她也曾深感苦恼,甚至一度想要终止这段不道德的恋情。
每当蒋碧微硬起心肠,写信告诉张道藩“下次不再见面”一类的话时,张道藩立即用火热的文字诸如“我亲爱的雪,快给我信吧”,彻底击垮她的心理防线。爱情至上的蒋碧微一收到信,便会迅速扫除掉自己的忧虑情绪,重新投入情人的怀抱。
令人诧异的是,时任国民政府高官的张道藩,身边也围绕着不少的莺莺燕燕,却为何会对徐娘半老的蒋碧微情有独钟呢?
故事要从1922年二人初次见面时说起。
张道藩在欧洲学画期间,结识了徐悲鸿蒋碧微夫妇。仅仅见过两面,他便对蒋碧微怦然心动,多年后还能清晰回忆出蒋碧微当年的风采:“你站在那红地毯上,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显得多么的雍容华贵,啊!那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暗恋,如同一颗种子那样悄无声息地在张道藩心里扎下了根。
没多久,几个情投意合的留学生在巴黎成立了一个奇特的小集团“天狗会”,徐悲鸿和张道藩也加入其中,徐悲鸿是老二,张道藩居老三,他与蒋碧微互称二嫂和三弟。
作为“天狗会”唯一的女性成员,蒋碧微毫无旧式女子的拘谨羞涩,她常常与成员们高谈阔论,她的豪爽大气令张道藩深深着迷。
1926年,忍受不了相思之苦的张道藩,给蒋碧微写了封信,在信的末尾他小心翼翼提出个问题:“假如我直接去问她:’我爱你,你爱我不爱?’她又会如何回答我?”
蒋碧微的回答很干脆,“我倒劝你把她忘了,但不知你能否做得到?”“望你珍重,并且自爱。”
那时的蒋碧微,一心要做徐悲鸿背后的女人,对于张道藩的示好,果断选择了无视。
没了念想的张道藩,与法国姑娘素珊结婚回国,不久蒋碧微夫妇也回国发展。虽然两家偶有往来,但张道藩蒋碧微二人看起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回国后没多久,徐悲鸿便与女学生孙多慈陷入了热恋,随之和蒋碧微的感情濒临破裂。1936年前后,在一次争吵中,徐悲鸿激怒了蒋碧微,她忍无可忍离家出走,徐悲鸿毫不在意,张道藩却十分着急,四处奔走寻找。后来,他多次充当二人的和事佬,两头受气却乐此不疲。
其实这个和事佬是有私心的,他眼见徐悲鸿蒋碧微的矛盾愈积愈深,自己对蒋碧微的那颗爱慕之心又蠢蠢欲动,1936年元旦,张道藩再次向蒋碧微表白,又遭到了拒绝。
此时的蒋碧微,虽然内心已经燃烧起对张道藩爱恋的火焰,却因为被徐悲鸿伤得太深,只想把这份珍贵的感情深埋在心底。
1937年,南京被日军轰炸,徐悲鸿却不顾蒋碧微和两个儿女,南下广西追求孙多慈。蒋碧微遭遇国破家难和婚姻失据,日子难得几乎过不下去。关键时刻张道藩挺身而出,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声望,给予了蒋碧微全心全意的庇护。
蒋碧微大受感动,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二人开始了秘密通信。从1937年到1949年,两人以“振宗”和“雪”为名,彼此写下两千多封、共计15万字的信件。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张道藩充当了蒋碧微一家的守护神。当战争烽火燃近南京时,他把无助的蒋碧薇及两个孩子送上逃难的船,帮助她在重庆安顿下来。
甚至张道藩因为战局变化逃离南京时,因为出发仓促,他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却记得将蒋碧微亡弟生前编写的遗稿随身携带。
蒋碧微想追求独立,他便给她介绍工作;她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时,他第一时间赶到,帮她排忧解难;她在情绪彷徨烦恼时,他会给予她最大的安慰与体贴。
在蒋碧微父亲想要把诗集编印成集时,张道藩大包大揽,还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亲自校对。他动情地对蒋碧微说:“我虽然没有幸运做他的女婿,但是我对他的亲近,早已超过他真正的女婿了。”
