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需要一方净土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节选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从这里你就知道他不见得是在隐居,他是住在有人的环境里的。可是“而无车马喧”很重要,没有被车马的喧闹嘈杂所打扰,你可以活在人间,而没有人间的烦恼。
如果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杂音的世界,修行其实很容易,所以我们常常讲,在人世间修行是最困难的事。
这首诗是陶渊明的诗里被大家传颂最多的,也是大家了解最多的一首。可是最有名的句子不是上面几句,而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家里种了很多菊花,可是在采摘菊花的时候,就已经“悠然见南山”。这其实是不同情景的连接,是蒙太奇。
山水其实是活在心中这片小小的狭隘土地上的,即便在一个嘈杂的世界里,也可以保持心灵上的净土。
后来的历代文人都爱画这两句诗描述的情境,所谓的心灵净土,其实是一种寄托和象征。
我常向朋友招认,说我最怕去闭关,每次一闭关心就很乱,就特别想讲话,特别想吃肉,特别想犯罪,很奇怪。那其实是很安静的时候,会有一种超脱。可是当它变成戒律的时候,你反倒想触犯它。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矛盾,你可以在生命里为自己设定一片小小的净土,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的解答,帮助了中国后来的很多文人,“采菊东篱下”不难,可是“悠然见南山”这部分是要自己去培养的。
“忘我”才能找回自我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节选
唐宋时期,陶渊明的地位越来越高,尤其是苏东坡,他受陶渊明的影响很大。
唐宋文人在参加科举考试时,内心往往有一种忧伤,尤其是做官以后,他们身上文人的部分,比较真性情的、亲近自然的感觉就丢失了,但是陶渊明给了他们一点暗示,他们就用这个办法去完成真正的自己。
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发展出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好像自然的各种变化,他都可以感受到。但那也是心灵上的山气,心灵上的飞鸟,是人类心灵的向往,可以在精神层面完成。
陶渊明把人的生命分成“形”和“影”,两部分是分开的。他做了一次很有趣的对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里面有非常迷人的生命真理,想要辨识,却忘了该怎样表达。陶渊明提出了超越理性和逻辑的生命领悟。
魏晋时期有很多清谈,讲生命的道理,可是所有参与辩论的人,可能都不如一个在路边采菊花的人更懂得生命的道理。
因为后者是行为的实践,而前者只是思想的讨论,就好像现在我们的大学里有一大堆讨论生命的理论,但可能是最不懂生命的人提出来的。
陶渊明重新回到了素朴里,回归生命本原智慧。今天我们也面临这样的问题,我们掌握了很多的信息,打开电视可以收到八十多个频道,通过网络看到全世界的东西。
可是信息并不等于知识,因为知识包含了你对事物的理解和判断,有时候信息多了,反而使你无从判断。但是知识的叠加也不等于智慧。
陶渊明用了一个“忘”字,我们一直在累积知识,但当知识和人分离后,我们可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而生活才是本体,所以他用了“忘”这个字。
“忘”最早是庄子提出来的。我们都觉得记忆很重要,可是庄子觉得“忘”很重要。我们觉得记忆可以应付考试,可以回答问题,可以证明你的某种地位,可是“忘”却使你做回本来的自己。
当我们讲“忘我”的时候,那是更好的一种轻松状态。如果不忘,就永远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永远只是被知识引领。
陶渊明的重要,也因为他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集中在作品中体现出思想性的诗人。陶渊明将文学与哲学结合,他的诗有很多对生命状态的讨论,可以拿他的诗做哲学命题来讨论。
出走是为更好的回归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归去来兮辞》节选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他要去做官,因为做官会有一块田,田里可以种糯米,糯米可以酿酒,他是因为这个目的去做官的。
夏威夷的博物馆里有一整套明代画家陈洪绶画的《归去来兮图》,全部和酒有关系。陶渊明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有对生命的虚无感,需要借助酒来传达。
《归去来兮辞》对文人影响很大,苏东坡喜欢得不得了。中国的文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之后又总是有一个归隐田园的梦想。这篇文章的文学描述非常好,与陶渊明过度哲学化的诗歌相比,这一篇属于叙事性比较强的。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说田园快荒芜了,怎么还不回家?我常常觉得这是文人的美化,大家不要以为他回家就是去种田了,他绝对不种田,因为他不会种,顶多是雇人来种。
我很多朋友常说在台北做事有多不开心,要到台中去养猪。我说你就是到了那里,也不是自己养猪。这只是文人理想化的世界。
“既自以心为形役”,又讲到影与形。陶渊明要把心解放出来。我们的精神渴望自由,可是我们的肉体却在奴役心灵。当你每天穿着正装讲一些不想讲的话,开那些不想开的会的时候,就是“心为形役”。
我想《归去来兮辞》在今天仍有意义,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会有心灵被捆绑的时候,怎样去追寻自己心灵的自由,恐怕不只是个归隐的问题。
它的重要性,在于今天我们还能从里面得到对生命解脱的期待与向往,这也是魏晋文学对后世的最大贡献,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离开群体、职业,可是如果你能有一个心灵的桃花源,能有一天“忘路之远近”,其实就够了。
以我的人生阅历,大部分人只会离开几天,这是一种心灵的调剂。但不是永远的出走,而是将出走作为回来时更好的基础,远离被奴役的状态。
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战争最多、人民最苦的时代,但那个时代也释放出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不仅有孤独和虚无,还有真挚、纯粹的自我追求。
我想这也是魏晋文学至今还有这么高的地位的原因。大家或许可以从中联想起自己的一些经历,无论是恋爱,还是“忘路之远近”,都是宝贵的、值得纪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