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八年（1892年），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韩邦庆，办了份取名《海上奇书》的“杂志”，作为内容充实，借着一个假名花也怜侬，断断续续地连载了一部以”妓女”群像为主角的小说《海上花列传》。

没想到就着这么一本看起来既像游戏之作，又处处都反映着那个深陷半殖民地时代社会里底层人们真实而畸形的无奈与沉沦，竟然让无数后世的”文人们”盛誉不断。

1967年，艰难旅居美国的张爱玲，好不容易得到一份驻校作家的工作，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把”心头爱”吴语版《海上花列传》翻译成国语版《海上花》，又细细再译成英文版”广而告之”，并在给胡适写的信中”抱不平”并为其安利道：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

而后胡适或好奇之下真被”安利”到，于是闲时拿来一读，便也”爱”到不行，甚至”隐晦”地盛誉它“平淡而近自然”。

无独有偶，这本《海上花列传》竟然也在文豪鲁迅的”书单”之列，或许是文人之间的”相映”，他对它也是盛誉的，评价倒也近似胡适的”含蓄”评价为“亦多实有”。

甚至”文艺大导”侯孝贤也为它倾倒，不惜集齐当时风头一时无二的梁朝伟，刘嘉玲和李嘉欣等数位”名演”，只为打造一部他心中”完美”的《海上花》。

说实话，早年看电影版《海上花》，是不喜欢的，硬着头皮看下去，也只为了那时嫩如青葱般的梁朝伟的”脸”而已，113分钟下来，起承转合几乎隐晦到四平八稳，如白开水般的剧情，也太没意思了。

直到后来看张爱玲翻译成国语的《海上花》，许是心境开始沉稳，突然发现这种平实而朴素、自然的故事，竟然也可以让人看得欲罢不能。

也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张爱玲即使在那样艰难的生活中，依然耗费十几年心血，也要完成这本《海上花》的编译，就像她自己曾经囫囵大致说的话：“这小东西完全是个奢侈品，精力耗费大，一个子儿也赚不到，谁叫它让人无法抗拒呢。”

是的，这本看似为”妓女立传”闺阁之书《海上花》，只要看进去，就是这么让人无法抗拒。

但要看不进，比如在张爱玲编译之前，以原本的方言吴语写就的《海上花列传》去看，除非懂吴语，否则就很晦涩，自然流传有限。

而另一方面，正如至今，即使《海上花》被细细编译出来了，也被改编了好几版电影，其中甚至有”大导+名演”这种组合的宣传，却依然受众不广，那是因为它不够”传奇”。

虽写的是妓女们的生活，却太过”自然”：

就着字面猜测，而浮想联翩的什么旖旎情节没有；
最能”戏剧冲突”的女人们的”战争”交锋，也隐晦到”没有”；
甚至，体现人物鲜活的”命运”起承转合的”高潮”，依然”没有”。

整本故事情节随便说个一二，好似就写了一些人轮着庄吃吃喝喝罢了。

就像有人说之所以不喜欢看《红楼梦》，是因为“他们老在吃饭”一样的不爱看“使人嘴里淡出鸟来”的故事一样，《海上花》高度概括的情节汇集，大致也是“一堆人吃饭“的无聊故事而已。

但就像《红楼梦》至今位列”四大名著”的高位一样，懂的人眼中它是值得人研究一辈子的”红学”。

而想要懂《海上花》，就要懂那个时代里”十里洋场”的真实，一种属于沉沦在”畸形繁华”中日暮西山的社会中底层人民的”只道是寻常”。

韩邦庆，字子云，别署太仙、大一山人、花也怜侬、三庆。松江娄县（一说华亭，均今属上海）人。考了秀才，之后却屡试不第，灰心之下，迁居上海，不料染上”鸦片烟”，自然把自家败到中落。

此后，有种说法是他仗着胸中还有点文墨，于是开始创办中国第一本”杂志”（小说期刊），想以此”真实风闻”，行敲诈（养烟）之事。（比如故事里的人物李鹤汀就是盛宣怀，黎鸿篆就是胡雪岩，赵朴斋干脆就原名）

于是”有心插柳”之下，一部带着自嘲而试图”劝世”，要令众冶游子弟勘破风月，使”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的《海上花列传》自此诞生。

“红顶商人”胡雪岩影视形象

都说《红楼梦》好，大多说它好在是”首部”为女性发声，为”闺阁立传”，虽时代的局限注定它的”声音”实在渺小，但字里行间风姿各异的数十位女性人物形象，是实实在在深入人心的。

至于”价值”的看法偏好，或许大家各有不同，但论其中女性人物们的鲜活刻画，却实在是尤为难得。

无他，因为传承数千年的中国历朝历代里，在那男权始终占主导的时代里，女性的种种在大部分时间里始终是被边缘化的。

她们或活在冰冷而残忍”千般死法”的《列女传》里，或活在”大人物”们故事里的”某某氏”的一笔带过，其目的也是为其后代立个名正言顺的”出生”而已。

宋刻板《列女传》

可是，这就是历史里女性的”全部”？

不，不是的，还有一种女性，也是时常出现在文人骚客，市井闲谈中，且分量不轻，时常挂在嘴边”惦记”的，那就是”妓女”们。

就像作者韩邦庆打着”劝世”的旗帜，写出的《海上花列传》一样，这本难得的”妓女立传”的闺阁之书，才是真正的为历朝历代的”男人们”打开了一个内心的窗口。

用男性的视角去试图揣度妓女们的种种，包括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男人”，以及底层真实的男女情爱与婚姻以及整个社会的生活等等，力求揭开她们的”真面目”，劝世人”醒悟”。

