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碣文》被很多人视为鲁迅《散文诗集》中最艰深难解的一篇,但是越是难懂越是吸引着人们渴望去探秘。几十年来,《墓碣文》以其繁复诡异的意象,艰深的文字、悖论式的修辞吸引着众多研究者与爱好者去探索。
收录在《野草》中的《墓碣文》写于1925年6月17日,虽然全文只有短短的300余字,却有着极具张力的艺术性与丰富的思想意蕴,关于《墓碣文》的专门研究论文层出不穷。最常见的观点有这几种:第一种:从政治的视角,认为《墓碣文》是鲁迅在解剖自己内心不为人知、不合时宜的阴暗思想,对灵魂中的”鬼气和毒气”进行反思、批判,表面鲁迅抛弃个人主义的决心与进步性;第二种:从婚恋角度解读的索隐派,认为鲁迅在《墓碣文》中所解剖的是自己的道德意识;第三种:把《墓碣文》放在比较文学的视野上,探讨鲁迅与一些伟大作家思想上的某种关联;第四种:一些学者立足于文本,把鲁迅作为一个优秀的文学家,走进鲁迅的思想本身,从文字本身的意蕴去探索《墓碣文》的思想,出现了很多优秀的论文。
《墓碣文》以”我梦见……”为开端,构设了一个”我”与墓中死尸互看的梦幻情境,流露出了作者强烈的孤独感与反抗旧传统的精神,也同样具有鲁迅”独语”的特点。检讨梦的内容、形式可以捕捉到人自身难以了解的内在潜意识或无意识,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历来研究者关注着诗中的”我”、古墓、死尸、游魂到底象征着什么,对墓碑的阳面和阴面的碑文的解读众说纷纭,也吸引着读者不断地去探秘。鲁迅曾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我也尝试对这篇交杂着白话和佛教语言的经典散文诗进行文本细读,结合鲁迅的思想,探求《墓碣文》的象征意蕴。
一、 “我”与墓碑相遇
《墓碑文》是《野草》中直接写”梦”的典型文本,诗中首先写到”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碑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作者并没有在开头铺垫很多,”我”(也就是诗中的叙述者)为什么会与墓碑对立。作者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让”我”和墓碑相遇,从古至今也流传着很多文人名士访碑的故事,作者把”访碑”,”读碑”这一活动虚幻化,在梦境中读碑,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气氛,借助读碑这一活动和墓碑、碑文、死尸这些象征意象来阐释作者的精神意蕴也是本文的重点。
“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从”我”对墓碑的描述,可以推测这个墓碑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破落不堪。一般墓碑选用的材质是比较经得起岁月沉淀的,但是沙石所制的墓碑根本经不起风刮雨打,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袭,这也颠覆了古往今来墓碑所代表的”不朽”形象,也挑战了传统对于墓碑和访碑的印象,沙石所制的墓碑,上面刻的碑文也终会归于虚无。这也指向了鲁迅当时写作的心境,钱理群在《文本阅读:从<朝花夕拾>到<野草>》中写道:”《野草》所展示的,是鲁迅在被整个学界、社会放逐,他也自我放逐时所达到的境界:由对”现有”的社会秩序、思想 秩序、语言秩序的整体性怀疑和拒绝,达到”空”和”无”;由独自对黑暗的承担,而达到更大的”有”与”实”,获得更为丰富、博大而自由的”欣然”而”坦然”的生命 体认,同时服从于不计后果,不抱希望的,永远不停地’向前走’的生命的绝对命令。 这是可以通向最后十年的鲁迅的。”这说明鲁迅当时确实处于一种极度的虚无中,他在作为一个战士独身反抗旧传统,希望肩住黑暗的闸门的路上,伴随着很多矛盾、痛苦、黑暗、虚无等复杂情绪。《墓碣文》的写作正体现了鲁迅作为一个彻底的反叛者与怀疑主义否定者的坚韧。
墓碑上剥落很多,也说明了墓主人生前也是非常孤独的,也有可能是不受欢迎的,死后墓碑无人祭奠,无人搭理,说明墓主人生前死后都是一种孤寂状态,这也是鲁迅为何选择与这样一块破落的墓碑对视、对话的原因。
二、读碑
我和墓碣对立着,墓碑阳面的文字赫然出现在眼前:…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对这一句的解释,研究者已经有过很多论述,有从政治思想角度,也有从个人婚恋角度,还有从启蒙反思角度进行阐释的。对这一句的理解也直接关系着对《墓碣文》主题意蕴整体的把握。
