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才多艺的杜牧
相比其他唐代诗人来说,杜牧是真正的多才多艺,这一点,有点像他的远祖杜预。
杜预的多才已经到了伟大的程度:论文治,杜预注释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到现在仍学问家常常引用的经典;论武功,他是钟会两次伐蜀时的长史(这个官职类似于秘书长或总参谋长),又是伐吴战役的主持者,甚至可以说他是三国归一统的主要军事指挥者……这还不够,他还懂工程建设,会造桥,会治水,又懂手工艺,亲自复原过周朝太庙中的欹器,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能同时进文庙和武庙配享的历史人物。
(杜预像)
杜牧是杜预的十六世孙,他基本全面继承了杜预的优良基因,前面说过,杜预的血统是真牛,他的十三世孙还有一位称得上“伟大”的诗人杜甫,杜牧虽然在诗歌史上不像杜甫那样称得上“伟大”,但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巨星,足可青史留名。
杜牧的多才多艺体现在:诗文以外(诗文这一条不用说,大家心中有数),他还精通书画,他的墨迹《张好好诗并序》保存在故宫博物院里,已成国宝,书法沿王羲之一路,书法界公认为右军正宗;他临摹顾恺之画的维摩诘像,很少夸人的宋代书画天才米芾在《画史》中赞为“精采照人”;他不仅知兵,甚至还亲自注解《孙子》,成为继曹操之后注解《孙子》最著名的注家;他对制作器物也感兴趣,亲自注解《考工记》;他的围棋水平很高,基本是大唐国手的水平;有朋友寄笛子给他,想必他的音乐造诣也应相当高……
(《张好好诗并序》局部)
还能说什么,杜牧是真正的全才、高才。
“党争”的消耗与浪漫的代价
杜牧在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才结束了他长达七年的地方刺史生涯(先后是黄州、池州、睦州,这七年是他心理上最受折磨的七年),被召回长安任吏部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或许朋友们会说,刘禹锡做不管事的司马都按十年计(否则后来也不会说“二十三年弃置身”),七年刺史算啥,可问题是,杜牧只活了五十岁,而“诗豪”刘禹锡活了七十岁。相对于50年的生命长度来说,七年的确有点长了,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为了熬资格,在幕府里生生过了10年的青春时光。
二十六岁中进士,将近十年(实际大略只有八年多)的幕府生涯,“赢得青楼薄幸名”,到三十三岁回京担任监察御史,次年害怕朝局有变,称病分司东都躲过了“甘露之变”。
到三十六岁时,他获得了左补阙、史馆修撰的职位,为了弟弟的病在路上耽搁了半年多之后又升膳部、比部员外郎。此后基本没啥作为就被党争一下子扔到了黄州,此后一路黄州、池州、睦州,刺史一当就是七年,各地普通的州务工作对于高才的杜牧根本没有难度,他虽志不在此,但仍然把刺史做得中规中矩,此时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国家大局,在刺史任上,不断给李德裕上书,为国筹策。
蹉跎之后,等到再次回到京城,杜牧已经四十六岁,人生走到了尾声。
杜牧多少算是个“牛党”人物,这次回京,他基本算是赶上了党争“牛党”占上风的最后一班车,因为,在这一年的十月,牛僧孺就死去了,党争的另一党主角李德裕也于第二年死在了远贬的海南,基本贯穿了杜牧一生的“牛李党争”拉上了帷幕。
(死在海南的李德裕石像)
杜牧是真正被长达40年的“牛李党争”耽误的不世高才。后面的李商隐也是,相对杜牧,李商隐活得更短,而且在牛李党争中李商隐更加左右不讨好,这个以后再说。
杜牧的短寿让人叹息,但原因却大多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童年有整整三年的“食野蒿藿”吃野菜的日子,这让正在长身体的他营养不良,或者可以说,他的身体底子并不好,又加上后来他自己浪漫的生活状态:流连诗酒,倚红偎翠,房事不节,享受痛快的同时,他也透支了身体。
据记载,他三十几岁时须发已开始发白,四十岁时已经发白如霜,到了四十八岁听力大降,同年又有掉牙记录,汇总一下,发白、耳聋、齿脱,都是肾虚的症状,中医说“肾开窍于耳”,到四十八岁时,他已经完全一派肾精不继的身体状态。
(诗酒浪漫的杜牧画像)
打败他的除了“党争”的国情,还有他自己的浪漫,这似乎是一个连环套,因为不得志,所以浪漫放荡,因为浪漫放荡,所以短寿,又因为短寿,最终没有在朝堂上大有作为……好悲催,死循环的一生!
