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1969—),山东济南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执教于济南大学。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等共二十余部。近年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创作,兼及创意写作和中西诗歌比较方向的研究。主要诗集有《山中信札》《从今往后》《慢火车》等,散文集主要有《我的树》《寻找梭罗》《康德的皮鞋》。
晚宴
我是黄昏里操劳的女人
挽着袖子,露出细白的臂腕
我从水里捞起嫩生生的菜
刀切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
加重着窗外的暮色
厨房里聚集了对生活的热爱
刚刚燃起的炉火多么温暖
–
我像只鼹鼠,搬出囤积的食物。
我想在把西红柿和茄子下锅之前
都亲吻上一遍。
烤鸭在印花瓷盘里想着来生。
我找出了颜色焦虑的红糖
准备了一些油盐酱醋,一些葱姜蒜
–
客人在门厅里。他们和易拉罐一起
等候开饭。
筷子勺子摩拳擦掌
我贤良的笑容是最好的煲汤
在谦卑的屋檐下我找到了幸福
幸福就是包围着我的
热气和油烟
–
–
尼姑庵
生活也象这庵堂一样
每天跟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一辈子还没有过就要结束
门前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屋后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连一株小草也摇曳着她的时装
可是我呢,永远是青砖灰瓦的颜色
骨髓里的香气因长期囚禁而变质发霉
–
我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壁龛里
欲望和道德非法共眠,互相合食着内脏
暮鼓晨钟把每个白天和黑夜处决
那些断气的美好假日象在春天就连根拔起的玫瑰
永远不会相信复活
经书有一副棺材铺的外表,以及口琴般处处是
孔的心计
其厚度刚好能够把轻快的步履绊倒在地
–
我活着,却已和生命分手
性情比那面锈着的山崖还要荒僻
身体比枯死的树还要严肃
表情还不如一块青石板,连苔藓都不生
甚至,在我映衬着田野的空空臂弯里
根本感觉不到空气存在
–
可是,一只时空时满的水罐,不知是为什么
里面映出的总是一张许多年前的脸
用火焰镶嵌的笑容如一个从尘世匿迹的密语
在水中闪闪烁烁
那哑默的木鱼在悲伤
想打一个被敲响的时刻还原,从水中游走
你看,梦的酵母从来不需太多
只要有了那一丁点儿,就可以使心鼓胀起来
某种念头象白炽灯泡,象成群吱吱扭扭的尖叫
的耗子
从寂静奔向寂静,在南墙上反弹回不祥的回音
我多么羡慕窗前那束杏花,朝生夕死
魂魄象一块白绢那么温柔
我不知爱情是什么,不曾写过甜言蜜语
但我将留下遗书
我的遗嘱会象私生子那样隐蔽,石破天惊
–
–
渡船
我和你在渡船上
要到那边的岛上去
那边古老的岸用一排世代的灰瓦屋顶
发出召唤
–
离开这边广阔得让人烦恼的陆地
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
重新开始
–
甲板上浓重的汽油味和生铁味使人兴奋
江水用缓慢的流动祝福
两个逃亡的人
以最大马力承载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着残存的青春
–
到彼岸去
你站在我的身旁
用男人的一个大气压罩住我
使我归属于你
太阳在头顶上永不变心
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
在水面上渐渐留下一行字迹:我爱你
–
到彼岸去
江南六月的风
忽然吹响了身上的螺壳
刹那间,我感到整条江的激动
–
–
外省的爱情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这外省的爱情摇摇晃晃地走在旅途上
扛着太多的行李。
我来自一个出圣人的省份
我是它的逆女
活了三十年,像找寻首都一样
找到江心洲
像找寻真理一样找到了你。
我爱你,请不要怀疑。
还记不记得,去年我带着一大摞煎饼去看你
那后来成为我们俩两天两夜的口粮
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
我是一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
对命运感激的泪水流了上千里。
我是爱你的,我隔着中国最长的河爱你
隔着中国最雄伟的山爱你。
在我的心里,我以我家附近那条长法桐的东西马路为界线
把包括我的住宅在内的以南地区
统统划归了你所在的那个南面邻省
让我的八里洼与你的江心洲结成亲戚。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
–
向晚
你就要来了,我知道。
阳光已经西斜
鸟儿低低飞过蔷薇覆盖的矮墙
街市渐渐变得慈祥
–
我打扫屋子,擦去一寸厚的灰尘
那整整一春积下来的抑郁
让地面明亮得映出我的青春
家什们发出幸福的呢喃
–
我由于兴奋而不安
在四十平米的空间徘徊
足不出户地走了不下十华里
小心地向窗外瞅
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向前探着身子
淡紫的风朝着大路方向吹
–
我知道你就要来了
那扇有暗锁的房门微微颤动
成了我的心扉
–
–
山 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
我跟随着你。心悉悉簌簌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
–
木 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
–
母亲的心脏
她的胸部上方偏左,即当年佩戴领袖像章的那个位置
——那个最革命的位置
开始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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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曾经被我吮吸过的左乳房的背面那片区域
——那片最慈爱的区域
开始疼痛
–
她无数次因我的胡闹而生气并且用力的那片面积
——那片最喜欢说教的面积
开始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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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被我的远行而牢牢揪住的那个地方
——那个仿佛被别针穿插的地方
开始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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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已跳动六十多年,其中已为我跳动了四十年的器官
——那个伟大的器官
此刻正因缺氧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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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 花
芦花摇晃着秋天
唯有天国,是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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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大片白茫茫之中,偶有缝隙
可见到天空的蔚蓝
–
草本的笔直的表情
最后想法放在了浅水的坟茔上
芦花的头发和衣袖里面
盛满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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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有命运
命运是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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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弯腰,倾侧,伏倒,朝同一方向归顺
它们仿佛在奔跑
不但没有成阻力,反而加快了风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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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凭借芦花,芦花凭借风
在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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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掩埋了自己的道路
风从无形变成了有形
谁的心在与它们一起押韵
在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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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抵达沼泽的另一岸
地平线远远地横卧,那上面的夕阳那么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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