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我一生都在学习向死而生的学问
1
前天在网上,又看到一位自杀者。这是我看到的第二位了。都是自我诊断,未经确诊,自己先行了断。区别只在一个自杀成功,一个获救未遂。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是的,怕,很怕。因为活着,意味着烦恼恐惧可能长久缠绕,而死,能够消灭一切。也就是一了百了。
恐惧谁没有呢?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这段时间所呈现出的纪律性、自觉性,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极其罕见,几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这是因为什么?
一方面,这可能说明我们确实素质提高,成长了,一方面,这是因为日常、庸常的生活,总会把人类一些最本质,最宝贵的东西压制、扭曲,而灾难,却往往会把它们唤醒。但归根结底,这里面有一个最朴素的东西,那就是对生命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的威力超过任何情感。”蒙田这话,绝对不错。
只不过,人的恐惧程度是不同的,各自的承受力也不同,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真正的感同身受其实并不存在。所以梭罗就曾说:“人人都是一座孤岛,离得再近也无法连成一片陆地。”
也所以,连自己都无法了解的我们,最好还是宽容同情一些,不要去嘲弄、辱骂那些我们并不了解的人和事。你在小石子路上欢呼雀跃的时候,你在津津有味地看着蚂蚁搬家的时候,说不定你身边那个人的脸是扭曲的,心是撕裂的,因为他有密集恐惧症。
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人完全没有共情能力,只是说,人与人隔着一堵墙,别人失去一条腿的痛苦,可能远远不如你手指上掉了一块皮。这通常与残忍自私无关。
这更不是说,我是赞成轻生的,实际上我更崇尚的是马尔希埃的疑问:“怕死而死,岂不是疯上加疯?”和蒙田的观点:“轻生的思想是可笑的,因为我们的存在才是我们的一切。”;“人只要一息尚存,对什么都可抱有希望。”
《蒙田随笔集》自十六世纪诞生以来就长盛不衰,每每被中外的文学、哲学大师们追捧,它在中国,当然也有庞大的粉丝群。但是很多人却往往忽视了他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是一个病人,一个对死亡命题最为热衷的人。
一手牵着痛苦,一手牵着希望,一手牵着恐惧,一手牵着突破,一手牵着死亡,一手牵着活着,这几乎可以说是蒙田一生的状态。此所以,他才会认为:“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
也所以,他才会在生命的体验中,哲理的探究中,说出那句传颂千古的名言:“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
什么是最好的活着?什么是真正的自由?怎样才能不惧?什么是向死而生?一生都在学习、实践生命学问的蒙田,其实早给出了答案。
2
蒙田的人生经历,既简单又不简单,相比之下,他最复杂的是他的心灵和思想。
蒙田法国人,出生于1533,他家祖辈经营鱼行和葡萄酒出口(主要向英国),是波尔多著名的大富商。他家也是一个贵族家庭。
蒙田可说是幸运的,因为他不但自家有钱,结婚时也得到一笔可观的陪嫁,这足以让他可以自由生活,自由思想。
蒙田早先,其实是很有政治抱负的,他既曾做过十三年的法官,也曾做过两任波尔多市长,他最后还曾跟国王亨利三世,流亡了一段。
但是法官生涯他是厌恶的,他之所以要辞职,是因为宁愿有负于法院,不愿有负于人类。市长他也未必愿意做,但人家非要推举他。做,自然就要做好,就要为人民服务,所以他就被大家拖住,又做了一任。
蒙田在国王与新教的战争中,其实基本处于闲散状态,但他仍旧被胜利者投入监狱。救他的是亨利三世的母亲,那个了不得的凯瑟琳王后,她用俘虏把蒙田换了回来。
蒙田就这样才跟着国王流浪了一段,这一次,他是彻底对政治失去兴趣了。
蒙田真正是一位怀疑论者,他一生的怀疑、探究,无休无止。既怀疑自己,也怀疑别人,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怀疑与探究之中。
但是他这人却又是有趣的,他最终都能完美自洽,绝不会因为怀疑而陷于混乱、疯狂。
蒙田谈到自身的矛盾,曾经说:“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淫荡;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这简直是一个人性大全。
所以他说:“我知道什么呢?”;“我们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们跟他人的不同一样多。”
这就跟普罗塔哥拉的观点一样:“人能衡量一切,却不能衡量自己。”
但是临了,他又对自己和人的这种种矛盾性着迷:“我们都是东拼西凑而成的,如此不成形状,构造各异,以至于每一小块,在每时每刻都在玩自己的游戏。”不一致性原来是人类区别于其他活物的普遍性生物特征啊,这太有意思了。