就在张道藩对蒋碧微和她家人予取予求的同时,他对妻子素珊的态度却很冷淡,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一半是海水,一般是火焰”。
素珊是个天真活泼的法国女孩,蒋碧微形容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她是公务员的女儿,家境也很不错。
其实在订婚时,张道藩对素珊的冷漠就已初现端倪。他在求婚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朋友谢寿康代替自己去求婚。在订婚宴上张道藩看到蒋碧微后心情更是郁闷,于是他把自己灌了个烂醉,使得岳父连连叹气。
婚后,张道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感情问题令他烦恼外,还有更大的不幸向他袭来,因为身体的某些原因,他始终无法和素珊生育一儿半女。
好在蒋碧微帮这对夫妻解决了难题。她有个堂姐家里经济条件差,生下小女儿后无力抚养,便由蒋碧微牵线过继给了张道藩夫妇,取名丽莲。
有了孩子的素珊全心全意抚养着这个女儿,并没有感觉到张道藩借口自己工作忙经常不回家有何不妥。可随着外界关于蒋碧微与张道藩的花边传闻越来越盛,她终于发现了张道藩的不对劲,素珊再也坐不住了。
于是素珊找到张道藩的顶头上司陈果夫,告了张道藩一状,陈果夫出面要求张道藩和素珊住在一起,张道藩只得照办。
失去人身自由的张道藩,想和蒋碧微见面的话只能在自己办公室,或者去蒋碧微家里。
这时恰逢张道藩父亲生日,蒋碧微和八位留法同学专程定制了一幅寿屏给张道藩父亲祝寿。
蒋碧微兴冲冲拿着礼物,熟门熟路地来到张道藩的办公室,一只脚刚要踏进门时,有位熟识的工友便轻声提醒她素珊来了。
蒋碧微愣了一下,随即转念一想,自己原是为送寿屏而来,这理由足够冠冕堂皇,于是她昂首挺胸地走进张道藩办公室。
张道藩见到蒋碧微后神情颇为不自然,蒋碧微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素珊的身影,但随即她便发觉素珊躲在隔壁,说不定此时正竖着耳朵偷听二人谈话。即便如此,蒋碧微还是和张道藩闲聊了几句后才离开。
这是蒋碧微和素珊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可角色恰恰是反过来的。身为第三者的蒋碧微旁若无人气焰嚣张,身为正妻的素珊却躲躲闪闪见不得人,她可实在是有点窝囊。
被蒋碧微正面硬刚后,素珊只会趴在床上哀哀地哭泣,哭完了以后又把寿屏藏了起来,要求张道藩和蒋碧微断绝往来,张道藩的回答是冷冰冰的三个字:“办不到。”
没多久,女儿丽莲肺部感染,素珊只能带着她远赴兰州疗养,没了素珊的阻碍,蒋碧微便和张道藩公开同居,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幸福生活。
然而,刚解决完素珊的问题,蒋碧微这边又遇到了麻烦。1942年,离国三年的徐悲鸿归来,想要与蒋碧微破镜重圆。
蒋碧微写信给张道藩求助,张道藩给她提出四条解决意见:一、两人分别离婚后再结婚;二、私奔到无人认识的地方;三、与徐悲鸿和好,两人做精神上的恋人;四、与徐悲鸿离婚,做自己的秘密情人。
几经斟酌后,为了不影响张道藩的仕途,蒋碧微选择了第四条建议。她在1945年同徐悲鸿离婚后,继续做张道藩的红颜知己和婚外情人。
四年后,讨厌做选择题的蒋碧微再次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是随同张道藩到台湾,还是留在大陆。这次她没有犹豫多久,便毅然选择了前者。
再一次的私奔,再一次的背井离乡。只不过,和徐悲鸿私奔时,蒋碧微还是个活泼的花季少女,而如今,她已是年届50的老妇人了。
在奔赴台湾前,心细如发的张道藩就已经为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做了妥善安排。
他把素珊和女儿丽莲安排生活在澳大利亚,把蒋碧微安排在自己身边,此后,这两个女人的生活轨迹宛如两条平行线,从来没有重叠过。
在台湾同居的十年里,蒋碧微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张道藩。张道藩患有胃下垂,她便为他缝制特殊的连体内衣。张道藩卧病在床,她为他做各种理疗康复工作,尽显贤妻良母的一面,完全看不出当年和徐悲鸿为了钱斤斤计较,甚至曾将徐悲鸿逼哭过的泼辣劲。
