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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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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话说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国王道:“众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众卿道:

“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头发都没了。”国王执了这没头发之表,下龙chuang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不敢ShaLu和尚也。”王复上龙位,众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卷帘散朝。”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国王大喜道:

“连柜取来。”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出。三藏在内,魂不附体道:“徒弟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八戒道:“但只免杀,就是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抬至朝外,入五凤楼,放在丹墀之下。二臣请国王开看,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唬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

“马是我的!拿过来!”吓得那官儿翻跟头,跌倒在地。四众俱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chuang,宣召三宫妃后,下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国王道:

“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三藏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饭店里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得见陛下龙颜,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国王道:“老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皈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贽见之礼?”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者道:“莫说财宝,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那国王听说,即着光禄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归于一,即时倒换关文,求三藏改换国号。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谢了恩,摆整朝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君臣们秉善归真不题。

却说长老辞别了钦法国王,在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那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行者把那施变化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不合口。正欢喜处,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马道:

“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

放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见那山峰ting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煌,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还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

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四众一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举目看时: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凶顽。林内松千干,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果,麋鹿攀花上翠岚。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溪瑶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成群走,猴猿作队顽。行客正愁多险峻,奈何古道又湾还!师徒们怯怯惊惊,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三藏害怕道:“风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风,夏有熏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风起怕怎的?”三藏道:“这风来得甚急,决然不是天风。”行者道:“自古来,风从地起,云自山出,怎么得个天风?”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漠漠连天暗,蒙蒙匝地昏。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飞尘。不见山头树,那逢采药人?三藏一发心惊道:

“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行者道:“且莫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那悬岩边坐着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炳炳文斑多采艳,昂昂雄势甚抖擞。坚牙出口如钢钻,利爪藏蹄似玉钩。金眼圆睛禽.兽怕,银须倒竖鬼神愁。张狂哮吼施威猛,嗳雾喷风运智谋。又见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个小妖摆列,他在那里逼法的喷风嗳雾。行者暗笑道:“我师父也有些儿先兆。他说不是天风,果然不是,却是个妖精在这里弄喧儿哩。若老孙使铁.棒往下就打,这叫做捣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那行者一生豪杰,再不晓得暗算计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顾猪八戒照顾,教他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他一功;若无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想道,八戒有些躲懒,不肯出头,却只是有些口紧,好吃东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么说。”即时落下云头,到三藏前。三藏问道:“悟空,风雾处吉凶何如?”行者道:

“这会子明净了,没甚风雾。”三藏道:“正是,觉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师父,我常时间还看得好,这番却看错了。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原来不是。”三藏道:“是甚么?”行者道:“前面不远,乃是一庄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也是积善之应。”八戒听说,认了真实,扯过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斋来的?”行者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酌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凭他怎么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行者道:“你要吃么?”八戒道:“正是,我肚里有些饥了,先要去吃些儿,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题,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专。师父又在此,谁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语,看你怎么得去。”那呆子吃嘴的见识偏有,走上前唱个大喏道:“师父,适才师兄说,前村里有人家斋僧。你看这马,有些要打搅人家,便要草要料,却不费事?幸如今风雾明净,你们且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罢。”唐僧欢喜道:“好啊!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谨?快去快来。”那呆子暗暗笑着便走,行者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斋丑的。”八戒道:“这等说,又要变化是。”行者道:“正是,你变变儿去。”好呆子,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走到山凹里,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矮胖和尚,手里敲个木鱼,口里哼阿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是“上大人”。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于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客。这呆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丝绦,推推拥拥,一齐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群妖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群妖道:“你想这里斋僧,不知我这里专要吃僧。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把你们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

八戒闻言,心中害怕,才报怨行者道:“这个弼马温,其实惫懒!

他哄我说是这村里斋僧,这里那得村庄人家,那里斋甚么僧,却原来是些妖精!”那呆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现出原身,腰间掣钉钯,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小妖急跑去报与老怪道:“大王,祸事了!”老修道:“有甚祸事?”小妖道:“山前来了一个和尚,且是生得干净。我说拿家来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儿防天阴,不想他会变化。”老妖道:“变化甚的模样?”小妖道:“那里成个人相!长嘴大耳朵,背后又有鬃,双手轮一根钉钯,没头没脸的乱筑,唬得我们跑回来报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轮着一条铁杵,走近前看时,见呆子果然丑恶。他生得:碓嘴初长三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扇风唿唿声。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癞还青。手中使件蹊跷物,九齿钉钯个个惊。妖精硬着胆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叫甚名字?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儿,你是也不认得你猪祖宗哩!上前来,说与你听: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天界。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到。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改作猪八戒。”那妖精闻言,喝道:“你原来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却撞得来,我肯饶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来是个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么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么会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说,近前乱打。他两个在山凹里,这一场好杀:九齿钉钯,一条铁.棒。钯丢解数滚狂风,杵运机谋飞骤雨。一个是无名恶怪阻山程,一个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与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个杵架犹如蟒出潭,这个钯来却似龙离浦。喊声叱咤振山川,吆喝雄威惊地府。两个英雄各逞能,舍身却把神通赌。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厮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不题。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忽失声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猪八戒真个呆呀!听见说斋僧,就被我哄去了,这早晚还不见回来。若是一顿钯打退妖精,你看他得胜而回,争嚷功果;若战他不过,被他拿去,却是我的晦气,背前面后,不知骂了多少弼马温哩!悟净,你休言语,等我去看看。”好大圣,他也不使长老知道,悄悄的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观看,但见那呆子被怪围绕,钉钯势乱,渐渐的难敌。行者忍不住,按落云头,厉声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呆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势,愈长威风,一顿钯,向前乱筑,那妖精抵敌不住,道:“这和尚先前不济,这会子怎么又发起狠来。”八戒道:“我的儿,不可欺负我!我家里人来也!”一发向前,没头没脸筑去。那妖精抵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行者见妖精败去,他就不曾近前,拨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长老的肉眼凡胎,那里认得。

