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丹橘自喻,咏物寄情,托物言志,是古代文学的传统题材。最早从精神文化方面赋予橘树以特殊意义的是屈原的《九章·橘颂》。在《橘颂》中,他托橘树而言志,运用类比联想,把橘树的生态和习性与人的精神、品格联系起来,给予热烈的赞美。称橘树为天地间的“嘉树”,它有“受命不迁”、“深固难徙”即根深蒂固难迁移的个性,体现了热恋故土、忠诚专一的品质。春天,它“绿叶素荣,纷其可喜”,碧绿的树叶衬托着满树的白花,茂盛得令人欢喜异常。秋天,“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那层层叠叠的枝丫上布满密密的小尖刺,仿佛在展示其坚强的品行。枝枝挂满圆圆的金色果实,与青翠的绿叶相映,青黄杂糅,色彩斑斓绚丽,惹人喜爱。果子颜色灿烂,内瓤纯洁不染,就像表里如一、道德高尚的君子。
诗人细致描绘了橘树的外表之美,热情讴歌了它的精神之美,展现了它的外表美和内在美的统一。诗人在塑造橘树的艺术形象时,倾注了深挚的感情,寄托了自己的情志,使它充满了人的灵性,成为自己的理想人格的化身。对橘树品德的赞美,其实就是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的赞美。“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其实橘树无所谓幼志,赞扬橘树从小就有与众不同的志向,其实是宣称自己从小就有异于常人的远大志向。赞美橘树“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就是展现自己特立独行、坚定不移的品行。在对橘树表达由衷的赞美、敬佩之后,“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表明自己要把橘树作为自己的良师和榜样,希望与橘树在万木凋零、百花俱谢的季节里结为知已与朋友。《橘颂》表面上是颂橘树之美,其实是明自己之志。屈原以拟人化的手法,以橘比人,将橘人格化,形成整体的象征系统,开创了咏物诗的优秀传统。
对橘树可谓备极称扬的《橘颂》,对后世的咏物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名相张九龄为权臣李林甫所忌,在遭谗被贬、罢相归居之时,写下了“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的诗句,就是取意于屈原的《橘颂》。以丹橘自喻,托物言志,咏物寄情,曲折表达了自己清高孤傲的性格和愤懑的心情。在屈原和张九龄笔下,橘树的形象情貌毕现、真切可感,其内在品质都是作家自己的性格和情趣的写照,甚至已经成为作者的化身。其中人与橘的关系,林云铭评之为:“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而蒲松龄的小说《橘树》所写的也是这样的一则动人而温馨的故事。
“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摈弗受。”刘公是陕西人,他远离家乡到福建的兴化县做县令。有一天,有个道士来到县衙送来一小盆橘树。县令看到这个小橘树刚刚有一个指头粗细,就拒绝不接受。
刘公有幼女,当时有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送橘树的那天,正巧是刘女的生日。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道士就对县令说,这盆橘树不足以让大人玩赏,就算是祝小姐多福多寿的生日小礼物吧!县令乃受之。
蒲松龄笔下经常出现道士,他们表面上看来普普通通,却常常法力无边,这首先是由于蒲松龄有“雅爱搜奇”、“喜人谈鬼”的好奇性格,其次是道士有神秘的职业和能力,有助于实现作者惩恶扬善的创作目的,能增强小说的传奇色彩和浪漫气息。所以,他们的出现就意味着法术或奇迹的出现。道士上门送上细小的一盆橘树,注定是个有神秘色彩的故事。而神秘色彩正是聊斋故事的主要色彩。
道士送橘树给刘女做生日礼物,并不是因为橘树有屈原笔下“受命不迁”的坚贞不移或张九龄笔下“自有岁寒心”的清高孤傲,为历代文人墨客所喜爱。人们历来认为橘树是果树中的上品,树叶终年翠绿茂盛,能经得起严冬风霜的考验,所以有添福添寿的美好寓意。秋天,累累的圆圆的金色果实,仿佛满树金色的元宝,所以,橘树又有预兆发财的吉祥寓意。可见,把橘树作为生日礼物再合适不过了。难怪“女一见,不胜爱悦。寘诸闺闼,朝夕护之唯恐伤。”女孩见到这样一棵小小的橘树,喜欢得不得了,这和他的父亲见到橘树时的冷淡反应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未必能理解橘树的吉祥寓意与美好祝福,但她却爱之如宝。放在闺房里日夜相伴,唯恐养护不周使它受到伤害,仿佛橘树与刘女有“夙缘”。
“县令任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县令任期满时,橘树已有一把多粗了。由指头粗的一个小树苗,变成有一把粗且初次结果的橘树,这离不开刘女长久的悉心照顾。当她第一次见到橘树开花结果该有多么开心和满足。但是,刘女却不得不与橘树分离了,因为刘公任期已满。“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女抱树娇啼。”刘公打点行李准备启程。由于回乡路远,他嫌橘树累赘,打算丢下不要了。这和初次见到这棵橘树时“摈弗受”的态度如出一辄。可见在刘公眼里,这实在是一棵平常的树。小姐却抱树娇哭,不忍离弃。家人只好哄她说:“暂去,且将复来。”知道这只是暂时出门还要回来时,女孩就不哭了。但她却担心自己的这一盆橘树被力气大的人抱走,因此,“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她要亲眼看着家人,立时立刻把橘树移栽至台阶下,才放心上路。这一举动把女孩任性娇憨的神态和对橘树的爱悦关切之情表达得生动感人。橘树第一次结果,既是对女孩几年来悉心照顾的报答,也是对她远行所表达的祝福和惜别之意。这是刘女第一次与心爱的橘树分别。从此以后将天涯远隔,不通消息。然而,“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期”。
