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六点,我还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妈妈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你四哥去世了……
我愣的从床上坐起来,不敢相信的问了原因。
“去上个厕所,就再也没能起的来了。脑血管破裂……”妈妈说到。
这一年,他,46岁,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走了。
窗外的雨继续下着,滴答……滴答……,像一个个沉重的鼓点敲击着记忆的大门。
四哥,大伯家的儿子。他刚好大我12岁,所以太小的时候,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大妈说,他15岁就开始打工了,所以等我有记忆时,他已经在社会打拼了多年。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和他照过的一张照片,那时我应该是小学五六年级,穿一件红格子外套,他穿一身当时流行的深蓝色西服套装,右手搭在我肩上,我俩靠在一辆车头前,照了一张此生我跟他唯一的合照。
那时的他,很年轻,长得高高瘦瘦的,还算有些帅气。那时的他,或许也正是这一生里最为风光的时候。
四哥,学历不高,进入社会早。当时是家乡第一批“冲广”的年轻人。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把沿海吹的生机盎然,那里,机会多,赚钱快。
四哥就这样跟着村里的长者去了沿海打工,因为当时我在念书,对他的事知道的不多,只是后来听爸爸说起,那些年,四哥在广东发展的不错,挣了不少钱。
我只记得,村沟里的几户人家,他们家是第一家搬出沟里,在公路边修起小楼房的,也记得,那些年,逢年过节回到家,四哥在咱们村里穿得很体面,出手也是比较阔气的。
只是,挣的钱不少,他任性挥霍的也不少。
岁月不做声,但不等于它没有话语权。
渐渐地,村里后续跟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个个都挣了些钱,有的回家修起了小楼房,有的在小县城买了房,还有的在大城市里立了足。
只有四哥,命运的轨迹开始画起了向下的抛物线。
他钟爱打牌,玩乐。用钱也比较无度、随意。因此,嫂子经常说他,钱是纨不起疙瘩的。
加上生命中一些不幸的推波助澜,让他更加坚定了这种要肆意而活的生活态度。
记得有一年,四哥在广东生了重病,好像是肝上有问题,差一点就去见了阎王。
还好,命运还是在厚待他,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但从那以后,他并没有好好的爱惜自己,抽烟,打牌,喝酒,熬夜……这些自我伤害的事情并不没有减少,亲朋好友劝他,他总是说:管他的哦,反正我这后面的命都是捡来的,想咋活就咋活,就算死了也值了。
因此,他之后的人生脉络,像一根只定好了端点,而没有明确终点的射线一样,在风中无力的,随意的,没有目标的飘着。
他也从帅气的青年渐变到了臃肿的中年。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就从沿海撤了回来,先后在另外的省份干过工地,帮人守过库房,管过菜圃,在我们的小县城当过小工……生活一直飘浮无根。
在这种颠沛流离的时间洪流里,一直不改的是,他对待生命的观点,那就是享受,怎么享受?先让自己舒服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于是,我见过,在这个小城,跟着姑爷白天顶着烈日做小工辛辛苦苦挣的钱,一晚上就全部输在了牌桌上。我见过,他身体本就不好,依然在喝酒,熬夜!我见过,他在家待不住,农活很少做,有空就往村上的麻将馆跑。
我总是不解:这是何苦呢?
回忆至此,四哥的离去,于我,心里更多还有一种负疚感。因他这种生活作风,我不赞同,也不喜欢。所以,我对他,有一种很自然的冷漠。没有过多的关心,也没有过多的关注。
所以,当听说他的离去,我才发现,我居然没有加他的微信,只是他还挺喜欢家里的Z先生,还经常跟他打打电话,发发微信,出事前两天,也许是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给Z先生发了几条语音,问他在干什么?Z先生叹息着点开那几条语音,还是那样有些玩世不恭的语调和声音,问的问题依然是:今天在哪里打牌牌儿呢?
只是,我再也无法冷漠,心里一股强烈的负疚感从心口直冲上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了下来。
这样玩世不恭的声音,此生也是再也听不到了。而我,他在世的时候,何曾好好跟他讲过一句话,好好跟他谈起过,我对这些事情的看法,我们兄妹何曾好好坐下来聊过一聊。
我只记得,我拒绝他。
他来家里住,晚上说请我们吃宵夜。我拒绝!
他兴致高,说一起去唱唱歌。我拒绝!
他好客,过年杀猪,说请我们回去。我老说,我没有空!
