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生于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金国人。
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年),31岁的元好问进士及第。正大元年(1224年),又以宏词科登第,授权国史院编修,官至知制诰。在金国与南宋对峙时期,元好问是北方文学的代表、文坛盟主。
1234年,金国在蒙古和南宋的夹击下覆亡,元好问也被蒙古人囚禁。
对一个爱国志士而言,国破后最好的、最令人敬仰的结局,应该就是以身殉国吧。就像南宋将领文天祥那样,宁死不向元朝屈降,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风骨和气节。
但元好问选择了活着,也自然而然地担起了骂名。可是千百年后,当我们回看元好问的选择,却不由地想发出一声感叹——壮哉元好问!原来,并非只有”杀身”才能”成仁”!
以降求存 拯救生灵
元好问对待生死,有自己的原则,他说过:”死生之际大矣! 可以死,可以无死。一失其当,不以之伤勇,则以之害仁。”(《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
这段话,是理解元好问金亡不死的关钥。他认为:在需要牺牲的时候选择了苟活,是失了勇气;而在需要活下去的时候选择了死亡,是违背了仁心。
什么是需要活下去的时候?什么又是”仁心”?
时间回溯到1233年正月,蒙古军围住了金国都城汴京,金哀宗出逃,汴京百姓人心惶惶。当时汴京人口有一百多万,按照蒙古人”凡城邑以兵得者悉坑之”的国策,这百万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民众危亡之际,”议者以为上既去国,推立皇兄荆王,以城降,庶可救一城生灵……朝士皆知,莫敢言。”(刘祁《归潜志》)
此时,是元好问站出来,向守城将领完颜奴申建言,他说:”死不难,诚能安社稷、救生灵,死而可也。”明确地将”安社稷、救生灵”置于个人命运之上。
同年四月,元好问写下《寄中书耶律公书》,向蒙古国中书令耶律楚材推荐了五十四名中原名士,请耶律楚材予以保护和任用,使他们”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
1252年,元好问又觐见元世祖忽必烈,请忽必烈做”儒教大宗师”。他的种种行为受到世人非议,认为他是不忠于国、不忠于君。在《答中书令成仲书》中,元好问说自己被”百谤百骂,嬉笑姗侮,上累祖祢,下辱子孙。”
可元好问明白,他只有与蒙古权贵结交,才能有机会觐见最高元首,才能去说服蒙古统治者信儒道、修佛心、行仁政,这是他为”救生灵”而做的努力。
在元好问觐见忽必烈之后,忽必烈于1257 年为京兆、河南之贫民代偿财赋;1259 年蒙古攻宋时,又”戒诸将毋妄杀”,”淮民被俘者众,悉纵之”;1261年”转米万石赈饥民”,”禁以俘掠妇女为娼。”(《元史·本纪》)尽管这一系列善政落实时会打折扣,但也大大遏制了蒙古军的屠戮。
而同时,元好问向耶律楚材推荐的五十四位名士,也大多得到重用,在整顿社会秩序、恢复生产、重兴教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撰写碑铭 祭奠忠烈
表面上看,元好问没有忠于他的金国。但在他的内心里,其实非常敬佩那些为金廷死节的忠臣义士。所以元好问为他们撰写碑文、墓志铭,不遗余力地对他们的事迹进行表彰,让历史将他们铭记。
他称赞被蒙古军俘获后投井自杀的刑部尚书冯延登,在碑铭中写道:”仁者之勇兮决以刚,身已灭兮名益光。”(《国子祭酒权刑部尚书内翰冯君神道碑铭》)
他将被蒙古军俘获后绝食而死的耶律贞比喻为中流砥柱,为他写墓志铭道:”殆天以后死者,为金石无穷之传。铭以表之,慰彼下泉。”(《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铭》)
