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年间,一位名叫杨引传的教书先生,偶然间在苏州冷摊上发现了《浮生六记》残本,虽然只有四卷,还是买了下来。
回家后仔细阅读,爱不释手,不忍见明珠蒙尘,将它交给了当时在上海主持申报闻尊阁的王韬,于光绪四年(1878)首次刊印,沈复的这部自传体散文才得以流传开来。
整本书是一部回忆录,写于嘉庆十三年(1808)五月至十月,沈复四十六岁这一年。
平实质朴的文字记录了他一生中印象深刻的琐碎见闻,以及和妻子陈芸相处的点点滴滴。落笔的每一个字饱含了最真实的情感,读来既平淡心酸又温馨动人。
《浮生六记》被不少学者称赞为“晚清小红楼梦”,林语堂、俞平伯等文学名家极力赞美这本书,影响之广可见一斑。
1.温馨日常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生于苏州沧浪亭旁的士大夫家庭。
十三岁那一年,跟随母亲回娘家,见到了陈芸。
陈芸是沈复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字淑珍,比他大十个月。父亲早逝,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一家三口全靠她的刺绣手艺为生。
初见的惊艳让沈复“心注不能释”,难以忘怀,满心满眼都是她。
怜惜陈芸隽秀的才思和贫寒的家境,担心她福薄寿浅,沈复大胆向母亲请求: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幸好母亲也喜欢柔顺温婉的陈芸,当即摘下了手上的金戒指,当作定亲信物。
在乾隆乙未年七月十六日(1775)这一天,缔结了两人今世的姻缘。
沈复总能第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陈芸,相貌虽非绝佳,却令他怦然心动: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婚后两人形影不离,恩爱非常,一言一行透露出浓浓的情意。
那个年代的女子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被自己的丈夫从经济和精神上牢牢把控。
沈复没有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固有意识,他善于发现妻子身上美好的品质,不断鼓励她释放天性。
两人的爱情是平等的,人格是健全独立的,这在当时非常难得。
陈芸识文断字,喜欢作诗,沈复见她聪慧好学,便和她一起探讨诗文,陈述自己对经典作品的看法,启发陈芸如何作诗和欣赏诗。
在日常生活中,沈复发现他和陈芸的性格、处事方式大不相同: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
虽觉得颇受束缚,却没要求陈芸做出改变,经过一番辩论之后,他理解了妻子的想法。
恭敬不只是在心里,还要表现在行为举止上,须知“世间反目多由戏起”,仗着是最亲近的人便肆意妄为,再深的感情也会消耗殆尽。
从这以后,沈复也将“岂敢”、“得罪”挂在嘴边,成为自己的语气助词。
有时候,陈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奢望,想法很大胆。
因为那时候的社会和礼教要求女子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和操持家务上,平日里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沈复二话不说,满足了她愿望,还亲自出谋划策。
陈芸向往酷库巷水仙庙繁华盛大的庙会,沈复就让她女扮男装,穿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尽情游览,一路上小心翼翼替她打掩护。
吴江的钱师竹病故,沈复前去吊唁,陈芸想借机和他游览太湖,于是以“归宁”为借口,顺利出门,沈复就在胥江渡口等着她。
看着风帆沙鸟,水天一色,风摇岸柳的太湖美景,陈芸心满意足地感叹道:
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
夫妻伉俪情深,相伴二十三年,这些平凡又温馨的日常,时隔多年,依旧记忆如新,陈芸的一颦一笑更是深深印在了沈复的心里。
正是对妻子这份真挚深沉的爱,在他的笔下,陈芸的形象才如此鲜活。
2.生活情趣
在沈复眼中,生活到处充满了美学,随时随地都能发现新的乐趣。
夏日里蚊虫嗡嗡,非常讨人厌,沈复却想亲近,把它们想象成空中飞舞的仙鹤,关在蚊帐中,慢慢用烟去喷,蚊子在轻烟中飞鸣,好似白鹤在云端鸣叫。
童趣
常人觉得难以忍受的一幕,在沈复的眼中,就是一幅青云白鹤图,会为此高兴很久,脖子因长时间仰望而僵硬也毫不在意。
这样的沈复,旁人难以理解,在今天的大多数人看来,沈复甘于平庸,不思进取,太过随遇而安,没有出息。
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选择不同的活法就有不同的乐趣。
沈复把生活的真相看得很透,对名利也很淡薄。在他看来,平凡才是世间常态,过好当下最重要。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有着同样审美品味和生活情趣的陈芸,理解他,并陪他一起感受平凡生活中的简单乐趣。
沈复爱花成癖,喜欢养花,陈芸便细心料理这些花花草草,愿意花费好几天的时间帮他布置一件盆景。
沈复还喜欢插花,修剪花木,陈芸便帮他一起出主意,一起裁剪,房间案头上的瓶花从未断绝过。
夫妇俩都是有闲情雅致的人,生活充满了情调,沈复喜欢喝酒,菜吃得少,陈芸便费心思做了一只“梅花盒”:
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