不一时,呆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气呼呼的,走将来叫声“师父!”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么这般狼狈回来?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护,不容你打草么?”呆子放下钯,捶xiong跌脚道:“师父!莫要问!说起来就活活羞杀人!”长老道:“为甚么羞来?”八戒道:“师兄捉弄我!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没甚凶兆,是一庄村人家好善,蒸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的,我就当真,想着肚里饥了,先去吃些儿,假倚打草为名,岂知若干妖怪,把我围了,苦战了这一会,若不是师兄的哭丧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脱罗网回来也!”行者在旁笑道:“这呆子胡说!你若做了贼,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这里看着师父,何曾侧离?”长老道:“是啊,悟空不曾离我。”那呆子跳着嚷道:“师父!你不晓得!他有替身!”长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么?”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过来,一发照顾你照顾。我们既保师父,走过险峻山路,就似行军的一般。”八戒道:“行军便怎的?”行者道:“你做个开路将军,在前剖路。那妖精不来便罢,若来时,你与他赌斗,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着那妖精手段与他差不多,却说:“我就死在他手内也罢,等我先走!”行者笑道:“这呆子先说晦气话,怎么得长进!”八戒道:

“哥啊,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带伤?先说句错话儿,后便有威风。”行者欢喜,即忙背了马,请师父骑上,沙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题。

却说那妖精帅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无言。洞中还有许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问道:“大王常时出去,喜喜欢欢回来,今日如何烦恼?”老妖道:“小的们,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里的人与兽,定捞几个来家,养赡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见一个对头。”小妖问:“是那个对头?”老妖道:“是一个和尚,乃东土唐僧取经的徒弟,名唤猪八戒。我被他一顿钉钯,把我筑得败下阵来。好恼啊!我这一向常闻得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罗汉,有人吃他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

不期他今日到我山里,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他手下有这等徒弟!”说不了,班部丛中闪上一个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声,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声。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

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说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

“人都说吃他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怎么说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这里,别处妖精,也都吃了。

他手下有三个徒弟哩。”老妖道:“你知是那三个?”小妖道:“他大徒弟是孙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这个是他二徒弟猪八戒。”

老妖道:“沙和尚比猪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儿。”“那个孙行者比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说!那孙行者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神将,也不曾惹得他过,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么晓得他这等详细?”小妖道:“我当初在狮驼岭狮驼洞与那大王居住,那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孙行者使一条金箍棒,打进门来,可怜就打得犯了骨牌名,都断么绝六,还亏我有些见识,从后门走了,来到此处,蒙大王收留,故此知他手段。”老妖听言,大惊失色,这正是大将军怕谶语,他闻得自家人这等说,安得不惊?正都在悚惧之际,又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莫怕。常言道,事从缓来,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计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计?”小妖道:“我有个分瓣梅花计。”老妖道:“怎么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道:“如今把洞中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三个,须是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王之杵,三处埋伏。先着一个战猪八戒,再着一个战孙行者,再着一个战沙和尚:舍着三个小妖,调开他弟兄三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老妖闻此言,满心欢喜道:“此计绝妙!绝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小妖叩头谢恩,叫点妖怪,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起,果然选出三个有能的小妖,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题。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彀多时,只见那路旁边扑喇的一声响-,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孙行者叫道:“八戒!妖精来了,何不动手?”那呆子不认真假,掣钉钯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急架相迎。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科里响一声,又跳出个怪来,就奔唐僧。行者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了,等老孙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里去!

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话,举杵来迎。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响,又跳出个妖精来,径奔唐僧。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对面挡住那妖精铁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的调远。那老怪在半空中,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挝住。那师父丢了马,脱了镫,被妖精一阵风径摄去了。可怜!这正是禅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

老妖按下风头,把唐僧拿到洞里,叫:“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可失信于你?你可把唐僧拿来,着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先锋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既拿来,怎么不可吃?”先锋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他也不来和我们厮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了,我们安身之处也无之矣!”老怪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道:“依着我,把唐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三日不要与他饭吃,一则图他里面干净;二则等他三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的受用,却不是好?”老怪笑道:

“正是,正是!先锋说得有理!”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众小妖都去前面去听候。你看那长老苦捱着绳缠索绑,紧缚牢拴,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你们在那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

痛杀我也!”正自两泪交流,只见对面树上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来,绑在此间,今已三日,算计要吃我哩。”长老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甚挂碍,我却死得不甚干净。”樵子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子,死便死了,有甚么不干净?”长老道:“我本是东土往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孤负那臣子?

