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强,1973年生于吉林通榆。原名葛晓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白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曾获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首届杨牧诗歌奖金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
雪后
雪停之后,我常常把一团没有完全融化的雪
误读为一块卸去锋芒的石头
除了厚厚的落叶,只有它
能够挡住我折向村庄的道路
并在沉默中和我一起凝望着树林
和树枝间起起灭灭的雀鸣
我们同样一无所有,也对万物一无所知
却在某一不容分辨的时刻共同构成了
一幅热爱人间的立体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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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题壁
好久没有这样下雨了
一场小雨落下来,就是说
我热爱的平原,春天还没有死去
我热爱的灯笼,还会在黄昏之后点起
最有可能的是,一场小雨落下来
即使树叶还没有从枝头探出身子
平原上的花也会开了,它们好看的眉眼
总是让我觉得在夜半时分
遇到了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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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词语找到的人
午后的光线先来了
它曾照耀过场院里五谷中的童年
并总是留有一块荫凉的空地
彼时我视其为一种懒洋洋的呵护与问候
现在我摸到了它身上的柔软和沉香
之后是散淡,它悄无声息地
锲进了我中年的骨肉
如黄昏降落时的一盏盏灯
用缓慢的光平静地盖住了匆促的光
之后是越来越长的沉默
无需开口,所有垂注的眼神都用来
搬运云朵的重量和星星的跳跃
之后就是泥土筑成的火炉
它代替另一个我,细心地焚毁
树叶上的鸟鸣和积雪中陈旧的梦境
也焚毁屋宇下走来走去的人影
以及一片潦草而不断褪色的楮墨
那些温暖过黎明与黑夜的往事
都为一个阅尽悲伤者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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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春末乡下,途遇棠棣有感
天忽然就暗了下来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
在黄昏离开之前,我不会从棠棣的手中
接过春天。而接过春天,就意味着
有更多的事物,要在我的体内
得以重生。比如湖水
在夜里泛起了些许微澜
你不能不说,它就是大地的脉动
甚至就是命运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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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亥初冬,旅次查干湖答友人
日子仍要简单地过下去
即使来历不明的陨石落进了
一座大湖的深处,即使
晨起的大雾笼罩了
一座城池的黎明与隐喻
我们在起风的湖岸,谈到了
令人疲倦的酒意与黑暗中的光
也谈到了浪花上的鸥鸟
和它们越来越紧迫的南归
我突然想站在湖畔的山坡上
等待寒鸦,如果能够隔着
生活的真相与他相遇,我这个
准备与时间死别的人
必是获得了无上的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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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晨赋
人间的诸多悲喜,总是在黑夜发生
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后渐渐退去
昨夜的鸟群和明月又不见了
它们和夜半的纷纷落雪
曾经构成某种不可调和的争辩
和无限寂静的犄角之势
现在,它们都奔向洇灭的过往
或不可测知的未来
重新为辽阔腾出原有的空旷
成为事物消失中的一部分
连阴影都没有留下
而早晨的阳光和寒冽的气团
又开始压下来,一直压向大地的深处
仿佛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告诫:
平原上,无论火焰多么巨大
终将融入最后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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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书
此时,除却黑夜和霜雪
并没有什么值得我为之疼痛和落泪
太阳出来后,那些令人不安的事物就全部消失了
在高大的胡杨树冠映衬下,伸向远方的道路
开始折叠,堆积,有时甚至会被缓慢的风吹动起来
当它们在起伏中穿过更加遥远的时间裂隙
我也会忽然拥有优美的弯曲
与另一个我的阴影形成互相对称且对峙的夹角
也会被风轻轻吹动,与身后高远的天空
构成卑微中的辽阔与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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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
后半夜走失的月亮,总是自己不停地拐弯
在松嫩平原和科尔沁草原毗邻之夹角
总有无数个冬日的晨昏
沿着河流的走向,以女贞丛
和茫茫蒹葭互为波涛的方式
向做梦的人,咳嗽的人,和眺望远方的人致敬
而在某个晚霞和薄云坠落的时刻
没有人会模仿猛虎跳出一座湖的寂静
也没有任何一只鸟会迎着被抽空的悲伤
收拢低低的翅膀哭泣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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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赋
在女贞叶的顶端,少量的积雪
构成了摧毁光线的教堂,是令人震惊的
这是雪停之后,我在寄给你的短札上
写下的几行小字,如果你能读到它们
你还会想到更为永恒的生活
那闪着惊叹的花瓣仍旧没有被光阴固定
而镜子重新翻过来,里面不仅有滔滔不绝的冰雪
还有隔着死亡的静谧和春天即将到来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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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的事
在平原上,我是惟一背着手
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并眺望风景的人
仿佛我在这里活着,就是为了
看着微风把具体的生活吹得更加遥远
像那些依次离开湖泊的苇丛和灌木
也像坐在屋顶黄昏之上的鸽子
想想一生之中羞愧的事不止一件
而最为不堪的就是现在
眼前土地辽阔,水草丰美
我却未能萌生劳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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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 庄
一座村庄的黑夜是这样降临的
先是遥远的风吹向屋顶
然后是近处的黄草一寸寸逼近
并摇动落向树梢的星星
这一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复杂与曲折
在这个名叫莲花泡的小村
古老的河道依旧是静默无声的
次第明亮起来的灯火没有一盏是错误的
就像脚下的泥土,依旧活在宿命中的热泪
也像泥土之上的积雪,依旧在隐秘的暗影下
为一个人的凝视开出幽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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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寒帖
天黑之前,赶着羊群走向村庄暗处的人
比一只候鸟的叫声,还要清楚自己命运的短暂和结局
而我一直未能证实的,也让我一直不得不弯下腰来
仔细察看的,就是落在雪地上的星星
可能也是一个个心怀惶恐的赶羊人
他们和我一样,穷尽毕生把身上的灰尘留给灯火
把从未获得的温暖,留给明月朗照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