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卧猫

张爱玲

张爱玲把自己的照片送给胡兰成的时候，在照片背后附了这样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是在爱里卑微过的女子，她小说中的女子也大多为爱和生计，做着各种各样的牺牲。

“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还记得在我第一次读到葛薇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里所感受到的震惊。这震惊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竟然可以任由自己堕落至此，更是因为这样的话，她竟说的如此自然，还是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这该是生吞了多少自尊，又品尝过多少苍凉之后才会有的状态呢？

张爱玲笔下的女子，个个凄惨悲凉。当年《半生缘》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看到顾曼桢落进姐姐的圈套，被姐夫祝鸿才玷污，有读者写信给张爱玲，说要把这对狗男女枪毙才解恨。更有读者为曼桢以后的人生日夜悬心，不知道她该怎样活下去。

葛薇龙是张爱玲的短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女主角，小说讲述的是她如何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一步一步自甘堕落，最终沦为靠出卖肉体来供养婚姻的可怜女子。

葛薇龙就是那个在尘埃里开花的女子，初入繁华喧嚣的风月场，遇见潇洒多情的乔琪乔，她的自尊和自信被彻底碾碎，她的人生成了一场面向绝望的死局。

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葛薇龙是上海姑娘，随父母到香港两年，正在香港高中读书。父母打算回上海去，可她不舍得耽误在香港的学业，若回了上海，又要多读一年书。但独自一人留下来，又断了上学的费用，踌躇间才想到找姑妈借钱资助上学。

姑妈早年决定嫁给上海富豪做姨太太，那时薇龙还没有出生。她的父亲葛豫琨觉得姐姐败坏门风，姐弟俩闹得很僵。姑妈一意孤行去做了梁太太，和家庭宣告决裂。如今那香港富豪已死，薇龙的姑妈拿到了一大笔遗产，成了一个自由而阔绰的寡妇。

这是薇龙第一次见姑妈梁太太，她向学校撒了谎，瞒着爸爸妈妈，独自上门来求资助。可是不巧，梁太太不在家。薇龙坐在客厅里干等了半日，越等越局促不安。她听尽了仆人的讥讽和奚落。“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薇龙的自尊心让她感到强烈的羞愧感，可是为了能够完成学业，她强颜欢笑着尽力敷衍。

一个出身一般家庭的女孩踏进富贵场所，恰是在极度敏感的青春期年纪，很难不产生一种低人一截的自卑感。况且她是来要钱的，这就更成了一场和自尊心对立的战斗。

见到梁太太以及说服她资助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可是当薇龙费尽心力终于达成了心中所愿之后，却又犯了难。

她从前听说过姑妈的名声不好，总以为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无中生有而已。可当她亲眼看到姑妈奢华的生活，亲耳听到女佣们的议论，以及对姑妈神态和言谈的揣度，才信了传言不虚。

她未曾料到姑妈真如外界传言那般行为不检，未经世事的她对于即将面临什么以及该如何自处，她毫无准备。

“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她终于说服自己，决定靠姑妈的资助来继续学业。至于姑妈的名声会给她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她坚信自己会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只要行得正，总会有人懂。

一朵低到尘埃里的花

薇龙搬进梁太太家里那天，颇像林妹妹初进荣国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她站在梁家白房子门外，暮色下的梁宅显得格外雅致，站在她身旁的、照顾过她的女佣陈妈，她忽然发现她竟是如此见不得台面。赶紧给了她两块钱，匆匆打发她走了。

从此薇龙吃穿用度全靠梁太太，平时也就不得不帮她敷衍些宴会场合。梁太太只把薇龙当做自己风月场上的助手，笼络男人的工具，全没有骨肉亲情。

薇龙一开始对梁太太的做法是抵触的，当她第一次眼见那满衣橱的好衣服，忍不住一件件试穿之后，心里有过一阵子的怒气，嗔怪姑妈有意拉她进交际场。“这跟长三堂子（高级妓院）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可她这抵触像是蜻蜓略过水面，只轻轻激起一点涟漪，很快就平静甚至是愉快地接受了眼前的生活。她享受着能够穿那些好衣服的场合，面对眼前新鲜而华丽的崭新世界，她很快就迷失了。