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FengChen,这却怎么得干净也?”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更无家业,止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苦哉苦哉!痛杀我也!”长老闻言,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旁边,不见了师父,止存白马行囊。慌得他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咦!正是那: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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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的跑将来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道:“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么将军!我舍着命,与那妖精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么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父那里出恭去了。”说不了,只见沙僧来到。行者问道:“沙僧,师父那里去了?”沙僧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沙僧道:

“中他甚么计?”行者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心里捞了师父去了。天天天!却怎么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

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行者见了,两三步跳到门前看处,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着一块石版,石版上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道:“八戒,动手啊!此间乃妖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那呆子仗势行凶,举钉钯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钯筑倒门,一家子都是了帐!”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道:“大王,闯出祸来了!”老怪道:“有甚祸?”小妖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大惊道:“不知是那个寻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莫怕他!这个是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边听见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命罢!”先锋道:“大王,不好了!

孙行者也寻将来了!”老怪报怨道:“都是你定的甚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先锋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则他神通广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吃了。若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再作理会。”老怪道:“那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好妖怪,将一把-钢刀斧,把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涂的,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禀。”孙行者果好奉承,听见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动手,看他有甚话说。”拿盘的小怪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从门窟里抛出那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道:

“可怜啊!那们个师父进去,弄做这们个师父出来也!”行者道:

“呆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头有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道:“怎认得是假?”行者道:“真人头抛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抛得象梆子声。你不信,等我抛了你听。”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掼,当的一声响亮。沙和尚道:“哥哥,响哩!”行者道:“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

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

老妖道:“怎么有许多难?”小妖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么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众妖即至亭内拣了个新鲜的头,教啃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大圣爷爷,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的,今特献出来也。”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的乱滚。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着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气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说得是。”那呆子不嫌秽污,把个头抱在怀里,跑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筑起一个坟冢,才叫沙僧:“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甚么供养供养。”他就走向涧边,攀几根大柳枝,拾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柳枝儿插在左右,鹅卵石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与师父遮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行者喝道:“夯货!人已死了,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墓,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沙和尚滴泪道:“大哥言之极当。你两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

好八戒,即脱了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小衣,举钯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那洞里大小群妖,一个个魂飞魄散,都报怨先锋的不是。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老怪闻言,无计可奈,真个传令,叫:“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呐喊,杀出洞门。这大圣与八戒,急退几步,到那山场平处,抵住群妖,喝道:“那个是出名的头儿?那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一闪,老怪持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甚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那妖精侧身闪过,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象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你有甚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

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林内施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东方果正来西域,那个妖邪敢出头!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那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用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掣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帅众齐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真是好杀: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

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神生。南禺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肉,致令舍死又亡生。

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

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走归洞。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俊的妖精,搪着钯,九孔血出;挽着棒,骨肉如泥!唬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那先锋不能变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脚,翻过来看了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行者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八戒回头,就不见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来也。”八戒道:“妙啊!妙啊!”两个喜喜欢欢,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块挑土,把前门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个个战兢兢的,把门都堵了,再不敢出头。这行者引八戒,赶至门首吆喝,内无人答应。八戒使钯筑时,莫想得动。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费气力,他把门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二人复至本处,见沙僧还哭哩。八戒越发伤悲,丢了钯,伏在坟上,手扑着土哭道:“苦命的师父啊!远乡的师父啊!

那里再得见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我再去寻看。”八戒滴泪道:“哥啊!仔细着!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得:

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道:“没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圣,收了棒,束束裙,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且回头看处,原来是涧中水响,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水的暗沟,沟中流出红水来。

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即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中。探着头儿观看,只见那向阳处有几个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着晒哩。行者道:“我的儿啊!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干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沟,摇身又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真个是: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chuang下斗仙机。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他展开翅,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妖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道:“喜从何来?”小妖道:“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作坟墓哭哩。”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里,未曾吃哩。

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好大圣,飞在中堂,东张西看,见旁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即从门缝儿里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隐隐的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人正是唐僧。行者见了,心痒难挠,忍不住现了本相,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滴泪道:

“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讯。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

那怪只说已将你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持。

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念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复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见那些未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塌地,舍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啊,把唐僧拿出来,碎-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个说:“煮了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这般算计吃他!”即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变做瞌睡虫儿,往那众妖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鼻中,小妖渐渐打盹,不一时,都睡倒了。只有那个老妖睡不稳,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了?与他个双掭灯!”

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儿做了,抛在他脸上,钻于鼻孔内。两个虫儿,一个从左进,一个从右入。那老妖-起来,伸伸腰,打两个呵欠,呼呼的也睡倒了。行者暗喜,才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幌一幌,有鸭蛋粗细,当的一声,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长老道:“徒弟,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复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里。长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将绳解了,挽着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的人叫道:

“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立定身,叫:“悟空,那个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么人?”长老道:“他比我先拿进一日。他是个樵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救了罢。”

行者依言,也解了绳索,一同带出后门,-上石崖,过了陡涧。长老谢道:“贤徒,亏你教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道:“他两个都在那里哭你哩,你可叫他一声。”长老果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头昏脑的,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不是?”

行者上前喝了一声道:“夯货!显甚么魂?这不是师父来了?”

那沙僧抬头见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啊!

