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诗出自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二首·其一》,意象清朗高阔,夜景层次分明,文辞对仗有法,是写月夜黎明的佳句。
但是说它是“千古名句”,好像还没到那个层次。
这种细分的感觉怎么区别呢?
比如我们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千古名句,那是因为它的流传度广,引用度高。每个中国人,只要看到大漠边塞的落日景色,基本上逃不过这两句诗的诵读。又比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要是月夜思乡的游子,百分之九十跳不出李白为我们画下的这个圈圈。
这种随时随地的调用,与我们普通人的情感共振,历经万世而不衰减的好诗句,我们才能称之为“千古名句”。
否则的话,就只能称之为“好句”,不能谬称“千古”。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就是好诗句,但是还没能达到大众一看到星汉晓月就想起来的高度。
这两句其实意思挺简单,对仗工整,写景优美,有为传世佳句的机会。怎奈何单独拿出来,情境匹配上欠缺了一点,缺乏情感的投入,所以比王之涣、李白的句子欠了火候。
这两句所描写的景色虽然是日常,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见到。但是每个人见到这种景色的时候产生的情感各有不同,无法像“长河落日圆”一样,在景色的触动下产生人类共通的情感。
景色固然经典,却表达不出人类共情。
真正能在老百姓口中世代相传的句子,都是能广泛触发人类共情,同时节奏优美,字词简洁,说到人心里的句子。
比如“苏轼的春宵一夜值千金”,虽然老百姓领会到的意思和苏东坡本意有些区别,但是这种变化之后的暧昧,正是大众所共同理解的。苏轼用有节奏感的七言表达了出来,因此盛传不衰,甚至成为一句俗语。
陈子昂的这两句诗景色写得非常好,但是单独拎出来,无法真正从内心打动欣赏这些文字的读者——咱们还得结合上下文来看。
成为一首诗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补充,和单独成为千古名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公元684年(武则天光宅元年)春,二十六岁的陈子昂离开家乡四川射洪,奔赴东都洛阳,准备向朝廷上书求取功名。临行前,友人设宴欢送他。席间,友人的一片真情触发了作者胸中的诗意,写了两首离别之作。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这是对筵席的情景描写,用“蜡烛吐烟”暗示天快亮了,酒席也快要散了,我也快要走了。“绮筵”,就是丰盛的筵席。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我这一走,就远离了你们,在山川中绕行,无时无刻不思念和你们琴瑟和鸣的友好时光。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这一联写离开之际抬头看天,这就已经出门了,不再是酒席的场景。酒再香,情再浓,总有分别的一刻。而这一刻,月亮躲到树后面去了,银河也因为东方初白而渐渐隐没。
我们很难说这一句的写景有更多的深意,渲染整体的情境是好的,是合适的悲伤清冷氛围。但是单独提出来,没有前后句子的衬托和渲染,看不出这两句对仗工整的写景小诗具体要表现怎样的情感。
句是好句,撑不起“千古名句”的名号。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最后两句是抒情,此去洛阳,悠远难测,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啊。
就陈子昂这首诗来说,整体情境是完美的,写事、写景、抒情勾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不过还是那句话,好句流传度的决定权在于本身情、境的铺展,景色千百年来其实是类似的,关键就是情感的打通。
写送别的诗,我们看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相对而言在景色的限定上比陈子昂的这两句要更加死板。地理位置(黄鹤楼)限定了,时间(三月)上也限定了,但是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让普通人对扬州充满了歧义的理解和遐想。
虽然大多数人对“烟花”的理解未必和李白相同,但在世人的口中“烟花扬州”的想象是相同的,这就形成了一种世俗的通感,最后把这个意象固定下来,而李白的诗句不但表达了自己的心境,还创造出了一种世俗观念,这样的诗句,我们才能称之为“千古名句”。
更不要说后两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他说了什么吗?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们都能理解,这才是至尊高手的作品,甚至不需要前言后语的搭建,自成一体地就完成了对读者的打动,在情感上建立起贯穿千年的交流。
我们不能说陈子昂对“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没有贯注自己的情感,但是我们能想象他写出来的景色,却不能感受到这景色之后的戚戚离别之情。他肯定隐藏了什么,就好像“唯见长江天际流”,但是读者无法体会,也无法让大多数人形成一种自发“通感”,比如“烟花扬州”,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情感共振,只能在特定环境下附着特定的情感色彩,就是这两句诗的局限所在。
当然也有一说,陈子昂的这首诗是从谢朓的《离夜诗》变化而来,就好像主席的《七绝·呈父亲》修改自西乡隆盛修改的日本和尚的诗一样。
《五七言今体诗钞》:
从小谢《离夜》一首脱化来。
谢朓的《离夜诗》:
玉绳隐高树,斜汉耿层台。
离堂华烛尽,别幌清琴哀。
翻潮尚知恨,客思眇难裁。
山川不可尽,况朶故人杯。
很明显”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脱胎于”玉绳隐高树,斜汉耿层台。“
“玉绳”是星星的统称。我们看谢朓和陈子昂诗的区别,他是从远景写起,也就是星汉开始,然后再转入内景描写。
“离堂华烛尽,别幌清琴哀。”这不就是“银烛吐青烟,离堂思琴瑟”?
所以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
但是对于古诗词创作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关键还是修改化用之后的效果怎么样。
就好像五代诗人翁纮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有几个人知道?但是被晏几道搬到自己的词里面,因为情境的结合更甚于原作,却成为名句。
在没有知识版权,以流传为荣的古诗词创作环境下,只要你不欺世盗名,硬说是自己首创的,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古诗词本来就有用典、化用,甚至可以归纳成为一种创作手法。
毕竟千年以降,真正的好诗词,前人都写得差不多了。我们是要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特色,而不是为了所谓独立创作,硬生生去和古代诗人创作割裂。
不讨论今天和以后的创作路径该如何走,但是就陈子昂化用、修改谢朓的《离夜诗》这个事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何况他还做了大幅度的篇章调度和字词修改,而且也符合写诗的情景,虽然在意境上没有更高一层,这也就是这首作品并不算很有名的原因。
总的来说,还是诗句本身并没有达到“千古名句”的水准,不是陈子昂自身的问题,而是读者对这两句的共情有偏差,无法形成合力,对千古流传、众口传唱产生有力的正面效应。
因此,也就止于“好句”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