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峻
我要去做公益讲座的艺术学院,隐藏在幕阜山中一处青山绿水間,是家乡人引以为豪的学院。可这书韵飘香、仁智兼蓄的地方与省城高铁站间,有一百六十公里,眼下还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工具。 院方两天前就安排了专车,并将接车司机明师傅的手机号码发给了我。
清晨,我从广州坐高铁出发,下午两点到了省城。正下车时,明师傅来电话了,说他在到达大厅的烤鸡店等我,好找。明师傅的热情,驱散了我刚出车门刹那间砭骨的冷。
烤鸡店门口,一个边打电话边朝我哈腰点头迎上来的圆头小个子,想必就是明师傅了。五分钟后,圆头小个子打完电话了。
“明师傅,你好!”
“你好,你好!我姓朱,明师傅有事,让我代他来接你的。”
“那——我们走?”
“不忙,稍等下,武汉还有两个客,二十分后到。”
还有两个客?不是说好的专车么?
没容我纳完闷,朱师傅将我扯进烤鸡店里,又热情地把我按坐在唯一还空着的座位上。
我坐着。他站在我边上,双枪老太婆似的,双手电话,左右开弓,接打不暇,自己家里一样的随便。
烤鸡店里暖和,生意很好,又冷又饿的人们不停地涌进来吃东西。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他们站着,边啃鸡腿,边盯着我看,因为,只有我一个是不吃东西还坐着的人。被人当菜就着吃的感觉挺难受,不到十分钟,我便忍无可忍,拔腿往外走。
朱师傅“哎哎”地追了出来,问:“你急吗?”
我说:“急啊!”此行,我确有顺便看个朋友的计划。
“有辆车先走,我送你过去。”他提着我的行李包,风火疾行。我一路小跑地跟着。
到了停车场,他把我领到一辆有个马头标志的面包车上。
车上已坐着五个人,原本都阴沉着脸,见我来了,都转晴了。有人催促道:“张师傅,可以走了吧?你可说过再凑一个就走的啊。”我成了他们的救星了。
可没有掌声。
“可以走了!”张师傅是个挺和蔼、爽快的小伙子。他果真说话算数,发动了车子。一车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车子出了停车场,一路上撒着欢儿跑,我们都很开心,还有两三个,已响起甜美的鼾声,大有一觉睡到家的态势。行到一个路口时,坐在副驾驶位的年轻人发问:“咋不走高速?”
张师傅和蔼应道:“我们还要到市区里接个客。”
张师傅的话音不大,睡着了的人,却同时醒过来了。一车人都没吭声,每张脸瞬间耷拉成猪肚样。
我悄悄打听,一车人,都是从天南地北坐高铁来凑成一堆的,怪有缘分的。
进了市区,一路红灯,车像只钻进荆棘丛中的野猪,边绊边争着往前挪。忽然,张师傅戴着耳机接电话,大家也竖起了耳朵。当听到张师傅一句“你就在宇宙大酒店等”后,都纷纷眼观六路,朝窗外搜寻起宇宙两个字来。
约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座矮旧的楼房前。张师傅跳下车去。果然,猥琐的楼脸上有个窄小的牌匾:“宇宙大酒店”。有人对这名不副实的酒店,骂了个操字。“宇宙”下面正等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客。该是熟客,两人见面,一个亲热,一个发嗲。
我原本坐在中间车门的位置上,开门下来,想将女客先让进后排座位去,再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张师傅和女客却一边一个搀着我,像一双搭肉的儿女,亲热让道:“同爷先上。”
啊,同爷!一个遥远而亲切的尊称。这句几十年没听到的“同爷”,让我感动得乖乖地移到了后排。直到尾巴骨一路颠得针扎样,才意识到这“同爷”的陷阱来。
傍晚五点多,马头牌车终于到了县城铁牛广场。广场因一只铁铸的拓荒牛而得名。
车开始一路兔拉屎般地下客了。
张师傅说客都要在县城下完的。
县城离学院还有三十来公里。我急了,说我还没到呢!
张师傅和蔼可亲地说:“同爷放心,最后一公里,有专车送你的。”
天色已灰暗,正下着冰冷的小雨。张师傅提着我的行李包,在前面泥水地上大步流星,我跟在后面一拐一瘸小跑着,尾巴骨还痛着哩。
张师傅一拉车门,把我推进了一辆灰头灰脸、漆落斑驳的么底菱牌的七座面包车上。
我还没回过神来,面包车司机回头对我嘿嘿一笑:“最后一公里由我送你了。”
司机约莫六十旁边,方正大脸,环眼豺额,满脸胡茬,嗓门粗沙。我脱口而出:“好个李逵。”
司机惊讶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
“还哇不认得,我的名字你都叫出来了。”
轮到我惊讶了:“你真是李逵?”
“是啊,大字下面码两个土字的奎,李奎。”
我“啊啊”释然道。屁股下的位置太直了,顶得尾巴骨痛,想调调,往后仰一些,我找不着机关。李奎扭头指导道:“右手摸下去,对,摸下去,摸到一根绳么?解开它,哎,解开绳子,椅靠自然往后仰了。”
我很有领悟能力,把绑在座位脚上的包装绳解开,座位真的向后仰了,准确地说,是往后塌了,坐上去吱嘎叫唤,管不了许多,尾巴骨不痛就行。
得空时,我借着窗外的路灯光打量了一下车内。还好,车厢里没有双板斧,除了几个靠绳子固定的固定座位外,还塞着三五张小木板凳,地上底垫磨穿了狗皮似的,一扇变形关不严缝的窗子,朝里呼呼灌着风,车内的空气倒清新的,就是脸冷。
车子轰隆隆发动着,不走。
我催了催。
“等一下,我先要在平台上回复,不然,拿不到钱的。”李奎埋头戳着手机。
“啥平台?”