哥哥怎生救得你来也?”行者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闻言,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钯把那坟冢,一顿筑倒,掘出那人头,一顿筑得稀烂。唐僧道:“你筑他为何?”八戒道“师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嚷着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啊,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人之意。”那呆子听长老此言,遂将一包稀烂骨肉埋下,也-起个坟墓。行者却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那老妖还睡着了,即将他四马攒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猪八戒远远的望见道:“哥哥好干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

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筑。行者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带我进去打他。”行者道:

“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去东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荻、芦苇、干桑,挑了若干,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扇起风。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来,烟火齐着,可怜!莫想有半个得命。连洞府烧得精空,却回见师父。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唤,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钯,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死,才绝了后患也!”长老谢之不尽,攀鞍上马。那樵子道:

“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长老欣然,遂不骑马,与樵子并四众同行,向西南迤逶前来,不多路,果见那:石径重漫苔藓,柴门篷络藤花。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远见一个老妪,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是他母亲,丢了长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老妪一把抱住道:“儿啊!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樵子叩头道:“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这老爷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众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那老妪听言,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磕头称谢不尽,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斋酬谢。八戒道:“樵哥,我,见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布。”樵子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甚么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展抹桌凳,摆将上来,果是几盘野菜。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樵子只是磕头,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行者紧随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一齐登高下坂,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啊!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心心只为经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樵子闻言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长老闻言,鄱身下马道:“有劳远涉。既是大路,请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长寿。”那樵子喏喏相辞,复回本路,师徒遂一直投西。正是:降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毕竟不知还有几日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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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回 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却说三藏师徒四众,别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行经数日,忽见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前边方知明白。”

不一时至城外,三藏下马,入到三层门里,见那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间,见许多穿青衣者左右摆列,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众顺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逊避。猪八戒村愚,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那些人猛抬头,看见模样,一个个骨软筋麻,跌跌——,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了!”唬得那檐下冠带者战兢兢躬身问道:“那方来者?”三藏恐他们闯祸,一力当先对众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宝方,一则不知地名,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却才施礼道:“此处乃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行者闻言道:“你的榜文何在?”众官道:“榜文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众官即将榜文展开,挂在檐下。行者四众上前同看。榜上写着:“大天竺国凤仙郡郡侯上官。为榜聘明师,招求大法事。慈因郡土宽弘,军民殷实,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浍空。井中无水,泉底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顾命。为此出给榜文,仰望十方贤哲,祷雨救民,恩当重报。愿以千金奉谢,决不虚言。须至榜者。”行者看罢,对众官道:“郡侯上官何也?”众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三藏道:“徒弟们,且休闲讲。那个会求雨,与他求一场甘雨,以济民瘼,此乃万善之事;如不会就行,莫误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那一件儿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

众官听说,着两个急去郡中报道:“老爷,万千之喜至也!”

那郡侯正焚香默祝,听得报声喜至,即问:“何喜?”那官道:“今日领榜,方至市口张挂,即有四个和尚,称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者,见榜即道能祈甘雨,特来报知。”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轿马多人,径至市口,以礼敦请。忽有人报道:“郡侯老爷来了。”众人闪过,那郡侯一见唐僧,不怕他徒弟丑恶,当街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慈悲,运神功,拔济拔济!”三藏答礼道:“此间不是讲话处,待贫僧到那寺观,却好行事。”郡侯道:“老师同到小衙,自有洁净之处,”师徒们遂牵马挑担,径至府中,一一相见。郡侯即命看茶摆斋。少顷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饿虎,唬得那些捧盘的心惊胆战,一往一来添汤添饭,就如走马灯儿一般刚刚供上,直吃得饱满方休。斋毕,唐僧谢了斋,却问:“郡侯大人,贵处干旱几时了?”郡侯道:“敝地大邦天竺国,凤仙外郡吾司牧。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下官出榜遍求贤,幸遇真僧来我国。若施寸雨济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行者听说,满面喜生,呵呵的笑道:

“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雨全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心重,即请行者上坐,低头下拜道:“老师果舍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

行者道:“且莫讲话,请起。但烦你好生看着我师父,等老孙行事。”沙僧道:“哥哥,怎么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过来,就在他这堂下随着我做个羽翼,等老孙唤龙来行雨。”八戒、沙僧谨依使令,三个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礼拜,三藏坐着念经。

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即时见正东上,一朵乌云,渐渐落至堂前,乃是东海老龙王敖广。那敖广收了云脚,化作人形,走向前,对行者躬身施礼道:“大圣唤小龙来,那方使用?”行者道:“请起,累你远来,别无甚事。此间乃凤仙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老龙道:“启上大圣得知,我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过此方,见久旱民苦,特着你来此施雨救济,如何推托?”龙王道:“岂敢推托?但大圣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怎么动得雨部?大圣既有拔济之心,容小龙回海点兵,烦大圣到天宫奏准,请一道降雨的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我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行者见他说出理来,只得发放老龙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对唐僧备言龙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为之,切莫打诳语。”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着师父,我上天宫去也。”好大圣,说声去,寂然不见。那郡侯胆战心惊道:“孙老爷那里去了?”八戒笑道:“驾云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传出飞报,教满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军民人等,家家供养龙王牌位,门设清水缸,缸插杨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题。