孙玉石在《埋葬思想阴影的小小墓碑——<墓碣文>》中,认为鲁迅是在五卅运动十多天后写下了《墓碣文》,墓碑正面的文字是说墓碑的主人也就是死者是一个曾经“浩歌狂热”的战士,在封建旧传统的压迫与黑暗的环境影响下由充满希望转向了绝望与虚无,鲁迅这是在借死尸之口对自己灵魂中的软弱性进行批判。这种解读把鲁迅预设为一个有着自身不合时宜思想的人,暗示了鲁迅心灵中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鬼气和毒气,这种阐述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把鲁迅的批判对象指向了自己。
把墓碑刻辞的批判对象认为是解剖鲁迅自己的观点还有李何林,他在《<墓碣文>试解》中把这段话解释为:“当别人在浩歌狂热中生活着的时候,我感到人世的寒冽。……当别人把现实社会看作是天上的乐园,颇为满意的时候,我看见这是地狱似的深渊。当别人认为现实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却对什么也看不上眼,认为一切都应该否定,在我眼里是‘无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虚。我认为只有否定现实,对现实‘无所希望’,才能‘得救’,也就是超脱于现实之外,实质上是绝望。以上这些消极悲观思想,是我的精神世界的游魂,化为一条口有毒牙的长蛇,不咬别人,咬了自己,我终被自己的消极悲观思想害死了。”
还有从婚恋角度解读墓碑正面刻辞的学者,他们把鲁迅说的冷热对立、天上深渊对立、 有无对立看作是鲁迅对于婚姻幸福的阐释与注解,这种说法以李天明和胡尹强为代表。
以上注解都是把墓碑正面刻辞的主体当作是鲁迅本人去解读的,其实结合当时《野草》写作的背景,二十三篇散文诗都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他写道:“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撤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了些小感触,就写写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ii]说明鲁迅对当时的社会秩序以及知识分子的选择是有一定批判的,他作为一个手执长矛的真正的战士,服从于一直“向前走”的命令,甚至封建文化在中国人心上留下的荼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所以墓碣刻辞的阳文批判的重点还是在封建统治的愚民政策上,这与鲁迅一直倡导的“立人”思想是一致的。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是指在一片“浩歌狂热”中埋伏着让人感到“寒”的因子,热与寒对立,在狂热中保持冷静,不蒙蔽于统治者构设的假大空中。“于天上看见深渊”是指在貌似太平的“天上”看见地狱的“深渊”,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构设一幅“天上”的美好的图景给群众安慰,真正的战士是孤独的,也是极其冷静的。“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是指在封建统治者绘制的“太平图景”中发现其虚无的本质,这是对封建文化最深刻的解剖与批判。
墓碑文字的第二段是: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如果说墓碑文字的第一段是对孤独个体在绝望的封建专制文化统治下发出的反抗,第二段则是鲁迅对封建传统文化深刻钳制人们思想的有力批判。这一句中的“游魂”象征着死而不僵的封建传统文化,蛇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有其复杂的象征意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蛇有小龙之称,而龙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图腾,所以用口有毒牙长蛇来象征统治中国人几千年的封建文化是合适的,“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是指封建传统文化是向内侵蚀人心的,三纲五常子类的伦理道德都是统治者用以禁锢人们思想的工具,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科学”“民主”努力下,吃人礼教的命运终会殒巅。
