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的中国美术史上，林风眠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传统国画以水墨为上，而林风眠撼动了这种千年不变的程式。他的画，既不是传统的中国画，也不是传统的油画。既有西方艺术的技巧，也有东方古典意境。

林风眠“中西融合”的绘画风格对当时的美术界来说，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对后来的艺术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样一位独树一帜的绘画大师，究竟有着怎样传奇的经历呢？传记作家郑重循着林风眠曾经走过的地方，拜访了他的家人、朋友、学生，收集了他们之间大量的往来书信，写了这本《画未了：林风眠传》。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完整地看到林风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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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而快乐的童年，永恒的失母之痛

1900年11月22日，林风眠出生在广东梅县，一个叫阁公岭的小山村。这里风景秀美，推门出去，就看到远处的莽莽青山，小河静静流淌。河边的芦苇随风摇摆。高大的榉树会开出黄色的花朵。

这些正是林风眠笔下的风物。他很擅长画风景，山峦、民居、芦苇和溪流是经常出现的意象。他喜欢用大面积的色块涂染，就像水彩的效果，虽然用的不是中国传统绘画的表现方式，但画面却传达出中国画的韵味——空灵、悠远、富有诗意。你一见到，心里就安静下来，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林风眠风景画 源自网络

林风眠在《抒情·传神及其他》一文中写道：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小山村里，对山上的树、山间的小溪、小河里的一块块石头，既熟悉又喜爱。我离开家乡多年了，但童年的回忆，仍如在眼前，像一幅一幅的画，不时的在脑海中显现出来，十分清楚，虽然时隔多年，竟如昨日。”

可见家乡对林风眠风景画的影响。

在童年时期，家乡有两个人对林风眠的创作生涯有着重要意义。

一个是林风眠的祖父。他是一个石匠，每天上山打石头，然后在石头上雕刻花纹，做成墓碑卖钱糊口。

在林风眠的印象里，祖父常年都在劳作，不曾有一日惫懒。

一辈子勤勉工作、从不懈怠的祖父，成为林风眠的人生楷模。后来林风眠在书里说，

“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虽不敢说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

在林风眠的生命中，除了祖父，母亲也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她名叫阙阿带，是瑶族人，长得非常美丽。

林风眠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是他五岁那年，一个秋日的午后，母亲穿着青黑色的衣服，坐在空地上，一边烧热水一边洗头发。母亲的头发长长的，放下来的时候，很好看。空地前面是一大片竹林和粗大的槐树，不远处，小河泛着粼粼波光。这一切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长久地留在林风眠的心里。

林风眠的母亲命运十分悲惨。婆婆和丈夫不待见她，让她一天到晚不停地劳作。这时，一个青年的出现，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一抹亮色，也带来了惨痛的悲剧。

这个青年是镇上新搬来的染坊的主人，会唱会跳会传情，对美丽的阙阿带十分倾心。

母亲时常到染坊染衣服，小风眠也跟着去那里玩耍，看着母亲的旧衣服在染缸里变魔术一般，一时变成青色，一时又变成绿色。

母亲穿着青年染的衣服，在石桥上经过，在小溪边洗衣服。年久日深，感情也变得浓厚起来。

两人相恋的事被族中长辈发现了。林氏在当地是大家族，宗法制度十分森严。“不守妇道”，在当时是一项十恶不赦的罪名。长辈们把林风眠的母亲五花大绑，用树枝狠狠地抽打她，让山蚂蚁咬她。

7岁的林风眠被关在屋子里，他听着母亲凄厉的惨叫声，愤怒极了，拿起一把刀就冲出门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死他们，我要把全族的人都杀死。”人们把他抱住了，夺了他的刀，不让他接近。他大喊大叫，拼命哭闹，最终也没能救下母亲。族人决定把这个辱没门风的女人卖掉。从此，林风眠再也没见过他的母亲。

成年后的林风眠四处托人打听母亲的下落，最终只收到一个噩耗：母亲被人多次转卖，早就死去了。

母亲被夺走之后，林风眠的童年提前结束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贪玩，不再和村里的小朋友往来。他躲在房间里描摹《芥子园画谱》，沉浸在孤独的绘画世界里。

母亲虽然消失了，却一直活在他的心里，也活在他的画里。在林风眠的创作生涯中，“仕女”和“救母”是很重要的题材。他画的仕女和母亲一样，有一双斜向上的吊梢眼。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凄美。他还创作过很多以《宝莲灯》、《白蛇传》为题材的画。“救母”是他一生都不能解脱的情结。

仕女图源自网络

远赴法国，学习西方艺术

1919年，30位青年学子搭乘一艘游轮离开中国，远赴法国留学勤工俭学。谁又能料到，在这艘船上，有一个叫林风眠的小伙子，后来会成为闻名于世的画家。

那时的法国正处于人类视觉艺术的巅峰时期。马蒂斯比林风眠早一年到巴黎，莫奈的创作正进入巅峰状态，塞尚和莫迪里阿尼虽然已经去世，但他们的艺术理论深深影响着法国艺术。毕加索也还健在。