苦难和挫折造就了杜牧
从《离骚》开始,中国诗歌史上的好作品,几乎全部出自遭受苦难或挫折的诗人。唐诗当然也不例外,李白被赐金放还,所以才有了李白,杜甫苦难了一生,才成就了“诗圣”,刘禹锡不是一辈子都在打击之中,哪儿来的“诗豪”,李贺因为短命又历经苦难,所以才成就了“诗鬼”……
(舞台剧中的司马迁形象)
这让人想起司马迁《报任安书》里的一段话,这段话我一直认为可以成为正在经历苦难和不得志的人激励自己的座右铭: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杜牧的诗也有很多是被苦难和挫折憋出来的,因此产生的郁郁不得志心态命使他胸中块垒无数,由此生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得志的人生经历是杜牧有此诗歌成就的最重要原因,当然他的不得志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自我感受(如果换作别人,挺好的,地方行政长官刺史做着,三品官俸禄拿着,想啥呢,不一定非得高居庙堂才能实现人生抱负啊)。
(贾谊画像)
也有人开玩笑说,杜牧是自己把自己咒死的,这似乎有点谶语的味道。他自比贾谊(贾谊只活了33岁)和张纲,贾谊终身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回京城任太傅了,梁怀王又坠马死了,这跟杜牧很像;他还自比张纲(东汉时人,张良的后人,以仗义直谏闻名),可问题是张纲也是个十足的短命鬼(《后汉书》记载他活了四十六岁,但实际计算,从108到143,他不过也只活了36岁),杜牧真不该拿这两个人自比。
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如果杜牧身体一直很好,那么他将来出将入相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因为唐宣宗非常喜欢他的诗,这样一个为官履历足够,才力十足的能臣,号称“小太宗”的唐宣宗是决不会视而不见的。
杜牧去世那一年,他已经官至中书舍人,我们说过,这是真正权力中心的人,是天子最亲密之近臣,掌管诏旨、制敕与皇宫财政,负责执掌诏诰、决策政令、辅佐天子。如果真多活几年,升至为官的顶峰,不成问题。
(酒楼外的杜牧雕像)
可惜历史无法假设!没办法,没有苦难和挫折,不是“牛李党争”,他不会长期在朝局之外,也就不会有风流浪漫的杜牧,细细想想,苦难可能催残了他的肉体健康,这让他有可能死于肾病,但郁郁不得志的心理疾病才是压垮他的那根最沉重的稻草,他太敏感了。总之,他是被党争和浪漫毁掉的大唐天才。
感叹时光飞逝的一首诗
今天我们要读的这首诗,写于杜牧罢睦州刺史,回京任吏部司勋员外郎的路上,他从九月出发,从水路取道金陵,宋州,向长安进发。
(隋唐大运河图)
驴马人力船行时代,行程要远慢于现代的交通。九月得旨的杜牧,走水路到汴河段向西而行时,已是隆冬时节,汴河已经封冻,虽然初冻之冰并不牢固,还可以勉强行船,但逆流西行已属不易,冰冻的河水无异更加深了沿岸纤夫的拖船痛苦。
最要紧的是,为刺七载空度日的杜牧此时归心似箭,天气之冷、船行之慢、河冰之声、纤夫之苦、人生易老都引他沉下心来思考,于是他在船上写了这首诗,诗的标题就称《汴河阻冻》,全诗如下: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佩响参差。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这是杜牧最擅长的七绝。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佩响参差。这是实写,但似乎又有隐含的快意在句中(回长安心情毕竟是愉悦的),这是起承最正常的起承两句,河水初冻,船行破冰,碎冰相撞以及船冰相撞的声音如玉珂环佩之声,清脆中透着明快,但细细品味,这份明快之中又凝着隆冬的寒意,因为诗人很快就“转”了——
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破冰的声音清脆响亮,冰下的河水却静默无声地日夜东流。于是诗人不禁感叹,人的一生,可不就好像这冰下的河水,虽然悄无声息,但却日夜东流。他感叹失去的时光,感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自己,感叹自己失去的诗酒年华,“转”的有力,“合”的韵味悠长。
(逝者如斯夫)
早一点的孔圣人说“逝者如斯夫”,晚一点的苏轼说“哀吾生之须臾”,时光流失的痛苦是千古同慨,就算浑浑噩噩的人或许也会在某个时刻在心头荡起这种感觉,更何况雄才高致的杜牧,杜牧算是清醒知道自己追求的人,所以他的这份痛苦,更加烧灼、煎熬着他的灵魂,他嫌人生太短,他慨叹河水东流,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此时的诗里还只是叹息,并不绝望。或许,他还有“只争朝夕”的念头。
可是后来,等他到了长安没多久,他终于发现,长安的美好,只不过是他自己“三守僻左,七换星霜”的痛苦之下臆想出来的,即便身在朝堂,他依然无力于朝局,于是他又请求外放(先是请杭州,未果,又请放湖州,三请之后,终于成行),刺史毕竟能多挣点钱,实惠得多(后来他也确实用俸钱重修了樊川别墅)。实际上,那是他对生命、对家国理想的绝望。
(东坡游赤壁)
我们之所以选这首诗作为我们读杜牧的最后一首诗,是因为后来的作品中,让人惊艳的已经不多了,有一大部分作品,已经算是职务作品,无味道了。劫波渡尽,好作品就不再出现在诗人的胸中与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