这一切,只因,我不喜欢他的生活习惯和态度。
而今天他的离去,才让我陷入一种内疚的漩涡里,我的眼泪,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屑,是对待自己亲人的态度,少了许多谦卑和包容。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从内心,其实,我仍是记得他的好的。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个很善良和孝顺的人,对大伯很好,也很敬重我家老爸,虽然有时我爸也是恨铁不成钢的对他凶,但他从没有记恨过,总是乐呵呵的接受,点着头答:是,是,好,好!从没有过反驳和忤逆。
他也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有时经济紧张,在亲戚朋友那里借了钱,不管多少,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实在还不上,他会主动打电话说明原因。
他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对朋友,对亲人,对家人,都有一股豪爽,对自身利益得失,并不太计较。
我记得,他逗女儿,让她喊:舅舅!然后就塞张钱给她;也记得,我们回乡下,大热天,几个小家伙吵着要吃雪糕,谁也不想顶着烈日去外面的商店买,他就说他去,然后170斤的笨重身体就开始往山上爬;也记得,每次来我们家,都会给女儿带些零食……
而我很多时候,眼睛却只盯着他背向阳光的另一面。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改变和影响他的生活,但是,我能改变我对待他的态度啊。
我应该一早明白,生命永远有局限。他的人生,受他思想、文化、家庭的影响,也有着灵魂无法抵达和触及的地方。
每个人命运的开端,就像是上帝在掷骰子,有三分仍是由天注定的。就像余华《活着》里的主人公福贵,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小人物,无法在巨变的历史浮沉中,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用尽洪荒之力也不可能拼出一个多么华丽丽的人生。
我没有去经历过生活的颠沛流离,也就无法体会这些年来,他为生计奔波的那种荒芜感和无力感。即使他的有些认识是错误的,但他自己并不认为如此,他爱自己的方式也是错误的,但他也许并没有意识到。把自己置身于他的处境来想问题,也许会有更多的理解。
他总说他那样活着,死了也值了,如今他走了,对他个人而言,他觉得值吗?说真的,我没有答案,我不知道那是自我慰籍的为自己并不够积极的人生态度找个开脱的理由,还是真的就认为这样的人生就这样过完也值了?
记得出事前两天,我还问起他,说好久不见他了,现在干什么去了?妈妈说,又去了广东打工,这次把嫂子也带去了。当时还心想,平时在这小城,他有一天事做没一天事做的到处晃悠,也没个着落。这下好了,能在那边立个脚,生活总归会好转的。
正欣慰着,结果坏消息两天后就来了!
朋友二萌看到我在朋友圈发完四哥去世消息时,给我发来一篇千百年来我们民族向来忌讳谈到的字眼:以“死亡”为主题的文章。我记住了里面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对人生负起责任来。
我甚至想,四哥到了这个年龄,他若能想着要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把酒戒了,牌少打,再多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毕竟太胖,患病的风险就很高。也许这样,能够推迟这种突发疾病爆发的时间,抑或还能安然到老。
显然,很多时候,他是放弃了对生命的这份责任。明明知道自己身体处于红灯区,却还是要一意孤行的深陷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里。任谁说,都无法改变。
当一个人根本不想站起来,你拉他,也拉不起来。当一个人要装睡,你叫他,也叫不醒来。当一个人选择了放弃自己,你使出浑身解数也将他扳不回正轨,你也会放弃。
一个人的人生无法影响另一个人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承担,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助力他人的生活,也无法去插手别人的人生,是沉溺还是觉醒,都得靠自己的意志。
于我们,活着,至少要明白,生于世间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你活着,并不是仅为你自己,你的健康,你的喜乐,你的姿态,至少,至始至终都会与你血脉相融的亲人相牵绊。
如若只是一味的想到,自己任性的结果无非是由自己买单,那就太自私了。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为这个结果买单的,还有如此深爱你的至亲。
人生并不漫长,每一次的自我伤害,都在暗地里为生命的长度做着减法。既然活着,那就好好活着。就像余华《活着》里福贵那样活着。
我对福贵这个人物的命运印象极深,甚至觉得,没有比他更为悲凉的人生了,不幸和坎坷就像是块橡皮糖似的永远粘着他,他先后把自己最亲的人:爹、娘、妻子、儿子、女儿、女婿一个个送走了,最后,在他的人生里,苍凉的只剩下他和一头老黄牛。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仍然是好好活着,哪怕是只为“活着”而活了下来。岁月的沧桑与无情似乎已把这位垂暮老人削磨得心如静湖。
四哥兴与衰的一生,我无意去评价是好还是坏,毕竟对每个人而言,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局外人,也无法很客观的去解读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活着”本身。生命很沉重,也很脆弱,不是一个乐观的态度和几句励志的语言就能交代得过去的。
人生其实是一段不休的自我救赎。四哥放弃了,他用自己认为“潇洒”的方式消耗着生命。
所以,我觉得有义务写下这篇文章,一是为我的态度表达对四哥致歉般的心安,二是让更多的人能看到四哥完整的一生,给我们活着的人一点思考。
四哥生前并不为人所知,死后若有更多人读到他的一生,那也算是一种欣慰吧。
山风悠悠,小楼犹在,只是故人已去,愿我们都记得你年轻时潇洒如风的模样。
在一个平常无奇的清晨,这个一辈子都将自己的人生定义为随性而活的四哥走完了这一生。
祝贺你,你终于如风般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