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不知道钱有什么可珍贵的;手紧了管他铜的瓷的、是书是画,从后楼上拿两锦盒悄悄交给清客相公,就又支应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爷把房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五少爷把古董像猫儿叼食似的叼净。 ——邓友梅《那五》
说起“京味文学”,我们都想起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老舍之后有一位作家,延续了京味文学的创作,并具有自己的特色。他就是邓友梅和他的代表作《那五》。
京味文学就是运用北京语言描写北京的环境、民俗、人物、事件,从而发掘出北京人地域特质的文学作品。
《那五》是邓友梅中短篇小说集中的第一篇,曾荣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1989年,著名导演谢添执导了据此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由冯巩、倪萍、牛群、牛振华、李丁等联袂主演,冯巩因此片获得飞天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小说主要讲了八旗子弟那五在家业败尽之后,依然游手好闲地游走于市井,不求上进,又处处被人愚弄的可笑又可悲的故事。
《那五》是没落的清朝贵族之后,他的悲剧,有时代的特征,也有其自身贪图享乐不求上进的结果,在那五这个形象的塑造上,邓友梅通过鲜明的京味语言、富有北京特色的文物字画、风土人情的描写,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古色古香赏心悦目的风俗画。
01.极致的“玩”之后,是极致的“混“, 那五的前半生是一个没落贵族命运的悲剧
那五的父亲福大爷,七岁受封“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是正经八百的名门贵族之后。家境的败亡,从福大爷开始:门上的清客相公络绎不绝,玩鸽子、走马,打台球、糊风筝,唱京戏,拍昆曲,捧角儿,给唱戏说书的姑娘赎身,暖阁里从没断过堂客。而那五,更是从不知道钱有什么可贵的,手紧了不管什么文物摆设,拿几个偷偷出手,就又支应十天半个月的:
福大爷把房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五少爷把古董像猫儿叼食似的叼净。
作为一个官二代,那五“倒驴不倒架”,拿腔做调摆排场,唯独无法生活自理。父亲福大爷死后,他混迹于市井,能骗就骗,能坑就坑,胡搅胡扯苟且偷生。
他偷画诈骗,做倒卖古董的勾当,利用小报记者身份敲诈勒索,花钱买别人的小说出名,还和别人一起设圈套捧大鼓娘,甚至,解放了,他还要胡吹一下,说自己是戏曲教员。
这里的那五,是满清贵族失去政治、经济的特殊地位之后,成为 “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家”的没落八旗子弟,也充分表现了他出身的那个寄生阶级的寄生特点。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的结果。
那五自作聪明的坑蒙拐骗,最终一个也没有得逞。他借人之手搞假画被人识破,丢脸赔钱;倒卖古董,老板玩了个小花招,他就把赎出的衣服又送回了当铺;买小说以求出名,结果丢掉了赖以糊口的记者证;捧大鼓娘,几乎被剥光了身子,还挨了两个嘴巴,被扔在不知名的地方。
害人者,反被人所害。那五的前半生,靠“玩“和”混“浪迹半生,是无德无才无依无靠的无赖,其可悲可叹的命运,是一个历史悲剧。
02.见风使舵、见硬则软,那五的性格悲剧里,有国民的劣根性写照
那五见钱眼开,把文物倒卖给外国人,却还要索七替他赎当、包房找派头;能挣钱时,“精神抖擞”地为贾凤楼充当圈套的执行者,虽然只是把钱过过手,然而,他在这其中,感受到了阔佬的自在:
一霎时,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显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得意之态不由自主,尽形于色。刚进门时候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他见风使舵,见硬则软,一旦失势,就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散了架。
他买的小说惹到了习武的武存忠,在武存忠的榻前心一横就跪了下去,“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的不离口,骂自己是“信口雌黄”的“混蛋”;被三轮车夫拉到不知名的地方,“哆嗦得车厢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见到认识的胡大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刚刚死里逃生,却又讲究起来,还嫌弃穿着苦力的衣裳,无法进城见人,连胡大头都嫌他这种“死要排场劲儿”,拒绝为他取衣服。
这种既矛盾又统一的复杂性格,奇妙地集中到那五身上。那五在受到比他更强的人欺侮威胁时,首先就收起了他平时的高傲,变得委屈,软弱来换取同情,一旦得势,马上又换了一副嘴脸。
鲁迅不止一次地对这种畸形变态心理作出概括:“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利,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 ”
在《阿Q正传》里,鲁迅先生刻画了一个对比自己强的人奴颜婢膝、比自己弱的人趾高气扬的哈巴狗形象,《那五》的某些性格特征,和阿Q有重叠,邓友梅先生也通过那五这个形象,抨击了国民普遍存在的弱点和劣根性。
鲁迅说: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地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地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如何让那五或者阿Q有尊严地活下去?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的需求越低级越与动物相似;越是高级的需求就越为人类所特有。只有当一个人较低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才能出现较高级的需求,最高级的心理需求才会包含生理、安全、社会交往和归属、尊敬、自我实现。
所以,那五的悲剧 ,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让他获得自力更生的能力。
03.文化习俗的“乡土味”、人格心理的“传统味”、生活状态的“市井味”,是京味儿文学缺一不可的特征
作为京味儿文学,人物语言上的京味儿,是突出的特征之一。在那五身上,我们从他的言谈中看出了他的内心世界。
那五在武存忠的威严震慑下,心一横在榻前跪下: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
这时候那五欺软怕硬了,但当武存忠原谅了他,劝他做打草绳的助手时,他却想:
你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啊!
这些个性鲜明的语言,把那五还是自视高贵,看不起体力劳动者,至死也放不下架子和排场的性格特质,更突出了。
他冒充身份去登记时,被人看出破绽,他脸都不红地说:“那么我归谁管呢?也得有地方给我两袋面吧!”生动、传神地表现了无赖的神态、心理和性格,正是通过这些形象化的语言,那五有了形象化的性格特征。
京腔京韵的北京口语,让人感到简洁、和谐、熨帖、自然,声调语感都富有浓郁的京味特色。
邓友梅还通过对文物字画,对人物的服饰、礼仪、室内陈设等的描写,来体现昔日北京城的三教九流世俗文化。
比如唱大鼓书的贾家兄妹,贾凤魁走进客厅,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但没涂脂粉,只在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陪客人时她也不接茬说话,双目时而走神想心事。
在对她的穿着打扮描写过后,写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蹲身”,见面礼不卑不亢,仪态从容。
寥寥几笔,把一个身世凄凉,心怀隐忧的女艺人写活了。
《那五》中很少自然景物描写,但他描述民俗礼仪,也是京味文学的重要特征。一个民族的风俗,体现了历史、继承和变异,具有鲜明的地方特征。
邓友梅的京味小说还善于书写传统文化艺术,比如京韵大鼓、昆曲、京剧,通过描写老北京特有的民俗风貌,来勾绘北京文化影响下的生活细节和风土人情,形成一个个具有浓郁民俗风味的活动场景。在京味儿作家中,邓友梅善于描写陶然亭、天桥一带的生活情趣和民俗风尚,在京味儿作家中独树一帜。
“杂取种种人,讲种种事儿”是京味儿文学的重要特征,邓友梅用他的笔,塑造独特的人物形象,书写对老北京传统文化的欣赏和反思,描绘老北京的市井风俗画。在时代的变迁和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老北京的风物,大概只能在这些“北京风味儿”作家的笔下展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