却说行者一路筋斗云,径到西天门外,早见护国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大圣,取经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远矣。今行至天竺国界,有一外郡,名凤仙郡。彼处三年不雨,民甚艰苦,老孙欲祈雨拯救,呼得龙王到彼,他言无旨,不敢私自为之,特来朝见玉帝请旨。”天王道:“那壁厢敢是不该下雨哩。我向时闻得说,那郡侯撒泼,冒犯天地,上帝见罪,立有米山、面山、黄金大锁,直等此三事倒断,才该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见玉帝。天王不敢拦阻,让他进去,径至通明殿外,又见四大天师迎道:“大圣到此何干?”行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国界,凤仙郡无雨,郡侯召师祈雨。老孙呼得龙王,意命降雨,他说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来求旨,以苏民困。”四大天师道:“那方不该下雨。”行者笑道:“该与不该,烦为引奏引奏,看老孙的人情何如。”葛仙翁道:“俗语云苍蝇包网儿,好大面皮!”许旌阳道:“不要乱谈,且只带他进去。”邱洪济、张道陵与葛、许四真人引至灵霄殿下,启奏道:“万岁,有孙悟空路至天竺国凤仙郡,欲与求雨,特来请旨。”玉帝道:“那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监观万天,浮游三界,驾至他方,见那上官正不仁,将斋天素供,tui倒喂狗,口出秽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于披香殿内。汝等引孙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断,即降旨与他;如不倒断,且休管闲事。”四天师即引行者至披香殿里看时,见有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一只拳大之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那米吃。面山边有一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那面吃。左边悬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金锁,约有一尺三四寸长短,锁梃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行者不知其意,回头问天师曰:“此何意也?”天师道:“那厮触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鸡-了米尽,狗-得面尽,灯焰燎断锁梃,那方才该下雨哩。”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含羞。四大天师笑道:“大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行者依言,不上灵霄辞玉帝,径来下界复凡夫。须臾到西天门,又见护国天王,天王道:“请旨如何?”行者将米山、面山、金锁之事说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传旨。适间天师送我,教劝那厮归善,即福原也。”遂相别,降云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员人等接着,都簇簇攒攒来问。行者将郡侯喝了一声道:“只因你这斯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难,如今不肯降雨!”郡侯慌得跪伏在地道:“老师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道:“你把那斋天的素供,怎么tui倒喂狗?可实实说来!”那郡侯不敢隐瞒,道:

“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时怒发无知,tui倒供桌,泼了素馔,果是唤狗来吃了。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今遇老师降临,万望明示,上界怎么样计较。”

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见你将斋供喂狗,又口出秽言,玉帝即立三事记汝。”八戒问道:“哥,是那三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拳大的一只小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的-那米吃;面山边有一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的-那面吃。左边又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黄金大锁,锁梃儿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直等那鸡-米尽,狗-面尽,灯燎断锁梃,他这里方才该下雨哩。”

八戒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哥肯带我去,变出法身来,一顿把他的米面都吃了,锁梃弄断了,管取下雨。”行者道:“呆子莫胡说!此乃上天所设之计,你怎么得见?”三藏道:“似这等说,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临行时,四天师曾对我言,但只作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凭老师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儿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不能解释,不久天即诛之,性命不能保矣。”那郡侯磕头礼拜,誓愿皈依。当时召请本处僧道,启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申奏三天。郡侯领众拈香瞻拜,答天谢地,引罪自责,三藏也与他念经。一壁厢又出飞报,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一片善声盈耳。行者却才欢喜,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好生护持师父,等老孙再与他去去来。”八戒道:“哥哥,又往那里去?”行者道:“这郡侯听信老孙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诚心念佛,我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来。”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迟疑,且耽搁我们行路,必求雨一坛,庶成我们之正果也。”

好大圣,又纵云头,直至天门外,还遇着护国天王。天王道:“你今又来做甚?”行者道:“那郡侯已归善矣。”天王亦喜。

正说处,早见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到天门外传递。那符使见了行者,施礼道:“此意乃大圣劝善之功。”行者道:“你将此文牒送去何处?”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与天师传递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当随后而去。”那符使入天门去了。”护国天王道:“大圣,不消见玉帝了。

你只往九天应元府下,借点雷神,径自声雷掣电,还他就有雨下也。”真个行者依言,入天门里,不上灵霄殿求请旨意,转云步,径往九天应元府,见那雷门使者、纠录典者、廉访典者都来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天尊。”三使者即为传奏,天尊随下九凤丹霞之-,整衣出迎。相见礼毕,行者道:“有一事特来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凤仙郡,见那干旱之甚,已许他求雨,特来告借贵部官将到彼声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三事,不知可该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见玉帝请旨。玉帝着天师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面山、金锁,只要三事倒断,方该下雨。我愁难得倒断,天师教我劝化郡侯等众作善,以为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庶几可以回天心,解灾难也。今已善念顿生,善声盈耳。适间直符使者已将改行从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孙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将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邓辛张陶帅领闪电娘子,即随大圣下降凤仙郡声雷。”

那四将同大圣,不多时至于凤仙境界,即于半空中作起法来。只听得唿鲁鲁的雷声,又见那淅沥沥的闪电,真个是:电掣紫金蛇,雷轰群蛰哄。荧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地纵。红销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那凤仙郡,城里城外,大小官员,军民人等,整三年不曾听见雷电,今日见有雷声霍闪,一齐跪下,头顶着香炉,有的手拈着柳枝,都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声善念,果然惊动上天,正是那古诗云:“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且不说孙大圣指挥雷将,掣电轰雷于凤仙郡,人人归善。