正面刻辞的最后一段“ ……离开!……”,李何林先生的解释是“……我离开了人间……”,孙玉石先生认为“离开”前后有两个删节号,说明是独立的一段,是让别人离开自己,这种注解是把墓碑刻辞看作鲁迅本人思想为基础的。这里的“离开”与诗歌开头的“我”的访碑对应,“离开”意指封建统治者对有意觉醒的反抗者的拒绝。
接下来是诗中的“我”绕到墓碣后面所看到的情景,“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上无草木且颓坏的孤坟对应着前面剥落的墓碣,同样是墓主人孤寂的象征。大阙口这一意象也有着极为丰富的意义,郜元宝在《<野草>别解》中认为这个“大阙口”是“化为长蛇”的“游魂”脱身而出的通道,也是该“游魂”假装成与己无关的梦中之“我”折回来窥视“死尸”——即反思“过去的生命”和“朽腐”的身体的一个“窗口”。
梦中之“我”从“大阙口”中看到了抉心自食后胸腹俱破的死尸,脸上绝不显哀乐状是鲁迅对孤坟中的顽固的象征着封建文化的死尸的讽刺。
“我”看到这如此诡异荒诞的,疑惧中来不及回身,就看到了墓碣文的阴面刻辞: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本来在传统文化中,墓碑只有正面刻辞,鲁迅在诗中加上了阴面刻辞本身就是对传统的颠覆与反讽,以往对墓碑阴面刻辞的解释也主要是认为鲁迅在“抉心自食”,希望发掘自己最深层的思想。如李何林解释为:“就是挖抉自己的心灵状况,了解自己,并且予以评价。但是,挖抉时很痛,酷烈的伤痛压倒了味觉,我品味不出是怎样的心肝(思想),更谈不到评价。……那么,就过些时候,等不痛了,再不慌不忙地来品味、评价吧!又由于过了些时候,挖出来的心(思想),业已陈旧,已经成为过去,事过境迁了,又如何品味、评价呢?”这里“抉心自食”的主体是鲁迅本身,即使挖掘内心,也不知道“心”的滋味如何,这是鲁迅对自我的批判。孙玉石在《现实的与哲学的——<野草>重释》中也把阴面刻辞认为是鲁迅是一个严于解剖自己的人,而解剖者是永远无法知道自己自我生命解剖的“本味”,这是哲学上的一个悖论。
“抉心自食”所要知道额度“本味”究竟指什么?这是理解墓碑阴面刻辞的关键,这里作者是站在一个超然的存在位置上去审视的,新文化运动的斗士健将都是在封建传统文化培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大部分走出国门留学过,吸收了西方“以人为本”的因子,他们知晓了封建统治中一些违反人性的礼教制度,有的还深陷这种纲常礼教的迫害中,他们想到“抉心自食”,挖掘扼杀人独立自由的传统礼教,而这过程必然是非常痛苦的。“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挖掘根植于内心的礼教传统无异于“抉心自食”,而这挖掘封建礼教的“本味”究竟是什么,是非常困难的。写作《墓碣文》时,正是“有的高升,有的退隐”的五四落潮期,反抗压迫中国人五千多年的封建礼教之路必然是荆棘遍布的,所以在墓碑的阴面,作者做出了如此绝望的反抗。
三、“离开”
“我”就要离开,墓中死尸口唇不动,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是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李何林先生解释为“等我将这死尸化为灰尘,行将完全消灭时,才是我的消极悲观的虚无思想的彻底地最后胜利。那时你将见到我的胜利的微笑。”许杰先生认为这句话代表了墓中人的思想,有他的矛盾处,但又是统一着的。孙玉石先生解释为这是鲁迅对自己过去所存在的虚无思想情绪的一种形象的表露。
郜元宝在 把这段文字与《墓碣文》创作四个月后写的《孤独者》对比来看,《墓碣文》中的“我”的访碑与《孤独者》中的“我”跑去看魏连殳大殓相对比,两文中的“我”都是看到或听到死尸的微笑后快步逃离现场,不愿面对死者的诘问。“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可以理解为象征着封建传统的死尸对于“我”以及批判它的人的拷问,“我”无法回答死尸这艰深的问题,所以不回头地逃走。
结语
以上是从鲁迅一贯的看抗旧传统文化,旨在启蒙“立人”的角度来细读《墓碣文》,本文没有把鲁迅批判的对象指向鲁迅本人,而是指向封建传统文化来探讨《墓碣文》中纷繁错杂的意象。人是宇宙间复杂的矛盾的存在体,鲁迅通过“我”与“墓碑”、“死尸”的对视、对话呈现一个孤独个体勇敢地反抗旧传统的战士形象,以实现启蒙民众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