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北宋 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浣溪沙》是婉约词人秦观的代表作之一，如果单就他的小令来说，那这首就是最好的。品味一件艺术品，可以有很多“点”，但最开始吸引你的，一定是初次见到时的观感，就是这种观感上的刺激，让你有了怦然心动的感受。这大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气质”吧。那么我想，这首词也大概就代表了婉约词的气质。你最初读到它时，不一定理解其中的具体情感，但也同样会被打动。情感的迸发，一定是先于理解它的意思的。
秦观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四人共出苏轼门下，被称为苏门四学士，而在作词方面，黄、晁、张三人极力学习东坡，作品也的确和东坡有几分相似，但最终也只是学到了皮相。“惟秦观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有一些作品甚至在东坡之上，后遂得“婉约正宗”之名。而这首《浣溪沙》，也正是一首“婉约正宗”笔下的典型的婉约词。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典型的北宋庭院里的独居女性。词人就用这样纯粹的景语，将这位女子在春阴天气中的寂寞无聊、多情多思描绘出来，清新自然、色调清浅，音韵和谐，婉约优雅。读过以后，仿佛觉得自己也多情了起来。
我们来看看，在这个北宋的庭院里，这位女子的一天，都是怎样度过的。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这是一个春阴的早上，无边无际的春寒，弥漫于整个庭院，女子清晨醒来，百无聊赖。于是她带着这样毫无意绪的状态，缓缓登上小楼，仿佛是想要逃离这场无边无际的春寒，也想要逃离这寂寞的生活。“漠漠”这个词语其实也挺有意境的，它是指一种弥漫的、无边无际的样子，但通常是指一些轻淡、淡薄的事物，比如李白《菩萨蛮》中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但若是与人的情绪联系起来，则是描绘一种漫无边际地、想要逃离又逃不掉的某种情绪，就如秦观词中虽是用来形容轻寒，但你完全能够将它与女子的内心状态联系起来。所以虚词的妙处大概就是这样吧，既描绘了当时的环境状态，又在不知不觉间将人的情绪融入进来，使读者很轻易地就进入了词境之中！
“淡烟流水画屏幽”，上阙最后一句描述室内场景，但这个室内场景非常静态，好似不像是人在看着画屏，而是画屏在观察着人，画屏是有情之物，而人则是用来衬托这一场陪伴的无情之物了。晏几道《蝶恋花》中也有类似的句子，“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晏词用“闲”字来描绘画屏对自己这个多情之人的旁观之态，秦词则用“幽”字来描绘画屏幽静、静谧的状态，加深女子周遭环境的寂寞。总之，上阙的语言很疏淡，但溢出来的情感却令人无处遁逃。而下阙，则将女子这种既像春愁又像怀人的情绪，用婉约的笔调写出了词史上的巅峰！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这个词牌，上阙不要求对仗，但下阙前两句是要求对仗的。我觉得所有《浣溪沙》词中，单就下阙前两句来比较的话，秦观这两句和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应该能排到前五吧。
近代词评家沈祖棻说秦观这两句有两个“绝妙”的地方。第一个是，在原本不相联系的两个事物之间，刁钻细腻确切地找到了常人所难以领略到的共同点，“飞花”和“梦”，一个实在一个缥缈，词人却发现了它们“轻”的特点，飞花是没有依靠的美好事物，梦是没有根据的幻境，一个“轻”字同时总结了它们的特点，并且仿佛还让它们有了情思，通了人的情感。“丝雨”和“愁”，一个有形一个无形，词人却发现了它们都是细长而不可断绝的，这样的共同点，使“丝雨”和“愁”这两个原本无法联想在一起的事物，都成了人的某种情绪的呈现。而在它们之前再都冠以“自在”和“无边”这样的形容词，于是这两个比喻，就像珠玉一般浑然天成了，你会觉得，嗯，好像就是这样，好像这的确就是它们本该有的样子！
晏几道有一首《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住》，里面也有两个绝妙的比喻，同秦观这两句非常相似，“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晏词将虚无缥缈的“春思”，比作一团团飘来飘去的云彩；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比作轻飘飘的柳絮，到处逢迎、到处依附。也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词人都很精准地抓住了它们之间非常“人格化、感情化”的特点。不同的是，秦词是以无形的“梦、愁”来比喻有形的“飞花、丝雨”，而晏词是用有形的“云、絮”来比喻无形的“春思和世情”。就比喻技巧来说，正常的思维是晏几道这样的，为了表明心中的想法，而用一个更简单更易懂的事物来比喻其想要表达的东西。但秦观反其道而行之，用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比喻此时此刻所看到的事物，却使心中虚无缥缈的情感，得到了更深刻的诠释，从而收到了更高级的效果。这也就是沈祖棻先生所说的第二个绝妙的地方。
最后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则很好地起到了收束全篇的作用。室内，是幽静的画屏闲展着；室外，是无边的丝雨斜下着；楼上，是闺房的珠帘闲卷着；楼外，是如梦的飞花自在飞舞。这就是这所庭院里的景色，也是这所庭院里的春愁，更是庭院里独居女子的情思。
这首词几乎有着一切婉约词的特点，所用的景语，都是轻淡柔美的；所描述的场景，则是清新幽雅的；而表达出来的情感，就是所谓含蓄蕴藉，婉丽多思的。这或许也就是秦少游被称为“婉约正宗”的原因之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