却说那上界直符使者,将僧道两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师传奏灵霄殿。玉帝见了道:“那厮们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

正说处,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将官报道:“所立米、面山俱倒了,霎时间米面皆无,锁梃亦断。”奏未毕,又有当驾天官引凤仙郡土地、城隍、社令等神齐来拜奏道:“本郡郡主并满城大小黎庶之家,无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礼佛敬天。今启垂慈,普降甘雨,救济黎民。”玉帝闻言大喜,即传旨:“着风部、云部、雨部,各遵号令,去下方,按凤仙郡界,即于今日今时,声雷布云,降雨三尺零四十二点。”时有四大天师奉旨,传与各部随时下界,各逞神威,一齐振作。

行者正与邓辛张陶令闪电娘子在空中调弄,只见众神都到,合会一天。那其间风云际会,甘雨滂沱,好雨:漠漠浓云,蒙蒙黑雾。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所谓一念回天,万民满望。全亏大圣施元运,万里江山处处阴。好雨倾河倒海,蔽野迷空。檐前垂瀑布,窗外响玲珑。万户千门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东西河道条条满,南北溪湾处处通。槁苗得润,枯木回生。田畴麻麦盛,村堡豆粮升。客旅喜通贩卖,农夫爱尔耘耕。从今黍稷多条畅,自然稼穑得丰登。风调雨顺民安乐,海晏河清享太平。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点,众神-渐渐收回。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四部众神,且暂停云从,待老孙去叫郡侯拜谢列位。列位可拨开云雾,各现真身,与这凡夫亲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众神听说,只得都停在空中。这行者按落云头,径至郡里,早见三藏、八戒、沙僧,都来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来谢。行者道:“且慢谢我,我已留住四部神-,你可传召多人同此拜谢。教他向后好来降雨。”郡侯随传飞报,召众同酬,都一个个拈香朝拜,只见那四部神-,开明云雾,各现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云部、风部,只见那龙王显象,雷将舒身。云童出现,风伯垂真。龙王显象,银须苍貌世无双。雷将舒身,钩嘴威颜诚莫比。云童出现,谁如玉面金冠;

风伯垂真,曾似燥眉环眼。齐齐显露青霄上,各各挨排观圣仪。

凤仙郡界人才信,顶礼拈香恶性回。今日仰朝天上将,洗心向善尽皈依。众神-宁待了一个时辰,人民拜之不已。孙行者又起在云端,对众作礼道:“有劳!有劳!请列位各归本部。老孙还教郡界中人家,供养高真,遇时节醮谢。列位从此后,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还来拯救拯救。”众神依言,各各转部不题。

却说大圣坠落云头与三藏道:“事毕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闻言,急忙行礼道:“孙老爷说那里话!今此一场,乃无量无边之恩德。下官这里差人办备小宴,奉答厚恩。仍买治民间田地,与老爷起建寺院,立老爷生祠,勒碑刻名,四时享祀。虽刻骨镂心,难报万一,怎么就说走路的话!”三藏道:“大人之言虽当,但我等乃西方挂搭行脚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间,定走无疑。”那郡侯那里肯放,连夜差多人治办酒席,起盖祠宇。

次日,大开佳宴,请唐僧高坐,孙大圣与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员部臣把杯献馔,细吹细打,款待了一日。这场果是欣然,有诗为证:田畴久旱逢甘雨,河道经商处处通。深感神僧来郡界,多蒙大圣上天宫。解除三事从前恶,一念皈依善果弘。此后愿如尧舜世,五风十雨万年丰。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谢,扳留将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备。一日,郡侯请四众往观,唐僧惊讶道:“工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下官催趱人工,昼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请列位老爷看看。”行者笑道:“果是贤才能干的好贤侯也!”即时都到新寺,见那殿阁巍峨,山门壮丽,俱称赞不已。行者请师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当唤做甘霖普济寺。”郡侯称道:“甚好!甚好!”用金贴广招僧众,侍奉香火。殿左边立起四众生祠,每年四时祭祀;又起盖雷神、龙神等庙,以答神功。看毕,即命趱行。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备赆仪,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员人等,盛张鼓乐,大展旌幢,送有三十里远近,犹不忍别,遂掩泪目送,直至望不见方回。这正是:硕德神僧留普济,齐天大圣广施恩。毕竟不知此去还有几日方见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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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话说唐僧喜喜欢欢别了郡侯,在马上向行者道:“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似比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彀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赞大师兄的法力通天,慈恩盖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却只是外施仁义,内包祸心。但与老猪走,就要作践人。”行者道:“我在那里作践你?”八戒道:“也彀了!也彀了!常照顾我捆,照顾我吊,照顾我煮,照顾我蒸!今在凤仙郡施了恩惠与万万之人,就该住上半年,带挈我吃几顿自在饱饭,却只管催趱行路!”长老闻言,喝道:“这个呆子,怎么只思量掳嘴!快走路,再莫斗口!”