蒙田是不惧将手术刀伸向自己的人,他怀疑是为了探究,了解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他不逃避,能实践,很乐观。所以他又会很高兴地接受自己,接受人类的局限性和不确定性,又会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我们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蛮横的,就是瞧不起我们的存在……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看破说破,而人生不破,这无疑是一个伟大、强大而智慧的人。
3
蒙田随笔是自然松散的闲话体,这其中关于生死的思考比比皆是。
他之所以要探究,是因为人间之事,生死为大,谁也回避不了,之所以要一再阐述,是为了让自己,让他人,都不再惧怕痛苦,惧怕贫穷,惧怕一切不幸。但归根结底,是为他自己。
因为他在《随笔集》第一卷里曾说,他根本不是写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荣誉。他是后来才把文集送出去的。
蒙田的不怕却并不是要人真不怕死,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他真正的用意是教人如何学习死,面对死,因为要死,如何活着。这其实是一个相对的问题。
死在一般人眼中当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人们大都一再回避。人们一再回避,自然就会更加惧怕,一到灾难危险来临,就手忙脚乱。
死亡学习,这在很多国家有专门的课程,这对修灵者更是必修课,但我们没有。学习死亡,才能活好,这看上去极其诡异,而其实,这原本是最单纯,最基本,最朴素的事情。它对于最愿意说吉利话,甚至都忌讳就医的我们来说,尤其重要。
这样说很难理解对吧?但你只要看一看蒙田的这些话,就一定会豁然开朗。
“未来的一天可能发生的事,今天也可能发生。”
“一个人不会比另一个更脆弱,也不会对未来更有把握。”
“死神在哪里等待我们,是很难确定的,我们要随时恭候它的光临。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对自由的熟思。”
“年老的会死,年轻的也会死,任何人死时同他出生时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怕死,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永远得不到缓解。死亡无处不在,犹如永世悬在坦塔罗斯头顶上的那块岩石……”“你活着时,就是个要死的人。”
“你的生命不懈营造的就是死亡。你活着时就在死亡之中了。”
“世界万物是不是与你同步呢?许多东西不是和你一起衰老吗?在你死亡的那一刻,多少人,多少动物和生灵也在与世长辞!”
……
如此,这是不是“你活到现在,够受恩宠的了”?我们本已经是地球的幸运者?是女娲造人时那样的情形?随手而捏,然后又随机抓出一个,交给了死神?命运赌盘上的幸存者啊!这该不该感恩?
而知道这个处境,明白这个道理是为了什么呢?知道以后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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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精典珍藏本)
作者:(法)蒙田(Montaigne,M.E.)
京东
那当然就是:
“生命本无好坏,是好是坏全在你自己。”
“生命的用途不在长短,而在如何使用。”
“你若已充分享受了人生,也就该心满意足,那就高高兴兴地离开吧。假如你没有好好利用人生,让生命白白溜走,那么失去生命又有什么要紧?你还要它干什么?”
——这意思自然就是:
死亡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不可确定的,你从一出生,就走在向死的那条路上了,你越明白这个道理,就越该懂得感恩,越该珍惜生命,珍惜现在,珍惜现在的活着。
人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面对死亡,也就能思考活着的意义,思考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有一天最遗憾的会是什么,从而能对人生有所取舍,有所抉择,有所积极,有所奋勇。
地球只是浩瀚星辰中的一粒而已,人类只是地球的一分子而已,你只是人类历史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人不是主人,也不是奴仆,既不可自大,也不可妄自菲薄,我们都是一样,万事万物都是一样,所以我们与其背向死亡,背向痛苦,背向苦难,倒不如直面它们,与其被它们追逐,倒不如转身迎向,把它们拦住,与其共酌。
什么叫向死而生?这就是。
向死而生,它并不是英雄主义,并不是危险前的迸发,并不是死亡前的勇敢,它也决不只是一种清醒,一种明智,一种坚强,一种态度,它真正的含义其实是,一种信仰,一种常态,一种生活。
4
那么蒙田本人是怎么做的呢?
