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一艘自香港驶向越南海防的轮船上,一位妇人站在船舷旁,面对着苍茫大海。不远处,有三个孩子在看着他。
因为轮船的轰鸣声和海涛声,她的声音被完全淹没,但从她耸肩颤抖的肩膀就能知道,她在啜泣。
她叫朱君允,此前几天,她接到的丈夫熊佛西的来信,表明坚决离婚,持续几个月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虽然曾做了一定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事实时,她的悲伤却难以抑制。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她有满腔的悲戚和疑问,却只能深埋于心。
她不明白,当初爱自己到骨子里的男人,怎么才区区十几年,就可以弃自己如敝屣,连一同生下的孩子都能置若罔闻了呢?
1894年,朱君允出生了。朱家是湖南常德有名的望族,其中他的姑姑朱其慧就嫁给了政坛要人熊希龄,被称为“凤凰夫人”。族中姐妹众多,按辈分,排到她的名字是一个异常生僻的字,以至读书时没少带来不便。所以后来,她为自己改名“君允”,意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她为自己定下的处事标准。
朱君允出生后第六年,隔壁省江西丰城县的一个小山村,熊佛西出生了,他的父亲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小商贩,他被唤做“福禧”,也是后来,他才自作主张将自己改名“佛西”。
一个出身一方望族,自幼锦衣玉食。一个生于贫苦家庭,幼年便面对穷苦和饥饿。这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谁能料到,命运的推手,会生生将他们推到了一处。
1923年秋,原本在燕京大学任教的熊佛西,在校长的支持下,远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戏剧和文学。
彼时,大他6岁的朱君允,在从金陵女大毕业后远渡重洋至美国留学,已经过去了一年。朱君允潜心于学问,以至觉得谈婚论嫁都是浪费时间,她打定主意独身一生。谁知在31岁这年,却被熊佛西打破了这个决定。
异国他乡,两人见面后双双坠入了情网。很快,朱君允动摇了,但是思虑再三,她觉得还是征求家人意见为妙。
朱家的回信很快就到,朱家认为,他俩根本不合适,一来门不当户不对,二来朱君允的年龄整整大了熊佛西六岁。
熊佛西见之,心凉了半截,他找到朱君允同样在美国留学的弟弟,痛哭流涕道:
“此生非君允不娶……若天公不作美,允姐不嫁我,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在此前,朱君允因受五四精神的熏陶,在婚恋上,追求的是自由恋爱。至于家人所谓的嫁个豪门做富太太,她是一点兴趣也无。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热情勇敢、才华横溢,现在还因为自己有弃世之念,这不正是自己心中追求的爱情吗?
她力排众议,毅然答应了熊佛西的求婚。1925年6月1日,他们在纽约一间教堂完成了婚礼。这一年,有一位名唤叶仲寅的女孩才14岁,她将在13年后进入他们的人生,充当一回所谓爱情的“试金石”。
次年,在双双取得硕士文凭后,夫妻俩回国于北平定居。
在北平,熊佛西任过燕京大学、北大艺术学院的戏剧系主任。而素日里,往来过从者皆是文化圈里的名流:梅兰芳、马连良、齐白石、许地山、金岳霖等等。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句话用于形容那时期的熊家会客盛况,一点也不夸张。一众大师们在这里挥毫泼墨,吟诗作赋。
当然,这也绝非熊佛西一人的场子,因为他的妻子朱君允,雅擅诗词,一手小楷更是写得灵秀俊美,在文化圈中成为美谈。
在当时,戏剧在中国相当于空白,所以国外专攻戏剧的熊佛西,相当于这一领域的拓荒者。
令熊佛西想不到的是,助他一夜成名的,竟然是大军阀张作霖。
那时候的北平城,政治气氛异常沉闷,北洋军阀拥兵自重,倒行逆施。熊佛西见状,借话剧《蟋蟀》暗讽抨击。不想惹恼了张作霖,将他抓进狱中关了三天,再出来时,戏剧家熊佛西的名字,便已爆满北平城了。
与此同时,年已21岁的叶仲寅在迷上了话剧后,从北平女师大考入了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此惹怒父亲,她脱离了家庭。
那些年,夫妇俩风华正茂、趣味相投。丈夫一心投入戏剧事业,妻子则除了在北平大学简单授些课程,更多是相夫教子。那一段时期,是他们一家最和谐欢乐的时光,几个孩子至晚年想起,仍念念不忘:
他们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来这里做客。家里常能听到爸爸的高谈阔论和朗朗的笑声。妈妈总是斯斯文文,轻言细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一副教书先生的样子。
1936年,北平城满大街已经都是日本军车,刺刀明晃晃照着每个国人惊恐的面庞,就连民房上空都常常有日军飞机呼啸而过。
战争的阴云已经密布,很快,熊佛西写出的话剧《赛金花》也出炉,该剧借古讽今,猛烈抨击当局不抵抗主义。戏票一出便被一扫而光。
然而就在临近演出前,剧组却接到《赛金花》禁演的指令。熊佛西与参演的学生们悲愤不已,到约定的演出之日,大幕拉开,熊佛西走上舞台中央,任灯光打在身上。他慷慨陈词,痛斥侵略者和当权者,声泪俱下,现场之人无不被感染。
也是这一夜,熊佛西进入了日本特务的视线。
他开始携家带口逃出北平,避难天津。
在这里,他们住进了熊希龄的府邸,熊希龄是朱君允的五姑父,其姑姑朱其慧前几年去世后,前两年熊希龄又娶了比他小30岁的女子毛彦文,这还是朱君允在金陵女大的校友。
才在天津安顿下来几天,熊佛西便挥泪告别了妻儿,匆匆南下,投身抗日宣传工作去了。
这一去,三个孩子自此没有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朱君允也再没能和丈夫琴瑟和鸣。余下无限的怅恨。
熊佛西走后,三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都只能指望朱君允。朱君允没有工作,孩子们辍学逃难,一家四口就靠积蓄维生。难得的是,外面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可朱君允仍旧能平心静气给孩子们做一日三餐,辅导他们读书作文。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天津水灾,朱君允自制一张竹筏逃出,后又回到了北平。而熊希龄一家则南下上海定居。
虽然身处烽火硝烟,但一开始,熊佛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信。有时甚至还能寄些钱。然而,“渐行渐远渐无书”,他经汉口到长沙,长沙到重庆,最后住在了成都后,书信渐渐稀少,最后直接杳无音信了。
可是,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烦恼。因为她还有忙不完的事。她非常注重孩子们的教育,以至为了让孩子们的英语发音标准,宁愿咬牙付出昂贵的学费,让孩子们去一个英国老太太家里学发音和会话。反而对于穿着旧衣服的他们,她会鼓励他们不必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
不久,朱君允的耳边开始听到些风言风语,谓之熊佛西在成都已重新组成家庭。朱君允开始自然不会相信,她心想:
“一个搞戏剧的,总免不了和女演员有些来往。我怎么可以为这些闲言碎语就对他产生怀疑?”
可是,联想眼下的情形,也由不得要心虚。她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或许真的要被重重关上隔断了。
与此同时,她的积蓄也将告罄,而孩子在步入青春期。陷入困顿的她,被一个人盯在眼里,这个人就是周作人。
彼时,周作人正在日本伪政府做官,看到朱君允一人拉扯三个孩子,窘迫不堪,便来游说其去伪北大授课。朱君允却柔中带刚表示拒绝:
“我丈夫在抗日救国,我怎可以为日本人教书?”
四面八方的压力,如疾风骤雨扑打而来,朱君允决定:离开这里,到大后方去。那里不仅有她的丈夫,还有孩子们的爸爸。
她做好了路线规划,从北平出发,自天津绕道上海,再经香港,香港坐船至越南海防,再转道昆明,由昆明出发成都……
海上漂荡数日,才抵达上海。他们住进了熊希龄在上海的家。
几天后,意外地事情发生了。她的大儿子接到了熊佛西一封来信,信中直接省去嘘寒问暖,开门见山就提出要离婚。
不满14岁的儿子见之六神无主,却知道这会让母亲难过,他只能悄悄找到毛彦文,让她出主意。毛彦文见后,表扬了他的做法,并让他瞒着弟妹和母亲,继续前进。
一眨眼的功夫,这位14岁的小孩子就长大了,路上他开始主动为母亲分担更多的行李,夜里则在黑暗中偷偷饮泣。
许多年后,这位叫性美的男子,仍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而对母亲则是无限包容和怜爱,我想这封信要占据一大半的原因,这时候的他,将原本属于四个人的委屈和仇恨,一齐挑在了自己的肩上。
船到香港时,许地山夫妇早在码头等候许久。当年他俩的结合,还是朱君允做的媒,两家情感自然更要深厚,
似乎是算准了朱君允的行程,所以母子几人才在香港住下几天,又收到了熊佛西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直接落到朱君允手里,信中,熊佛西仍旧表明要离婚,并阻止她们继续西进。许地山夫妇见后,均讶异不已,但仍安慰她:“见面也许就好了,别停止西进。”