女孩随刘公回到家乡以后,接受了庄家的聘定。后来,她的丈夫考中进士,一入仕就为兴化县令。当年兴化刘县令的女公子,今日成为兴化庄县令的夫人。知道丈夫要到兴化县任职,夫人大喜,心中暗想,已经离开十几年了,当年栽的那棵橘树恐怕早已不复存在。可见这棵橘树已植根在她心中,从未忘怀。但当她走进县衙一看,“橘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已有十围粗的橘树上果实累累,数以千计。这是刘女在与橘树分别十几年后再次相见。橘树像是一个热情的主人,捧出数以千计的累累果实,以盛情款待、欢迎故人来归。这不是树,而是一个知恩厚报、有情有义的人,他对恩人的真诚与热烈令人动容倾心。
问了以前的衙役,说“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刘女离开之后,橘树虽然长得很茂盛,但却从来不结果实。现在是第一次结果。从此以后,在庄县令任职的三年里,橘树“繁实不懈”,年年丰收,像是一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回报恩人。可是,到了第四年,橘树却“憔悴无少华”。橘树突然憔悴了,花也不再开了。刘女已经听懂了橘树的语言,明白了橘树的感情,知道与橘树分别的日子又要来了,便对丈夫说:“君任此不久矣。”果然,那年秋天,县令被解任了。橘树与刘女情意相通,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
这棵橘树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和异于常人的真挚感情,对刘女的爱护以累累果实相报答,以憔悴无华表达离别的哀伤。像一个情深意重的朋友,与刘女一起感受人世的悲欢离合,体验人生的穷通祸福。蒲松龄对此感叹道:“橘其有夙缘于女与?何遇之巧也。其实也似感恩,其华也似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橘树与这女子难道前世有缘分吗?怎么有这样的巧合呢?它结果子,好像是感激她的恩德;它不开花,又好像是感伤与她的别离。橘树尚且这样,何况是人呢!”人们常说草木无情,但蒲松龄笔下的这棵橘树不仅有情,而且感情热烈动人。它之于刘女,既是报答知遇之恩也是表达知己之爱。
蒲松龄十九岁时,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籍籍诸生间”。时任淄川知县的费祎祉对蒲松龄的才华赞赏有加, 并寄予厚望。费祎祉亲自接待了蒲松龄,并在生活上多有周济与照顾,蒲松龄对此十分感动,念念不忘。在府、道考试时, 费祎祉又亲自向山东学政、大诗人施愚山极力推荐蒲松龄, 施愚山看到蒲松龄的文章之后也十分赞赏。他们的提携帮助和知遇之恩,让潦倒失意的蒲松龄终生难忘,感戴不已,在《聊斋志异》中也多次提及。《折狱》写费氏机智断案,有智谋,更有仁义之心,在篇末的“异史氏曰”中, 蒲松龄感叹道:“我夫子有仁爱名…方宰淄时, 松才弱冠, 过蒙器许, 而驽钝不才, 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 则松实贻之也。”他惭愧地声称因为自己而损伤了费祎祉慧眼识才的声望。《胭脂》在叙述施愚山机智断案的故事之后,又写道:“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 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 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 必委曲呵护之, 曾不肯作威学校, 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 不止一代宗匠, 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 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可见蒲松龄对“知遇之恩”时时深怀在心,不吐不快。而作为小说家的蒲松龄, 更擅长以故事和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情志。于是,他塑造出了一棵被刘女“委曲呵护”、备受珍惜的橘树形象。刘女对其“不胜爱悦。寘诸闺闼,朝夕护之唯恐伤”,而橘树则以一树繁花、万千繁实来回报之。蒲松龄也曾经是一棵备受珍爱的橘树,但造化弄人,他在科举路上终生止步于秀才,无缘仕进,志不得申。他慨叹“美玉非不贵,抱璞为世轻”,在“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的孤寂处境中,他更加感念恩人施予自己的深厚而温馨、珍贵而难得的情谊,更渴望着自己的价值被认可。于是,在《橘树》中,他采用传统的假象寄兴的构思方式,以丹橘自喻,咏物寄情,托物言志,把橘树作为寄托情志的意象,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热情, 含蓄地寄托于橘树, 从而写出了橘树的灵性、诗趣和生命,那一树繁花仿佛是它无言的期盼,那万千果实仿佛是它等待的热情。橘树的繁花与硕果也是自己的理想抱负和个体生命价值的象征,这与屈原的《橘颂》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橘树》所蒙上的这层神秘玄幻的面纱赋予了橘树多重意蕴,不仅使小说像诗一样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还产生了深邃的、具有奇幻色彩的意境,使橘树有了“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的摇曳情致,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