油菜花黄了,沈复想和朋友去苏州南园踏青赏花,可附近没有酒家可以喝酒,对花喝冷酒又觉得毫无趣味。
陈芸便想了个法子,把第二天的酒菜准备好后,花一百文钱雇了街头一个卖馄饨的鲍姓人,让他明日午后挑着锅灶砂罐到指定地点会合。
遍地金黄,蜂蝶纷飞,他们煮酒烹茶,在美景之中饮美酒,吃着热好的饭菜,谈笑风生,忘乎所以,陶然欲醉,玩得非常尽兴,众人夸赞陈芸心思灵敏,吃饱喝足后大笑而归。
陈芸有才有情,和沈复一起用心经营他们的小日子,把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成了琴棋书画诗酒花。文字中透露出的诗意美,也让读者沉醉其中。
3.安贫乐道
沈复和陈芸最难得的一点是心胸豁达,非常看得开,从不怨天尤人。
从沧浪亭迁居到仓米巷,在金母桥东面、埂巷背面的老妇人家避暑时,陈芸无不神往地道出了理想的生活画面: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布衣蔬食,你画我织,饮酒赋诗,一辈子过着恬淡幸福的田园生活,是沈复陈芸夫妇,还有今天在城市里打拼的大多数人的共同愿望,看似简单,却很难实现。
后来沈复孑然一身,流浪四方,回想起当年相守终生的约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誓言,只能一声叹息。
人无完人,沈复和陈芸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比如太讲义气,过于热心,导致接二连三被人坑,生活不能自保。
都说: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当两人面临困境的时候,却一直不乏帮助他们的人。
陈芸因为被小叔子诬陷,加上替公公寻找妾室惹婆婆不喜,和沈复一起被逐出了家门,好友鲁半舫得知消息后,心生怜悯,便让他们住在了自家萧爽楼。
虽然寄人篱下,两人并没有垂头丧气,意志消沉,照样认真生活,闲暇之余就和朋友喝酒行令,品诗论画,度过了一年半左右的快乐时光。
为了节约钱财,沈复的帽子领袜,陈芸自己来做,衣服破了,也是补了又补,尽力保持整洁干净,可以日常在家穿,还可以出门会朋友。
屋子里光线太暗,就把白纸糊在墙上。夏季天热,楼下的窗格被拆掉了,没有遮挡物,两人就用旧竹帘和竹子重新做栏杆。
月亮升起,荷花盛开的夏夜,陈芸用小纱囊装一些茶叶,放在花苞里,第二天清晨再取出来,用雨水烹煮冲泡,满屋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茶水味如甘霖,回味无穷。
生活困窘,也能自得其乐,夫妻俩在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中细细体会生活的美。
他们没有把责任归咎于对方,彼此怨恨争吵,而是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这样平和的心态,从古至今非常少有,须知多少人的感情慢慢地被生活的琐碎消耗得一干二净,从恩爱佳偶变成同床异梦的怨偶。
后来陈芸血疾复发,沈复替朋友做担保被连累,借债的人上门催债,盛怒之下的父亲责令他们离开家门,出去避风头,两人生活日益拮据。
幸好这时候,陈芸小时候的玩伴,居住在无锡的华夫人派人请他们前去居住,夫妇俩才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在乡间养病的日子里,陈芸就教华家的人做可随意移动的“活花瓶”,用来避暑。
这种枝蔓攀缘的屏风,透风蔽日,能够遮挡刺目的阳光,里头种植的香草也可以随时更换,谁看了不说一句心灵手巧。
陈芸深知自己药石无医,坚决不肯花钱吃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感激沈复对自己的厚爱,对他说此生已无憾: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复和一双儿女,陈芸希望他续娶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代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但沈复回答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世间没有人比陈芸更懂他,他们既是夫妻,也是朋友,更是心意相通的知己。
我们感动于沈复和陈芸平凡简单的美好爱情,羡慕他们诗意栖居的生活状态。
但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沈复和陈芸。
不少人指责沈复没有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护得妻子儿女周全,也对陈芸积极为丈夫纳妾的做法很不理解。
这其实是有些舍本逐末了,一个人的性格,思想,价值观念的形成以及所取得的成就,和他的成长环境、所处的社会背景是分不开的。
若他们生活在现代,凭着沈复的艺术才能,写写文,作作画,办个插花班,当作家,做旅游博主,做老师,挣钱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但在那个时代,底层文人和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太小了。
沈复的性格其实有些像李白,天性散漫,随挣随花,喜欢四处游历,结交朋友,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潇洒,但可惜没有李白那么厚的家底。
陈芸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原因大概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