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梅玖，笔名玉上烟，辽宁大连人。供职于宁波某报社。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台湾等。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和辽宁文学奖等奖项。
厌倦
如李淼所说，我不再将日子过成
弗朗西斯推动的石头
我变得懒散
我厌倦了努力
厌倦了语法、哲学，掌声和批判
甚至，厌倦了悲伤
昨晚，我不小心又被一块木头弄伤
我厌倦了伤口
创可贴只是一种敷衍
厌倦是一条充满欲望的狗，它盯着我
我的伤口在呻吟
但呻吟的不是我
我面无表情地走着
我想起昨晚我读的一首诗
诗中说到一个孩子
用弹丸气枪一次次射向田鼠的故事
后来，那只田鼠再也跑不动了
只能拖着肚子
在草地上慢慢移动。它小小的内腔
灌满了铅
–
–
奉化江
正午的阳光，加深了泛滥的黄
古老的江水翻滚着，如同一万条大鱼追赶着另一万条
–
沿着江边，我听见了野性的撕咬
它们露出了一排排耀眼的银色鳞片
–
江水散发出来的气味如此浓烈
仿佛那些大鱼是我放养，仿佛我就是它们之一
–
它们在追逐，在暴乱
但始终没有越出岸的樊篱
–
实际上，在我隐秘的国度也曾涌动过这样一条江
冷冽。放肆。深不可测，被梦想和时间放纵
–
有时，它携带着大鱼向前奔跑
跑着跑着，像遭遇到什么，又会在某处悄悄消失
–
–
流言
有关她的流言
比她到过的地方多得太多
她爱过高黎贡山骑马的流浪汉
她睡过乌兰察布大草原抱着马头琴的美男子
她和剌尔滨河畔的一等一猎手疯狂了三天三夜
据说她现在又顶着赤红烈日去新疆
路上遇到高大的设计师，结伴又去了印度
假如有人问她：艾米娜，你听到什么啦？
她就笑一笑：没什么
–
她是流言本身——
冷漠的，孤独的，两个永远挨在一起
又无法沟通的词语
–
–
湖边
阵雨已经停了。湖面漾起细小的波纹
我久久地徘徊着
湖里长满了浮萍和水草
不远处，一大片茂盛的无花果树
缀满了青涩的果子
它们藏在闪亮的枝叶下
孤独而安静
岸边一棵巨大的柳树
低垂着头，在鸟雀声中轻轻颤栗
我靠着它坐下来
我等待自己
在南风的拂动下，将无数墨绿的思想分支
伸向湖水
–
–
爱结束了
她在镜前打量自己
白发又多了
她慢慢走出卧室
阳台上的吊灯发着微光
小木桌上，有几盆多肉植物
美国蜂蜜，越南白咖啡
还有一盒德国花果茶
空气里弥漫着玫瑰味的熏香
她小心翼翼地削着芒果皮
试着让那边缘完整饱满
但刀还是割破了指尖
金黄的弧度随即碎裂在地
如一截失败的恋情
她在窗边的软垫上坐下来
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周一到周日
忙碌抵消了忧伤
时间已经完全将她占有
不再担心异乡的生活
时间已经合拢了一切破碎
痛苦也不再泛滥
她打开天蓝色的百叶窗
在她头顶
一颗星星在静静闪烁
但她从未见过这么亮的星星
她目不转睛望着，直到
眼眶盈满了泪水
–
–
黑鸟
过去的，回想起来
多么令人难过——
急于表达
急于感知
急于得到
生活由过多的欲望组成
爱并无新意
今天，当我从公园回到房间
我看见一只漆黑的鸟儿
歇停在窗外的桑树上
它不安地扑腾着翅膀
咕咕地叫着
我打量了它一会儿
那“扑楞——”的声音
让我闻到了冰凉的气味
我忽然觉得
它在我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年
好在雨及时地下了起来
我关上门。接着是
百叶窗
–
–
闪电之歌
它拉开了天空的隐形拉链
又迅疾合上，然后远离现场
–
它制造了瞬间聚合的光
又制造了永远别离的小径
–
在野外，我看过成吨的光芒
眨眼就消失了
–
相对于短暂的存在，“消失才是永恒”
这金色的真理，仿佛一枚暗器
–
就像我曾经的仰望
曾经的命悬一线
曾经的战栗和惊心动魄
曾经的那些纵深于肉体和灵魂的火焰
–
不发出一点声音
就被消逝覆盖
–
光消失在自身的速度里
–
–
落日之歌
它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
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
–
它有无限次的轮回
消失，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
它完全掌握了这门伟大的技艺
–
如果我为它写下墓志铭：
完美的典范或一个圆满的谎言
–
真相是：如果抽去它的金黄
它就是灰白的光晕
–
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
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
–
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
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
–
只有死亡依然在窥视着我们
–
–
黄昏之歌
草地上，几只蝴蝶
不知疲惫地扇动着翅膀
–
黄昏，这只刚孕育出的大鸟儿
不知怎么就抹了一身莫奈的油彩，哦，也许是塞尚的
–
但它不是一只好鸟儿
它的飞翔拖延了我们的觊觎之心
–
绚烂的光芒下，一些树叶在叹息
一些乳头般的果子生长得欢乐而热烈
仿佛动荡的水流，开始和缓
仿佛风声，还挂在山峰的弧线上
–
我停下脚步：大野无垠啊
一切对峙都不动声色
–
时间多么迅捷。我看见蜂拥而至的蝴蝶
扇动性感的翅膀，把整个黄昏赶进了黑夜
–
–
与父书
爸爸，见你之前
我在半山坡的槐树林走了很久
人生至此
一草一木，都让我珍惜。这些年
我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
–
现在，我是平常的妇人，值得信赖的母亲
我的言行使人放心。爸爸
再过几十年，我也会这样静静地躺下来
命运所赐的，都将一一归还
–
那时,除了几只起起落落的麻雀
或许
还有三两朵野花
淡淡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