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琦,男,1973年9月生于甘肃镇原。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山花》《星星》《青年文学》等多家文学刊物,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诗刊》《作品》等刊物全国诗歌大赛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奖项。诗集《穿过黑夜的马灯》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1年卷)。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一个瞎子的美好春天
春天,一个瞎子
似乎比一棵青草更加激动
比一条溪流更加兴奋
比一阵柔和的小南风,更加迫不及待
一个瞎子,感觉浑身是劲
他手里的棍子
不停地敲打着亮光光的乡村土路
–
在村口、田埂或者河堤上
一个瞎子嚷嚷着。惊讶、莽撞
他的声音
甚至有些哆嗦——
–
桃花红了,梨花白了
一个瞎子爱上了春天琐碎的事物
沙尘、草屑、慌乱的雨滴
拱破地皮的嫩草
分蘖的麦苗,抽绿的杨柳
一个瞎子,他感觉到他的老骨头
也有了拔节的声响——
他感觉到,有一条刚刚睡醒的河流
盲目、冲动
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
整个春天,一个瞎子喋喋不休
他指着头顶,对靠在墙根的几个老伙计
大声嚷嚷:你们看看,看看
这春天的天空,蓝得多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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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山说成是穷山
把水说成是瘦水。我写下的路
窄小,摇摇晃晃。我写下的阳光太毒,月光太凉,太忧伤
我把蓝天写得太蓝了,把白云写得太白了
把青草和小野花写得太纯朴,太羞怯
像闪到路边的小姑娘
–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春天
写得缓慢、迟钝,像性情温顺的婆婆
把夏天写得急躁,风风火火
像一个坏脾气的倔老汉
我把八月的苞谷,看成是腆着大肚子的、怀孕的村妇
把九月的高粱,看成是醉酒的汉子
–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我把羊群
写得散漫,从秋天的大洼
慢慢游移进冬天的谷底。把公鸡写在黎明的墙头上
把牛写在黄昏的田埂上。我把驮水的毛驴
写成了民歌手。把鸽子写得像公主
把乌鸦写得似巫婆
–
我总是描绘不好故乡。我把钻天杨
写得太英俊,一直插进了云霄。把枣树写上断崖
像绷紧的弓。我把柳树的脖子写歪了
把杏树的腰写弯了。我把瓦屋写得低矮、破旧、松动
像蹲在时光里咀嚼往事的老人
我把父老乡亲写成了忙忙碌碌的黑蚂蚁,四处奔波
–
……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
这让我一直背负着作为一个诗人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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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鹞子岭
一道荒芜的鹞子岭,荒芜着时光——
–
但,它又是神秘的。那最高处的一座烽燧
烽燧上蹲着的一只秃鹫是神秘的
阴面坡顶上常年不化的雪
雪地里的一只赤狐,被风撕扯着的半张生羊皮
夜晚隐隐约约的狼嚎是神秘的
一个攀上石崖枯洞探宝而葬身的人
一个翻过岭西打猎不归的人
都是神秘的——
–
多年来,我一直对这道荒芜的鹞子岭
存有戒心。我的确
看到过一只鹰,突然变得庞大,向我急速地俯冲
在我撒腿要跑的那一瞬间
它又转身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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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堡镇
对于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镇子
我有着浓厚的兴趣。跑过了很多路
问过好多年长的人,我想知道
它深远的秘密。这个镇子
一定不是太大,相当于现在的一个村庄
但一定有一条繁华的小街市
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雄踞街口
有穿绸缎袍子的镇长、商贾、老爷和少爷
腰里揣着白哗哗的银子,踱着方步
进出于茶馆、酒楼和妓院
有穿长衫的书生,因为倾慕一位富家小姐
而茶饭不思,人比黄花瘦
有戴墨镜的算命先生,在算计自己的命运
有涂胭脂的媒婆踏破了百家门槛
有杂耍的小丑,叫卖的小商贩
穿粗布短褂的贫苦百姓,来往于米行、铁匠铺
剃头店以及小小的农贸市场
还有牛车缓缓经过
装载着粮食和布匹。这个镇子
一定遍布桃树,春天会开出灿烂的桃花
–
……而让我的漫游戛然止步的,是古堡遗址上
埋头挖枸杞的老人一声断喝
他追着一条老根掘地三尺,挖出了——
一把锈蚀的古马刀
一片敲穿了的古铜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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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垛
草垛瘦了,草垛矮了
瘦了矮了的草垛,多么像一个站在场院里
猫着腰的人。头上
依然扣着一顶残雪的旧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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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
一定有一双粗糙的手
不停地撕扯
抽走了草垛的筋骨。一定有一个背篓
来来回回,偷走了草垛的肉体
一定有一口锅底,掏空了草垛的火焰
一定有一方土炕,收藏了草垛的骨灰
一定有一个烟囱
悠闲地,把草垛吞吐到了天空
–
整个冬天,码得结结实实的草垛
瘦了,矮了
瘦了矮了的草垛,和那个
坚持在沙尘里的老人,突然倒在了春天的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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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马灯摇晃着穿过漆黑的夜
漆黑、黏稠的夏夜,一盏灯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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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那是一盏祖传的铜马灯
擦得干净、锃亮
指甲花一样大小的光芒,摇摇晃晃
–
静寂的夜,也被弄得摇摇晃晃——
是在寻找一只跑丢了的馋羊?一个
挨了耳光赌气出门的孩子?
一对抗婚,趁着黑暗夜色私奔了的乡村恋人?
是在护送临产的孕妇
赶往镇子上的卫生院?还是接一个
在外打工的亡灵回家?哦,一盏马灯——
–
一盏开着指甲花那么大一点光芒的马灯
温暖的、坚强的马灯
让乡村一寸一寸冰凉下来的夜,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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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只鹰的短暂观察
此前,它做过一次快速的俯冲
像一块黑色的生铁
重重地砸向大地。它让一只命运灰暗的野兔
完成了生前
一次短暂而又漂亮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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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后,它蹲在尖刀一样的峰顶上
擦拭了一遍铁钩
理了理黑披风
然后静静地俯视旷远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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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有一座自己的山岗
它坐在它黑色的王位上,守着它一个人的江山
沉默、镇定,但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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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座废弃宅院的简单叙述
窑洞老了,老到局部塌陷和昏黑
门框老了,老到抱不住门扇
门扇老了,老到转不过身
围墙老了,老到豁口、晃动和扑通一声跪下
墙头上摇晃的狗尾草老了,老到白了头
墙跟斜依的芦苇老了,老到折了腰
恩爱夫妻老了,老到一张白纸和一块石碑的背面
牛老了,老到皮革厂的一张好皮子
羊老了,老到牧羊人身上的一件皮夹袄
狗老了,老到一条褥子
杏树老了,老到一个屠夫尖刀下的案板
井老了,老成一根空空荡荡的肠子
木桶老了,老到肋骨松动、瘫痪
石磨老了,老到秃了牙齿,嚼不动一粒粮食
碌碡老了,老到瘦腰、圆滑,拔不出
土里的半截身子。哦!老了
静静默守的几寸光阴也老了
老成这荒凉院落里一片片肆意蔓延的苍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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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生羊皮
羊皮被剥了下来
晾在树杈上,隐隐丝丝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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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上好的皮子啊!”
黑脸屠夫嘴里念叨着,眼睛却盯着案板上
脱光了的羊
他利索地清洗尖刀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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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屠宰的过程是痛快的
一张挂上树杈的生羊皮
慢慢干起来的生羊皮
也是痛快的
风吹过,它“哗啦哗啦”地响
像一只黑山羊
骑在树杈上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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