“滴滴拼车平台啊,你不就是从平台拼来的吗?”
我才明白,我不是专车接的,是被拼来的。不知信号不好还是不会操作,李师傅吭哧吭哧在不停地戳着手机。我的一泡尿啊,从省城憋到县城,快要憋不住了,几次想下车去寻厕所,却不敢去,总想着,万一李奎马上戳好平台了,不见我,还不火啊!天王老子哟,尿意偏偏跟着他戳的频率一紧一驰较上劲了。我只得脸朝窗外,把尿意转移到路灯下、细雨中影影绰绰、来来往往的雨伞上,但不敢看那伞檐滴答的水。后来,李奎还是打了移交我的上手司机的电话,被教着,才戳好了平台。
车开动了,却一拱一拱地往前走着。
我警惕道:“你這车该报废了吧?”
李奎的脑袋,跟车拱动的频率,像鸡啄米一样。他侧了一下脸,闷闷地回应我:“该好咯车就报废?嚼蛆发蜡啊,我前日刚从广州拉了一车客回来哩。”
“早晓得,我从广州直接坐你车回来,还迫脱些。”
他信了:“等下我俩加个微信,下次坐一定坐我的车回来!”
车子像野猪拱薯,拱到了南皋山脚。
南皋山,山高八百米,盘山而上,十公里;绕峰而下,十公里,谷深岭险,看着头晕。晚上过往车少,此时,四周黑洞洞的,寂静得像只恶魔张着的大嘴。
车子爬山了,轰鸣大得虽响彻山谷,却只有我平日晨走时的速度。我着急,急得浑身发热,要脱棉袄。
“到高处不会要我下去推车吧?”
李奎很有底气道:“我这车要人推吗,笑话!”
我怕他犯困,跟他搭着话:“你几大了?”
“五十八了,实岁。”
“你都六十了,还开着这样的破车接客,蛮奔咧!”
李奎兴致来了:“五十多,我身体结实得很。我二十几岁就戏车了,溜手得吓人。老婆在县城开超市,崽在佛山做装修,大郎在武汉开餐馆,二捞(二女儿)在菜市场卖干菜,哎,你要带辣椒壳、芋头荷、霉豆腐渣去广州,跟我哇句就行。老实哇,我蛮不缺钱,就是闲也不住呀!”
我心里暗自赞叹这家人的拼劲。
说话间,车子一副老者派头,喘喘咳咳地爬上山顶。要下车时,我提醒道:“溜坡了,试下刹车灵不灵。”李师傅听话,踩了一脚,我猛地往前栽了半拉身子。我心放下来了。很快,我又把心拎了起来——李奎的电话响了!这会,车子可正拐着急弯,还是个长长的陡坡。我心里默念着:李奎莫接,李奎莫接!
接了!这李奎一手方向盘,竟一手接起了电话!
我听他接电话的口气,很有受宠若惊的味道,但他具体跟电话那头说啥,我没工夫听,只顾盯着窗外,盘算着:车子如果窜下崖壁,我俩葬身深谷荒野,起码我比他要亏个七八年呐!
幸好,是我多想了,李奎的电话也接完了,车子也滑行到平缓路段。李奎扭头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刚刚这个电话是个大人物打来的,银行总行客户中心的头亲自打来的。”
车随着他的话,也轰地提高了一下嗓门。
“啊?”
李奎见我好奇,边啄着头,边打开了话匣子:“昨天,我到银行去充ETC卡,窗口排了好长的队。柜台那个男工作人员却不做事,老跟窗外的一个女客拉闲天,又是同学呀,又是请吃饭呀,又是吃什底菜呀,尽嚼些冇名堂的。我的手机不停催我接客。我忍不得了,叫那女客死一边去。后来,好不容易轮到我,柜台该只讨×好的,试都没试,直接把我的卡丢出来,说充不了。他明显在报复我。我去了另一家办事处,充上了,莫打怪,投诉了该只讨×好的。没想到,总行的人蛮重视咯,说要处分该只讨×好的。肯定奖金要扣掉,看他还有钱去讨×好啵。”
为了助兴,我开了个玩笑,说:“顶多二十分钟的路程,你开了五十多分钟了,我也该投诉你了。”
李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投诉要上平台的,你上不了平台,莫想投诉。再说这山高路远,夜摸漆黑的,车开慢些,是我对你咯安全负责,我好心没有讨好报,你还哇投诉我。山背那边在外做装修的老板多,就盼着他们在该山脚下钻个洞,县城过来,就几分钟。走过路过的老板们,家乡人民喊你们回来钻洞啊!”
车子终于到了艺院,我顾不上院领导们伸过来的只只热情的手,万般唯一念,直奔卫生间。
痛快淋漓出来,我发现车子还停在操场上,亮着灯。都说李逵绣花,粗中有细。看来李奎也是个细心人哪,还开着灯,为我照着路呢!我得去感谢人家啊。我自作多情了。李奎依旧埋着头在戳手机,大概在弄着他那平台。
我敲敲车窗。
李奎笑道:“我在平台收钱呢。你的最后一公里,我平安送达了。加个微信,下次从广州回来,你坐我的车,省得被人拼来搭去的。”
最后一公里?耳熟啊,不是电商平台送货的常用术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