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们奔上大路。

此时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见: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火夕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香,红蓼茂。桔绿橙黄,柳衰谷秀。荒村雁落碎芦花,野店鸡声收菽豆。四众行彀多时,又见城垣影影,长老举鞭遥指叫:“悟空,你看那里又有一座城池,却不知是甚去处。”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边前问人。”

说不了,忽见树丛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足踏一对棕鞋,腰束一条扁带,慌得唐僧滚鞍下马,上前道个问讯。

那老者扶杖还礼道:“长老那方来的?”唐僧合掌道:“贫僧东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经者,今至宝方,遥望城垣,不知是甚去处,特问老施主指教。”那老者闻言,口称:“有道禅师,我这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为玉华王。此王甚贤,专敬僧道,重爱黎民。老禅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三藏谢了,那老者径穿树林而去。

三藏才转身对徒弟备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师父上马。

三藏道:“没多路,不须乘马。”四众遂步至城边街道观看。原来那关厢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三藏吩咐:“徒弟们谨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头,沙僧掩着脸,惟孙行者搀着师父。两边人都来争看,齐声叫道:“我这里只有降龙伏虎的高僧,不曾见降猪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们可曾看见降猪王的和尚。”唬得满街上人跌跌——,都往两边闪过。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装扮,仔细脚下过桥。”那呆子低着头,只是笑。过了吊桥,入城门内,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楼台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诸番,更不曾到此。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所为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又听得人说,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厘一斤,真是五谷丰登之处。行彀多时,方到玉华王府,府门左右有长史府、审理厅、典膳所、待客馆。三藏道:“徒弟,此间是府,等我进去,朝王验牒而行。”八戒道:“师父进去,我们可好在衙门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这门上是待客馆三字!你们都去那里坐下,看有草料,买些喂马。我见了王,倘或赐斋,便来唤你等同享。”行者道:“师父放心前去,老孙自当理会。”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馆中。馆中有看馆的人役,见他们面貌丑陋,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让他坐下不题。

却说老师父换了衣帽,拿了关文,径至王府前,早见引礼官迎着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东土大唐差来大雷音拜佛祖求经之僧,今到贵地,欲倒换关文,特来朝参千岁。”引礼官即为传奏,那王子果然贤达,即传旨召进。三藏至殿下施礼,王子即请上殿赐坐。三藏将关文献上,王子看了,又见有各国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问道:“国师长老,自你那大唐至此,历遍诸邦,共有几多路程?”三藏道:

“贫僧也未记程途。但先年蒙观音菩萨在我王御前显身,曾留了颂子,言西方十万八千里。贫僧在路,已经过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搁。”三藏道:“一言难尽!万蛰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宝方!”那王子十分欢喜。即着典膳官备素斋管待。三藏:

“启上殿下,贫僧有三个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领斋,但恐迟误行程。”王子教:“当殿官,快去请长老三位徒弟,进府同斋。”当殿官随出外相请,都道:“未曾见,未曾见。”有跟随的人道:“待客馆中坐着三个丑貌和尚,想必是也。”当殿官同众至馆中,即问看馆的道:“那个是大唐取经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请吃斋也。”八戒正坐打盹,听见一个斋字,忍不住跳起身来答道:“我们是!我们是!”当殿官一见了,魂飞魄丧,都战战的道:“是个猪魈!猪魈!”行者听见,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众官见了行者,又道:“是个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惊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众官见了,又道:“灶君!灶君!”孙行者即教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同众入玉华王府。当殿官先入启知,那王子举目见那等丑恶,却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岁放心,顽徒虽是貌丑,却都心良。”八戒朝上唱个喏道:“贫僧问讯了。”王子愈觉心惊。三藏道:“顽徒都是山野中收来的,不会行礼,万望赦罪。”王子奈着惊恐,教典膳官请众僧官去暴纱亭吃斋,三藏谢了恩,辞王下殿,同至亭内,埋怨八戒道:“你这夯货,全不知一毫礼体!索性不开口,便也罢了,怎么那般粗鲁!一句话,足足冲倒泰山!”行者笑道:“还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气。”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齐,预先就抒着个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气!活淘气!师父前日教我,见人打个问讯儿是礼。今日打问讯,又说不好,教我怎的干么!”三藏道:“我教你见了人打个问讯,不曾教你见王子就此歪缠!常言道,物有几等物,人有几等人,如何不分个贵贱?”正说处,见那典膳官带领人役,调开桌椅,摆上斋来,师徒们却不言语,各各吃斋。

却说那王子退殿进宫,宫中有三个小王子,见他面容改色,即问道:“父王今日为何有此惊恐?”王子道:“适才有东土大唐差来拜佛取经的一个和尚,倒换关文,却一表非凡。我留他吃斋,他说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请。少时进来,见我不行大礼,打个问讯,我已不快。及抬头看时,一个个丑似妖魔,心中不觉惊骇,故此面容改色。”原来那三个小王子比众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拳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象,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好王子,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轮一把九齿钯,第三个使一根乌油黑棒子,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么取经的和尚!在那里?”时有典膳官员人等跪下道:“小王,他们在这暴纱亭吃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闯将进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丢下饭碗,躬着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还象个人,那三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睬。沙僧与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汝三个却是何来,却这样海口轻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

八戒丢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么?莫是要与我们打哩?”