尽管自己没有名分,但蒋碧微还是很乐观的,因为张道藩曾经和她许诺过:“只要我有机会,到了六十岁,我还是要和你结合的。”
然而等蒋碧微过了59岁生日后,张道藩却和她提出打算把远在澳大利亚的妻女接回台湾一起生活,言谈中并没有提及如何安置蒋碧薇的问题。
其实就在张道藩和自己正式摊牌前,蒋碧微已经有了心理上的预感。此前几天,张道藩情绪忧郁苦闷,经常彻夜难眠,这些蒋碧微都看在眼里。
她很了解张道藩,知道他其实是个情感脆弱的男人,很难在素珊和自己之间做出果断的选择。表面上蒋碧微不动声色,实际则暗自分析判断了很久,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张道藩度过了很多美好时光,也应该感到满足了。这次,就和张道藩分开一段时间吧,以便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冷静思索解决方案。
于是蒋碧微决定去南洋探望外甥,给张道藩留足思索的时间。在临行前,她煞费苦心地给张道藩写了一封长信,感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信的末尾提出一个要求:“待我从南洋回国,我们必须分开”。
第二年春天,蒋碧微回到台湾,张道藩已经按她的要求搬离二人的爱巢,她和张道藩通话,提出想去看望并安抚他的情绪,张道藩支支吾吾地拒绝了,她明白这次二人是彻底分手了。
蒋碧微的自传里,提及她和张道藩和平分手的这一段时,言语中满是豁达。她再三申明自己是主动退出的,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表明自己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了。
其实很难相信她真的做到了波澜不惊、举重若轻,因为我们从她的文字中读到了强烈的爱憎,即使已过迟暮之年,她提起徐悲鸿仍然怨恨无比,对张道藩则是深深的眷恋。
在蒋碧微发表自传的时候,张道藩尚在人世,并且担任立法院院长一职,蒋碧微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把二人那些私密的情书公之于众,她的理由还十分充足,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会对张道藩的名声有影响。
“我不相信至情挚爱会有损人格尊严”、“我想道藩一定也有这样的认识。”
曾有记者看到满脸皱纹的她涂着鲜亮的口红,公然在张道藩担任院长的立法院门口摆摊售书。
究其原因,就在于蒋碧微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恋爱脑的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忽略家人朋友甚至忽略自己,蒋碧微便是如此。
为了和徐悲鸿在一起,她不顾一切私奔,将父母置于极端尴尬的境地;为了张道藩她不惜背井离乡抛弃两个儿女,导致他们终生无法原谅她。
蒋碧微的一生,共经历过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向徐悲鸿展现了自己性格中毫无顾忌的一面:强悍、任性、虚荣、计较,却留给张道藩一个女子力所能及的美好:聪明、优雅、温柔、得体。乍看之下,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亦舒那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用在蒋碧微身上再合适不过。
她从徐悲鸿那里得到了价值连城的画作,又从张道藩那里得到了很多的关爱。她靠徐悲鸿的画作换钱来维持体面的生活,靠着回忆与张道藩的爱情往事来排解寂寥,她的晚景并不算落魄。
只是,蒋碧微明明有机会可以做一名独立的职业女性,却把爱情当成人生唯一的支点,深陷于爱情的泥淖中无法自拔,终究爱而不得。
文 | 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