这封信,朱君允是瞒着孩子们的,她哪里知道,此前儿子已经一人承担过这样的痛苦。
直到在昆明,母子四人分批飞往重庆的前一个晚上,性美才将天津收到父亲的信告诉了母亲,让其做好心理准备。朱君允听后亦温柔地告诉他香港已经获悉此事。一家人抱头痛哭,心却贴得更近了。
自北平到成都,要辗转无数城市和舟车,这趟旅途不可谓不艰难,然而对于他们而言,最重的打击却在后头。
1940年5月29日,朱君允和小女儿性淑提前抵达成都。母女二人在晏阳初家等熊佛西来相见。多年以后小女儿性淑谈起那次久别重逢,仍旧哽咽:
第二天早上,爸爸从晏家院外迈入客厅,他留着稀疏的胡子,面带愁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后来看见了我,眼眶便湿润了。我却呆若木鸡,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应该走过去和爸爸亲热一番。半天,妈妈才从里屋走出,也是默默无语,泪流满面。我们三口人都沉默着,空气好像凝固了。
在此之前,知道无法阻止妻儿西进后,熊佛西提前在成都师范学院借下了四间房子。房子之间是一块不厚的木板隔着。夫妇俩分别三年后的第一次长谈,却是争吵和哭泣,隔壁9岁的小女儿却一夜没睡,泪流了一脸也不知觉。
短短三年,原先深爱妻子和疼爱孩子的熊佛西,怎么就作出了抛妻弃子的行举来?原来,一切不过一个女人。
1938年,熊佛西随大队撤退至成都后,一位女孩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就是叶仲寅,彼时的她已有艺名“叶子”,在一众演员中,出身世家她的教养和才华显然是拔尖的,她被人称为“话剧皇后”。
关于两人的情感发展路程,至今极少有第三者知晓,只有叶子本人回忆。一次戏校师生一同远足,路过一座木桥,桥下是干枯的河滩,露出一块块卵石。正走着,对面突然走来几辆驴车,那驴见人多,受到了惊吓,一时乱窜起来。叶子躲闪中就掉下了河滩。
一时间,旁边的熊佛西边呼喊着她的名字边跳下桥去,还用围巾为她包扎伤口,自此,她才知道在熊佛西心中,自己的分量之重。
如此一看,似乎这一段感情中,叶子处在被动的位置。可是细细一想,当时身为一校之长,且年近四十的熊佛西,即便对这位青春洋溢的女孩颇有好感,大抵也不会当众作出这等失态之举。
总之,他们同居了。
而从后面的情形来看,这位“戏剧皇后”绝非多么善良的人儿。
据他们最小的女儿性淑回忆:
爸爸那时在成都附近的郫县创办了四川省立音乐戏剧学校。他有时来成都看看我们,态度还挺亲热,也做出许多承诺。但他一回到郫县,见到他那位相好的,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再次提出离婚要求。父母关系这样好好坏坏,持续了半年。
显然,回到郫县后的熊佛西,没少受到那位“戏剧皇后”的撺掇,对于一位学过表演的人而言,对付一位优柔寡断的男人,也是极为便宜的事情。
不久,他们还有了孩子。在96岁时,这位“戏剧皇后”回忆当初的生活,仍很自得:
“我们家庭生活过得很和睦协调,美满幸福。”
年轻美丽的“戏剧皇后”,幸福到忘记了她婚姻的名不正言不顺。忘记了她的幸福快乐是建立在一位走投无路的母亲和三个无助的孩子身上。
由此来看,叶子在情感中至少是特别强势的女人,因此,她与熊佛西那“幸福美满的生活”也才维持了三四年而已。后来她还是离开了熊佛西,带着不满三岁的儿子。至于原因,她说是为了演艺事业,我们姑且这么信了吧。
此后,熊佛西又陆续与两位女人组成家庭。当然,他仍旧没与朱君允正式离婚。
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以后,在谈及父亲的这几位相好时,他们的儿女称叶子后面的郑漪园为“父亲的第二位夫人”,不知那位“戏剧皇后”闻得,会不会有一丝羞愧。
无论如何,自熊佛西另结新欢,三位孩子就完全交给了朱君允。而在那个年代,物价飞涨,米珠薪桂,单纯靠微薄的薪水,根本养不活四口人。所以她不得不到处兼职,四处借贷。
直至1942年,收到武汉大学朱光潜寄来的聘请书时,她连路费都没有,最后只能求助于朋友。
这一年,朱君允正式进入武汉大学任教,她的经济才开始稳定下来,至少无需为了衣食借贷。彼时的她,已经48岁了。
自此,她与熊佛西再没见过面。
而每每在谈到朱君允时,熊佛西却毫无愧疚之心,他甚至还有些自得:
“朱君允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抚养三个孩子成人。”
果然,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人,在行恶时,是还能做到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