遇上乔琪乔，起初就是因为要替姑妈敷衍男人。乔琪乔是个有名的浪荡子，家里有钱，可不由他支配，空有一个少爷架子，实际上什么都做不得主。他是个浪漫俊俏的男人，游刃有余而不负责任地玩着爱情游戏。

薇龙涉世未深，乔琪乔娴熟的爱情把戏很快让她沦陷了。她爱上了乔琪，起初是因为他的魅力，而后是因为她始终无法征服他的那份不甘心。

爱情很奇怪，有时候，你以为你爱的是一个人，而事实上，很可能只是爱上了一种感觉。越是爱而不得，越是觉得眼前的爱情稀缺而珍贵。

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让薇龙大大的失望了，可她没有放弃这份缥缈的爱情，反而更加渴望征服她。她成了一朵在尘埃里的花，她相信乔琪偶尔是爱她的，她为乔琪给的一丁点爱而独自欢喜。她甚至为他的不结婚找到理由开脱——为爱结婚的人都很傻。于是她又说服了自己，开始卑微的去爱着乔琪。

即使亲眼看到乔琪和姑妈的女佣睨儿抱在一起，即使从前乔琪也引诱过另一位女佣睇睇，即使乔琪和姑妈也有过暧昧而朦胧的情感，薇龙依然爱着他，用尊严和自信做了交换，越来越卑微地爱着他。

开到荼蘼花事了

乔琪是家里不得宠的儿子，几乎没有支配金钱的权利。乔琪不考虑结婚，是因为他根本养不起家。

薇龙明白了这一点，但她渴望婚姻，因为结婚是唯一一种能让她感到安稳的方式。像她这样有点姿色却没有本事的小姐，想要靠自己出去做事赚钱，简直比登天还难。唯一可靠的方式是找一个稳妥的丈夫，可是既有钱又有爱的男人，哪有那么好寻呢？只找一个有钱的，姑妈就是个例子。熬到人老珠黄才有寻爱的自由，薇龙不愿意那样。

所以薇龙依旧选择了乔琪，在钱和爱之间，她选了爱。至于钱，她决定养家。所谓养家，就是她在风月场上兜兜转转，用青春和肉体换取钱财，支撑她和乔琪的生活。

在爱里卑微的女子，她为了渴望得到那一点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爱情不是一味毒药么？让人忘了尊严，忘了自己。

即使薇龙牺牲到如此地步，乔琪还是不那么情愿。

“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理由是犯奸。你要抓住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梁太太的一番话让乔琪大感佩服，他当即决定和薇龙结婚，心安理得地花她出卖色相赚来的钱，只等厌烦了这一切，就一脚把她踹开。而薇龙想要的，只是乔琪给她的一点点爱，哪怕付出与回报如此不对等，她却甘之如饴。

薇龙和乔琪结婚后，她们手挽手走在大街上，一群士兵打起了薇龙的主意。乔琪抱怨他们把薇龙当成了街头妓女，薇龙则笑呵呵地，“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一头栽进了我的命运，跌入万丈深渊。”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这样描述那个将卑微的暗恋进行了一生的女人。薇龙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像灰姑娘忽然得到水晶鞋，一头闯进耀眼的风月场，栽进了云端虚无的梦里。

她爱的卑微，爱的毫无尊严。她选择了一步步妥协甚至是用毁灭的方式，去拖延她爱情的消失。

谁都知道，乔琪给她的爱情是一定会消散的。想想薇龙决定嫁给乔琪时，乔琪又给过她几分真爱呢？等到她年老色衰的那天，色衰而爱驰，她将失去的不仅仅是乔琪并不真心的爱，更是她用以维持这爱的经济来源。

到那个时候，薇龙将一无所有。悲凉的是，你以为这些，薇龙不清楚吗？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薇龙，这个在爱里卑微的傻女孩，她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荼蘼后的荒凉，可她依然义无反顾地朝着荒凉和毁灭中走去了。

如果说薇龙的悲剧有时代因素，那么在女性已经独立的今天，每一个女子都该学会的，是爱人前先自爱，经济独立前先人格独立。

卧猫：站着坐着不如卧着，我是一只喜欢读书和写文的懒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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