蒙田的结石病大概是一种家族病吧?他父亲就死于结石,六十七岁发作,七年后去世。蒙田之前就见识到了它的厉害,但他却四十五岁发作,五十九岁去世,整整痛了十四年。
蒙田结石病发作的时间,恰好在他完成《随笔集》第一卷后,所以他后面的随笔,就多是有关疾病、痛苦、生死的话题。那些指责他太过矫情的人,显然是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蒙田曾如此描述他的痛苦:
“只有三种病痛让人有权力自杀以求解脱,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尿道结石。”
“我感到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卡住我的喉头或腰部。”
“我以前是一丝不苟地为了生而生,病痛解除了我对生活的这种理解……如果痛苦压倒了我的力量,那是催我走向另一个极端,对死的热爱和期望。”
蒙田时代的医术是低端的,甚至是荒唐的,这导致他对医生绝无好感。就像柏拉图把律师和医生视作国家的祸害一样。
因此蒙田是拒绝治疗的,也就是无医自处,扛着。
他甚至也不听医生的劝告,绝不戒酒。实际上这也因为他是一个酒徒:“不论如何智慧,终究在酒的力量面前投降。”
可想而知,蒙田那十四年里遭了多少罪。
但是他并没有自杀,而是品味苦难,学习死亡,寻求自由。“病痛愈是逼得我走投无路,死亡愈是令我镇定。”
灾难会形成反思,病痛也会,蒙田扩展的生命疆域,和达到的生命新境界,正是由天天日日的体验得来。
人终有一死,那就不必再去管死亡的事。
“痛苦本身已足够我们忙的了,不用再去忙那些多余的规则。”
既然“跟时间打交道不可能不得到新的收获”(幽默乐观的蒙田指的是他的病痛),那就像马尔希埃说的那样好了:“不害怕,也不盼望最后的日子。”
蒙田在无止境的怀疑中,在长久的死亡学习中,得到的是和谐统一,心平气和,就像日出日落一样的心境,这样的人当然是难有恐惧失望的。他的从容度和承受力已经接近佛家的程度。
直面死亡,向死而生,既是宇宙的态度,历史的态度,伦理的道德的态度,其实也体现为一种精神力。
比如塞涅卡之所以会说,灾难是美德的机会,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承受的,一个人没经历过苦难,实际上就是丧失了对生活的另一半的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要说,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那正是因为他们认识到苦难是人间常事,“所有的规则都在蔑视死亡(苦难)上相遇相合”。
他们是拥抱苦难的,他们把苦难当做品德、精神的修行。
人对于苦难、死亡的理解不同,接受不同,所呈现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精神力不同,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生命色彩。
这引申到大的方面,就已经是国士、忠烈、人生尊严的层面。
比如蒙田提到的斯多葛,他是“我宁愿愤怒,也不愿沉湎。”
而斯巴达人在安蒂珀特的威胁逼迫下,表现出的是这种宁死不屈:“要是你威胁我们做的事比死还坏,我们还不如去死。”
它甚至可能表现为奥地利心理学家弗兰克的那种。身处奥威斯新集中营的弗兰克所面对的死亡已经很难看到意义,但弗兰克本人的信念中却有。
一个人如果处在非人的处境下看不到任何意义,那是要垮掉的,所以弗兰克便要以他的尊严来承受这种苦难。
我很清楚我会被你随意处死,就像猫狗一样,但我的精神自由,你是夺不去的。
我既可选择怎么活,也可以选择怎么死,人的尊严与自由在这时无疑已表现为一种高贵的信仰与审美,它的确足以称为人性和精神的最高成就。
“万物皆有自己适宜的时机。”那么我们还一定要与自然,与自己,与生命为敌吗?
齐生死,逍遥游的境界当然很难企及,但我们却至少可以思考我们最想要,最需要,最宝贵的是什么,从而给自己减负,活得更加自由。
学会死亡的人,还有什么可以伤害,可以奴役?还有什么不可承受?以活着已是恩宠的心态行走的人,还怎可能不懂得敬重自然,敬重生命,敬重万物,敬重时间?
“你活着时就是个要死的人。”
“未来的一天可能发生的事,今天也可能发生。”
“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
一面是苦难的品味,生命的拷打,一面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豁达,一面是直面死亡,向死而生的信仰,一面是精神道德,价值自由的高等追求,蒙田这些话是足以作为座右铭的。
它们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直白的表达:我怕你个鸟啊!我怕能解决什么?我还不如把每天当做我最后的一天,好好活着,该干嘛干嘛,能干嘛干嘛。
文/九鸦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