林风眠抵达巴黎之后，先是考取了法国第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练习木炭人体素描。院长杨西斯非常欣赏他，将他介绍到了巴黎最高美术学府，学习素描和人体油画。

半年后，杨西斯专程来找林风眠，一看他的画，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的水平没有半点长进。杨西斯很严肃地说：“你不要在这里学得太长，否则你就变成学院派了。去吧，走出学院的大门，你到巴黎各大博物馆去研究学习。”

这番话对林风眠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从此以后，他成为博物馆的常客。希腊的雕塑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成为他的研究对象。塞尚、毕加索、马蒂斯等顶级画家，是如何构图、如何运用色彩？他日日流连，就是为了找到这答案。

《蒙娜丽莎》带给他的冲击非常大。他早年失母，这幅画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母爱，他常常注视着它，直到眼睛流出泪水。他说：“那是感情与理智平衡得最好的画，别的画挂在它旁边都会掉下来。”

林风眠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西方艺术。此外，他还花大量精力研究中国传统艺术。巴黎的艺术馆有很多东方古物，比如唐代的三彩、宋元的白瓷、六朝的雕塑……这一切都让林风眠痴迷。巴黎冬天，冰冷刺骨。林风眠顶着寒风出门，带上一块冷硬的面包，在艺术馆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他一笔一划临摹着这些东方瑰宝。

西方和东方两条艺术之河，流经青年林风眠的生命，给与他深厚的滋养。

巨幅油画《摸索》是他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这是一幅人物群像，有东西方各个时代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比如希腊的荷马、意大利的但丁、中国的孔子、法国的雨果等。它表现的人类为了真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这幅画很明显是受到拉斐尔《雅典学派》的影响。

《摸索》图片源自网络

由此可见，林风眠早期的风格，西方画风是比较明显的。

十年黑暗，沉痛的现实尽在画中

1925年，林风眠学成回国。担任北京国立艺专的校长。

上任没几天，三一八惨案就发生了。第二年，张作霖在北京逮捕并杀害了李大钊。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屠杀共产党，四月十五日血洗广州，曾经和林风眠一起留学的好友熊君锐在中山大学被杀害了。这件事对林风眠的影响非常大，他创作了大型油画《人类的痛苦》。

《人类的痛苦》

这幅画的色调以灰黑为主。在画里，女人们或站或立，每个人都陷入痛苦挣扎的状态。我们能透过这幅画，看到那个黑夜沉沉的时代，无辜人类被屠戮的情境。

在此后的十几年间，中国陷入黑暗中，动荡的局势，时不时有人被杀害，这一切都让林风眠痛苦不堪。他创作的《人道》也反映了当时的历史事实。

在这幅画里，男男女女被处以极刑。灰暗的色调让人喘不过气。林风眠的画笔就像一把社会解剖刀，把污浊不堪的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从黑暗中走出，“林风眠体”诞生了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战火波及杭州，林风眠带领杭州国立艺专师生北上，奉命和北平国立艺专合并。学校分成两派，成天闹学潮，林风眠无心争斗，于是辞掉了职务。

他在嘉陵江边找到一个破旧仓库，过起清贫的隐居生活。每天自己买菜做饭，生炉烧火。林风眠后来对别人说：

“在北京和杭州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一点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能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首先是‘人’，彻底‘人’化了，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这种有人味的生活，让林风眠的绘画风格产生了三大突破。

第一，中国传统纸绢画采用横卷和立轴，林风眠弃之不用，改用方纸布阵。

油画不再是他创作的重点，他开始痴迷于水墨画和彩墨画。古典山水画里那种山一程水一程的高远繁复，不存在了。他专画特写和近景。

方纸布阵

第二，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水墨为上”，他也不再看重。他自称是“好色之徒”，就喜欢浓重的色彩在画里淋漓尽致地舒展。

第三，魏晋六朝和唐代绘画中的线条艺术，在林风眠的手上焕发新生。线条的美感在于，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人物车马，古朴稚拙。林风眠结合多年的创作经验，将这种线条灵活应用于画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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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林风眠的绘画风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他的画里充斥着痛苦和黑暗。而现在，痛苦消散了，他的画里有了光。他画了很多人物图，“蓝衣女”、“黑衣女”、“红衣女”是这一时期的主角。

这些仕女们像极了林风眠的母亲，有一双标志性的斜向上的吊梢眼，温柔静雅，又带着点迷离。有种远离尘世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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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无名氏看完这些画后，曾在文章中写道：

“当这个乖谬世界笼罩着如此普遍的黑暗与骚乱时，这个画室却洋溢着巨大的光彩、宁静。”

独树一帜的“林风眠体”终于形成了。他的画，融合了东方的水墨和西方的色彩，既有东方的意境，又有西方的技艺。这种独特的绘画形式，奠定了林风眠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

作者：埃及蓝，每天读点故事签约作者。每周推荐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