但其实通篇看下来，正如张、胡、鲁等人推崇最多的说法”实在”（自然）的特点一样，看似纨绔子弟的”大书特书”，实则，是一”局中人”的良心”偏爱”。

因为作为后世人的我们，从那些史料的夹缝里读到关于妓女事迹的种种，大多是一些带着”旖旎”的工具人记载。

她们不但生时凄苦，年衰色驰时更是几乎个个下场凄惨，最好的”榜样”不过是抬做人妾，除此之外，她们的”个人”什么性格，思想和行为等等都是模糊的。

而在《海上花》里，妓女们之所以被设计成主角，是因为在”真实”的那个时代的社会中，其实大多数”好人家”的主妇都是养在闺中的，轻易不会见男客，仅仅只在些许通家之好做客时，才能出面替家主做一些简单的应酬。

于是那时，即使逐渐”被开放”，作为半殖民地的上海”洋风”盛行，大多数稍微宽裕的家庭里，都一样轻易不会让主妇出面应酬，于是自然，男人们想”谈事”（亦或玩乐），最好的去处就是妓院了。

此时的妓院，完全不是大多数人一般印象中的只是”宣淫”的场所，而是真真正正的男性们的重要社交场所，正如现今国人还是喜欢在”酒桌”上谈事一样，那时的有”长三”（一等妓女被称为”长三”）的”院”，一般就是当时最好的”谈事”（狐朋狗友玩乐）场所。

而如书中诸多”吃饭”的情节，其实就是一种”叫局”，”主人”包下”长三”的小院，出票（发请柬）给客人（友人），请他们来小院”谈事”，有吃有玩，相互促进”感情”。（其实清朝有律：官员不准狎妓。但是到了清末这个时候的半殖民上海，像盛宣怀、胡雪岩有顶子之人，却也是百无禁忌的花丛豪客了。）

于是乎，看似揭开”真面目”的风月”劝世”故事，其实描写的只不过是一群诸如红倌人沈小红、黄翠凤与周双珠等妓女们认认真真地努力经营着她们日常的挣扎生活罢了，没有身不由己又”虚伪”地自怜自伤的悲声，也没有大家”以为”的不幸福，说到底，只不过是妓女们的人间真实罢了。

就像卫霞仙从来不怵那些”叫局”男人的太太一样，因为她分明，这个男人在院子里是”主人”，是她的客人，在他家里才是太太的丈夫，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她凭本事接客吃饭，堂堂正正劳动、纳税，遵守了这里的规矩，她没在怕的。

而如姚季莼一般的更”专业”的，更是会收拢对方太太的心，以”包场”的好处姿态，一面与其”互通”监看，一面稳定收入，更是彰显一代”职业”风范。

这么一来一往的”较量”，加之各个客人和长三之间，客人与客人之间，长三和么二，野么之间等等的细微各异的性格、举动和牵连的”故事”的描绘，整个故事就真实到”自然”的高度之上了，不外乎鲁迅都赞其”记载如实”。

于是乎，如此”真实”的底层人民的生活，才备受诸多”文人们”的推崇吧。

更有甚者，其实还是从《海上花》中透露出的“颠覆信息”，原来那时的妓女们，并非如大多人所想象的那么或凄苦，或旖旎，她们一如“底层普通人”一般，有着各式各样的性格和追求，图钱的，要性的，想过好生活吊高了嫁的，以及要养家的，诸如此类各有各的“缘由”。

且她们的生活居然和大多数普通人差不多，接客时间有商有量，如长三一般，自由也是有的，选择也算有，同样遵守着“行规”，大多数也是有“爱岗敬业”的典范。

因为即使做妓女，也是需要拼业务的，这方面除了“天赋”的美貌口才和应酬能力之外，更有“前辈、妈妈”们的专业培训，而随着各自追求的不同，又分出诸多各异的“行业路”。

比如着墨较多的周双玉，就是个样貌佳也资质好，又聪明，懂得为将来打算的人，她从最初被卖到院里时的羞怯，到后来练成口才、应酬都业务熟练的“成长”，再到仔细为自己选“良人”的聪明小心思，最后是做假鸦片假装自杀敲竹杠攒赎身钱的老辣，于是她成了那些少数的早早“上岸”之人。

如此这般，各有际遇，可谓是丰富多彩，无怪乎《海上花》也被称为是为“闺阁立传”之书。

说起来，故事里那些女性们做的“工作”，其实换个场景来说，根本就像是个大型的竞争激烈的职场，各人都是在凭本事生活，说来其实也没什么高低之分，尤其在书中，寡淡如白开水的情节描写之下，出格的肢体都十分少，何况乎肉欲。

要真的比较而言，《海上花》其实有点借鉴《红楼梦》，只不过它更关注在人物的鲜活刻画上，而不是大局的布置上，尤其是在对当时半殖民的“畸形繁华”大上海的暗讽上，更是笔力生动，明明处处都是极尽奢靡的“妓院”生活，却在读时，让你丝毫不感到有“铜臭味”，各种华丽的摆设、衣物和美食、酒肉，它通通隐藏在“冰山”之下。

又加以数道门槛——吴语、隐晦写法等等，让这本《海上花》隐没在尘世，无怪乎它的魅力需要耐心深入才能发掘，就像花了13年编译它的张爱玲之爱，数次推崇盛誉的胡适之赞，难得赞誉的鲁迅之喜一样，写妓女的《海上花》凭的就是它的“真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