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在他的名作《人间词话》中提及人生有三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人生的三重境界,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摆脱了环境与死亡的威胁,引领人在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中达到彼岸与不朽。几乎与王国维同时期,英国女作家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芙同样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诠释着她对人生境界的追问。
《到灯塔去》作为伍尔芙带有自传性质的意识流长篇小说,讲述了拉姆齐夫妇与子女们、客人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生活经历。“到灯塔去”拉姆齐一家贯穿始终的愿望,它不仅是一次家庭的旅行,更象征着蜕变与永恒,是身处其中的每个人的内心航程。
鉴于天气原因,詹姆斯年幼时”到灯塔去”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动荡与混沌,拉姆齐先生和子女、宾客重游故地,长大成人的詹姆斯终于如愿以偿,而他们的朋友莉丽也在抵达灯塔之时完成了自己为齐拉姆一家所做的画作。只是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彼时拉姆齐夫人早已离开了人世。“到灯塔去”这个小小的执念,历经沧桑岁月带着遗憾得以圆满。
在拉姆齐一家10年的变迁中,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生必将经历的3重境界。而在对现实生活与人生意义的求索中,小说中的人物直面人生的3个重大课题,并以自身的经历与改变带给读者诗意的解答。
如何在保持自我中达成和解:默契与慈悲
在小说《到灯塔去》中,齐拉姆夫妇的性格截然不同,分别代表了理性与感性的极端。
齐拉姆先生是典型的“钢铁直男”,性格直接而严谨,有着“ 二十六个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般精确的脑袋,他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和毅力。面对儿子詹姆斯想要“到灯塔去”的愿望,齐拉姆先生带着讽刺挖苦的表情断言“明天晴不了”。他的举动让儿子时常想要“捅穿父亲的心窝”,他却在为自己精确的判断暗自得意。
而齐拉姆夫人则时刻关照着家人的感受。当身边所有人都告诉詹姆斯天不会晴,他去不了灯塔时,只有齐拉姆夫人温柔地安慰他:说不定明儿会天晴,我想天气会转晴的。她热爱美好的事物,极具想象力,甚至将灯塔发出悠远而稳定的光芒看作是自己的精神之光。
齐拉姆夫妇对世界的理解有诸多不同,在齐拉姆夫人看来,像丈夫这样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的去追求真实,任性、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是对于人类文明礼仪的可怕蹂躏。即便如此,齐拉姆夫妇之间的感情依然情意深笃。
这不仅得益于齐拉姆夫人擅长共情,她总是能设身处地的替别人着想,找到化解矛盾的平衡点,更在于她来自心底的慈悲,让她在洞察所有人的情绪后,依然能够从容地与自我相处:
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卑鄙无耻的背信弃义行为,都会发生。她也知道,世界上没有持久不衰的幸福。
更难得的是,齐拉姆夫妇之间充满了精神上的默契。当齐拉姆先生愤怒地喊出“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灯塔去”,即使妻子低头不语,他也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他随即谦卑地说,如果她高兴地话,他愿意去问问海岸警卫队的气象哨。
人们之间总有一些平静而珍贵的时刻,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彼此心怀默契,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爱的能量。
她瞧着他,开始微笑,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爱他。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小说中的这个画面像极了顾城的诗《门前》: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事实上,《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妇的原型正是作者伍尔芙的父母亲。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伍尔芙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剑桥的著名学者。伍尔芙自幼对母亲怀有强烈的崇拜和依恋,当伍尔芙13岁时,她的母亲溘然长逝,这一打击也直接导致了她的精神崩溃,此后,抑郁症伴随了伍尔芙的一生。