对于战败后赴蒙古大营当众求死的金国名将完颜良佐,元好问更是大书特书。在《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中,元好问用庄重的笔墨记录了完颜良佐以身殉国的情境:”北人欲降之,斫其胫,不为屈……噀血而呼,至死不绝。北人义之,有以马酒酹之者,云:’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但同时,元好问也对一些忠臣义士的牺牲,表达了惋惜之情。在《聂元吉墓志铭》中,对于聂元吉被崔立党羽刺伤后坚持不治而死的结局,元好问叹息道:”惜其有志于世,世亦望焉,而卒之无所就也。”在《龙虎卫上将军耶律公墓志铭》中,他惋惜耶律善才宁死不入元军、投水而亡,说道:”死之日,朝贤多嗟惜之。”
从这些碑文、墓志铭中,我们也能窥见元好问的生死观。他认为当自己无可作为时,应当舍生取义;仍有希望”救生灵”时,就不该”杀身以成仁”。他自己在金亡之后的选择,正是后一种情况。他所说的”死生之际大矣”,大就大在生命的意义。如有希望”救生灵”,就不可一死了之。
再说回到这些碑文、墓志铭本身。在姚奠中本《元好问全集》中,共收录元好问为他人所做的墓志铭99篇。碑文、墓志铭属于金石类文献,这类石刻文及各种拓本的流传,对于后世研究金代历史有着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
元好问利用为他人作碑文、墓志铭的机会,通过墓主人的生平来记史,以达到他”国亡史作”、”以碑存史”的目的——
比如在《雷希颜墓铭》中,他就描述了蒙金之间的战争:”庚寅之冬,朔方兵突入倒回谷,势甚张。平章芮公逆击之,突骑退走,填压溪谷间,不可胜算。乘势席卷,则当有谢玄淝水之胜……朝廷始悔之。至今以一日纵敌,为当国者之恨。”
而在《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铭》中,元好问还明确提出了他”国亡史作”、”以碑存史”的意愿:”夫文章天地之元气,无终绝之理。他日有以史学自任者出,诸公之事,未必不自予发之。”
元好问所作的碑文、墓志铭,其中有宗室皇族、文臣武将,也有释者道家、孝女贤妇,包含社会的各个阶层。它们不仅是墓碑主人一个人的历史,也成为一个时代的回声。
以文存史 流传后世
元好问前半生致力于文学,尤其是诗歌。但金亡之后,在文学和史学的抉择之间,他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后者身上。“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金史·文艺传》)
作为金朝遗老,元好问以存史为己任,广泛搜集历史资料,编成《金源君臣言行录》、《壬辰杂编》,以及志怪小说《续夷坚志》。《续夷坚志》虽为小说,却以小说存史的笔触,艺术地再现了宋、金、蒙交战的实况。
还有《中州集》,它渗透了元好问”以诗存史”的思想。因为《中州集》不仅收录了大部分金朝诗人的作品,元好问还在诗作前缀上诗人小传,在保存诗人作品的同时,也记录下了与他们相关的历史事件,以另一种形式保留下部分金史。
元好问为查找资料、撰写金史,耗尽一生心血。在他六十一岁那年,听说顺天道张万户府中存有《金实录》,便想前往一观。而当时,元好问已身患足痿症,”赖医者急救之,仅免偏废,今臂痛全免,但左右指麻木仍在也。”(《与枢判白兄书》)尽管如此,他仍想着要亲去查阅《金实录》,然后打算用数月功夫将金朝的大政事、大善恶、废兴存亡编为一书,并说:”此书成,虽溘死道边无恨矣。”
虽然最终,元好问没能亲自完成编修金史的夙愿,但他所撰写的碑文志铭、他所编写的著作、他所整理的诗集,都成为元人修《金史》时重要的参考。《四库全书〈遗山集〉提要》中说:”好问才雄学瞻,金元之际屹然为文章大宗……今《壬辰杂编》诸书虽已无传,而元人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故于三史中,独称完善。亦可知其著述之有裨实用矣。”
元人脱脱主修了《辽史》、《金史》、《宋史》,其中以《金史》得到的评价最高,就是有赖于元好问留下的丰富史料。
结语
救生灵、祭亡灵、存历史,当元好问为了这些使命而奔走呼号时,却蒙受着误解与屈辱。但他始终有坚定的信念:”立心于毁誉失真之后而无所恤,横身于利害相磨之场而莫之避。”(《写真自赞》)
元好问以”不忠”、”偷生”为代价,却兑现了一颗”仁心”。何谓”仁”?它是孔子定义的最高道德原则,是将”为了人类可持续发展而奋斗”作为人生使命的精神。
最后,用郝经所撰《遗山先生墓铭》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呜呼!先生可谓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