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来,除非有要紧的事,简直没有出过门。不是不爱旅行,是怕由旅行而来的那些别扭。我能走路,不怕吃苦,按说该常出去跑跑了,可是我害怕,于是“没有地方比家里好”就几乎成了格言。
跟许多人一块旅行,领教过了,不敢再往前巴结。十个人十个意见,游遍了全球,还是十个意见。甲要看山,乙主张先去买东西,而丙以为应先玩八圈小牌,途上不打死一个半个的就算幸事。意见既不一致,而且人人想占便宜,就是咱处处讲退让,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比如说:人家睡床,让咱睡地,咱当然不说什么。可是 及至人家摸到臭虫而往地上扔,咱就是木头人也似乎应当再把臭虫扔回去,这就非开仗不可了。再说呢,人多胆大,凡是平常不敢作的都要作作。谁都晓得农民的疾苦,平常也老喊着到乡间去;及至十来位文明人到了乡间,偷果子,踏青苗,什么不得人心的事都干得出。举此一例,已足使人望而生畏;要旅行,我一个人走。
可是一个人又寂寞。顶好找个地理熟、人性好、彼此说得来的,而且都不慌不忙地慢慢地走,细细地看。这个伴上哪里找呢?即使找到,他多半是没工夫;及至他有了空闲,我又不定怎样。
不论独自走还是有了好伴儿吧,路上的别扭事儿还多得很呢。比如在火车上,三等车的挤与脏,咱都能受,但是受不了查票员那份儿神气。我要是杀了他,自然觉得痛快一些,可是抵起命来也是我的事,似乎就稍差一点,于是心中就老痛快不了。其次就是拿免票或“托付”过了的人,也使我吃不住。这种人多半是非常的精明,懂世面,在行动上处处表现着他们的优越,使有票的人觉得自己简直不成东西。有票的人立着,没票的人坐着,有票的人坐着,没票的人躺着,彼此间老差着一等。假若我要争平等而战,苦子是我的,在法律上与人情上都不允许有票的人胜利。生气,活该!车上卖烟卷与面包的小贩也够办。他使我感到花钱买东西是多么下贱的事,而我又不愿给他一角钱而跪接十支“大长城”。赶到下了车,出了站台,洋车上“大升栈吧”的围困倒是小事。因为这近乎人情,谁不想拉到买卖呢。我受不了那拍拍的鞭声,维持秩序的鞭声。它使我作梦还哆嗦!
旅馆,又是个大问题。好的贵,住不起。坏的真脏,这且不提,敲竹杠太不受用。只好住中等的,臭虫不多,也不少,恰恰中等;屋中有红漆马桶,独自享用。这都好,假如能平安睡觉的话。但是中等旅客总不喜欢睡觉,牌声、电话声、唱戏声,昼夜不停,好一片太平景象,只苦了我这非要睡觉不可的。
旅馆多困难,找亲戚吧。这也有不少难处:太熟的人不能找,他们不拿客人待你,本系好事,可是一家八口全把几年中积下来的陈谷子烂芝麻对你细讲,夜以继日,你怎么办呢?我没办法。碰巧了呢,他们全出去有事,而托我看家,我算干什么的呢?还有一样,他们住惯了那个地方,看什么也不出奇,所以我一提出去,他们仿佛就以为我看不起他们,而偏疼他们的地方……生朋友自然不能找,连偶然遇见都了不得。他一定得请我吃饭,我一定得还席;他一定得捏着鼻子陪我逛逛,我一定得捏着鼻子买些谢礼;他一定得说我发了福,我一定得说他的孩子长了身量……这不是旅行。
住学校或青年会比较的好些,可是必得带着讲演稿子,一定得请演说。讲完了,第二天报纸上总会骂上一大顿,即使讲得没什么毛病,也会嫌讲演者脸上有点麻子。
幸而找到了个理想的地方,人不知鬼不觉地玩个痛快,可是等到回了家,多少会有几封信来骂阵:“怎么不来看看我们!”“怎么这等看不起人!”……赶紧得写信道歉,说我生平所最不爱说的谎。就是外面不来这些信,家里的人和亲友们也不能善罢甘休啊!大老远的回来,连点土物也不带?!就是不带礼物吧,总该来看看 我们吧……我的罪孽深重!反之,我真把先施公司给他们搬了来,他们也许有相当的满意,可是明火绑票我也受不了!
这都是些小事,自然;可是真别扭!莫若家里一蹲,乘早不必劳民伤财。作不旅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