《到灯塔去》还原与寄托了伍尔芙对自身父母、童年的美好回忆。在对齐拉姆一家生活细节的种种描写中,伍尔芙也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自我的安慰、修复与和解。
如何在混沌的环境中把握真实:求索与反思
艺术家莉丽·布里斯科是齐拉姆一家的朋友。起初,莉丽相信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出来,因此她在作画的过程中充满了迷茫和踌躇,她始终不敢下笔;她长相丑陋,满脸皱纹,在旁人眼中永远嫁不出去,她自己也对外界充满了警惕,婚姻怀有抗拒,是一个有着强烈独立精神的小人物。
面对全世界,她只相信自己手中的画笔:
一支画笔,是这个处处是斗争、毁灭和骚乱书的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
在故事的开头,莉丽将坐在窗口的齐拉姆母子作为自己油画的创作对象,但那时“她觉得眼花缭乱,把握不住元钱的景象”。莉丽用10年时间完成了齐拉姆母子的画作,在这10年中,她不断对画作进行反思和修改,寻找将左右两边景色衔接的画法,想要让自己的画作摆脱齐拉姆先生的影响,从而抓住世界的真实,画出心头萦绕多年的景象。
最终,在齐拉姆一家再次登上灯塔岸边的时刻,莉丽突然顿悟,她见证了齐拉姆一家在“到灯塔去”这件小事中的圆满,也带着慈悲审视自己艺术创作的目的。
正如电影《无问西东》中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对学生吴岭澜阐释的“真实”:
什么是真实?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那就是真实。
莉丽对绘画长达10的求索中,时刻有“真实感”相伴,她在踌躇中反观到真实的自我,在求索中走向艺术的真谛,这本身就是一种真实。相对而言,画作被挂在阁楼上或者湮灭,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到灯塔去》这部明显带有自传体性质的小说中,伍尔芙将自己置于莉丽的角色中,用莉丽这一强悍又细腻的角色展现自己的女权主义思想。在莉丽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中,传递出自身“真诚的求索本身就有价值”的理念。从这个维度上讲,伍尔芙在写作过程中,亦把握住了自我的真实。
如何摆脱时空的制约达到不朽:爱与奋斗
在《到灯塔去》中,“灯塔”这一意象象征着跨越时空的永恒与历经蜕变的彼岸,伍尔芙在开头便将这一美好的意象赋予齐拉姆夫人:那远远的、稳定的光,就是她的光。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齐拉姆夫人猝然去世,但在丈夫和孩子们的心中,她好像从未离开,“完全就像她明天就要回来似的”。
十年之后,“到灯塔去”不仅是年幼的詹姆斯心中一时无法达成的念想,它变成了一种近乎朝圣的仪式。“灯塔”寄托了齐拉姆一家曾经美好而无忧的亲自时光,那时的他们如此幸福、如此圆满。在灯塔的彼岸,齐拉姆先生怀念他贤惠温柔的妻子,孩子们想念他们宽容温和的母亲,莉丽离开了齐拉姆夫人的庇护,成长为独立的个体。
当詹姆斯看到了自己期待了10年的灯塔,他不再是那个年仅6岁,苦苦遥望远方的孩童。16岁的他终于摆脱了父母的束缚,俨然成为了社会的一分子。那时的他看到真实的灯塔,却生出一种回望的恍惚感。
詹姆斯望着灯塔。这就是那座朝思暮想的灯塔啰,对吗?
不,那另外一座也是灯塔。因为,没有任何事物简简单单地就是一件东西。那另外一座灯塔也是真实的。有时候,隔着海湾,几乎看不见它。在薄暮时分,他举目远眺,就能看到那只眼睛忽睁忽闭,那灯光似乎一直照到他们身边,照到他们坐着的凉爽、快活的花园里。
灯塔不朽,齐拉姆夫人不朽,爱,不朽。
结语:
齐拉姆一家的故事终归于平静,就像战争结束时那样波澜不惊,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像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安睡了…
在《到灯塔去》中,伍尔芙用自己的生命历程去体验人生的三重境界,探讨人生的三大课题。她试图不朽,上下求索,尽管答案如“灯塔”般遥远缥缈,命运的风向令人措手不及,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抵达。但正如伍尔芙自己所说:
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韵律。生命不是安排,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种没有答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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