二王子掣开步,双手舞钯,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钯只好与我这钯做孙子罢了!”即揭衣,腰间取出钯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王子唬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见大的个使一条齐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三长短,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

那王子听言,即丢了自己棍,去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就如生根一般。第三个撒起莽性,使乌油杆棒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宝杖,拈一拈,艳艳光生,纷纷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挣挣,口不能言。三个小王子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轻轻的把棒拿将起来道:“这里窄狭,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儿你们看看。”好大圣,唿哨一声,将筋斗一纵,两只脚踏着五色祥云,起在半空,离地约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long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采,也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好呆子,驾起风头,也到半空,丢开钯,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使到热闹处,沙僧对长老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双着脚一跳,轮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氲,金光缥缈,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捷转忙撺。弟兄三个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齐扬威耀武。这才是:真禅景象不凡同,大道缘由满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神兵精锐随时显,丹器花生到处崇。天竺虽高还戒性,玉华王子总归中。唬得那三个小王子,跪在尘埃。暴纱亭大小人员,并王府里老王子,满城中军民男女,僧尼道俗,一应人等,家家念佛磕头,户户拈香礼拜。果然是:见象归真度众僧,人间作福享清平。从今果正菩提路,尽是参禅拜佛人。他三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问讯,谢了师恩,各各坐下不题。

那三个小王子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老王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于宫院内同你母亲等众焚香启拜,更不知是那里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里神仙,就是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钯,一个使降妖宝杖,把我三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狭,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缥缈,瑞气氤氲。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

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老王闻言,信心从愿。

当时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他四众收拾行李,欲进府谢斋,辞王起行,偶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舒身,扑地还礼,行者等闪过旁边,微微冷笑。

众拜毕,请四众进府堂上坐。四众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师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

“但凭千岁吩咐,小徒不敢不从。”老王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其实肉眼凡胎,多致轻亵。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大排筵宴,就于本府正堂摆列。噫!一声旨意,即刻俱完。但见那:结彩飘-,香烟馥郁。戗金桌子挂绞绡,幌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风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他师徒们并王父子,尽乐一日。不觉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于暴纱亭铺设chuang帏,请师安宿,待明早竭诚焚香,再拜求传武艺。众皆听从,即备香汤,请师沐浴,众却归寝。此时那:

众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动乡心。寒蛩声朗知人意,呖呖chuang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明早,那老王父子,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今日就行师礼。那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八戒、沙僧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兵器,还借出与弟子们看看。”

八戒闻言,欣然取出钉钯,抛在地下。沙僧将宝杖抛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红头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

“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儿来,迎风幌一幌,就有碗来粗细,直直的竖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惧,众官员个个心惊。三个小王子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鸿蒙初判陶-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老孙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棒名如意号金箍,TianShangRenJian称一绝。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随我攻地阙。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荡怪方方彻。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那王子听言,个个顶礼不尽。三个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道:

“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的就学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教训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三个小王子闻言,满心欢喜,即便亲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请师传法,行者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蒙师父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山,竭尽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见行者行礼,也那转身朝三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个王子就于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一个个瞑目宁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象个脱胎换骨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轮得九齿钯,三王子就举得降妖杖。老王见了欢喜不胜,又排素宴,启谢他师徒四众。就在筵前各传各授:学棍的演棍,学钯的演钯,学杖的演杖。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终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变化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散了筵宴。

次日,三个王子又来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轮得师的神器,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工匠依师神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说得象话。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王子又随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于王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各藏在身,自有许多光彩护体。今放在厂院中几日,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夜坐之间,忽见霞光瑞气,即驾云头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云来近前观看,乃是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弄起威风,将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径转本洞。正是那: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毕竟不知怎生寻得这兵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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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回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小王子听言,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连忙爬起道:“我的钯在么?”小王道:

“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甚么歹人,今夜窃去也。”八戒不信道:

“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呀!”众匠只是磕头发誓。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甚么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

“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

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一一炼造。

好猴王,辞了三藏,唿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tingting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紧。山前有瑶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复,出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猿皆啸唳。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怪妖,朗朗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看他说些甚的。”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他飞在那个妖精头直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

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唱,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行者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管他事,况手中又无兵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咤-”,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眼睁睁,口也难开;直tingting,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捡,果是有二十两银子,着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

他三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那呆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象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不多时,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圆滴溜两只眼,如灯幌亮;

红剌-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猱-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那怪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着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钻,你两个来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谁?”

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那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儿,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等众,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与行者。行者展开看时,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

沙僧问道:“哥哥,帖儿上是甚么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钯会的请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人云,癞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猪之货物也。”他三人说说笑笑,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周围山绕翠,一脉气连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挂紫荆。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于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八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捆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来找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东西罢了,又与人说甚么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乾方集后边的人,去州许远,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了,我两个也未曾吃饭。家中有现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说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与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进后面去吃些饭来。”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于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高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

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钯,那里与他叙甚么情节,跑上去拿下来,轮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柄四明铲,杆长-利,赶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甚么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我们乃东土圣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三个王子拜我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三僧攒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钯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绮。

好似三仙炼大丹,火光彩幌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大将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英雄堪厮比。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僧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三人径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马鹿山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猪羊,通皆带出。沙僧就取出干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扇风,把一个巢穴霎时烧得干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扑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三个小王子跪拜于地,沙僧搀起道:“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来。那老妖是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东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件,带将来的。”老王听说,又喜又忧。

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于后。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车从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干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桓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于洞口,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

“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去赴你钉钯会,你怎么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说!会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大王爷爷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少顷,老妖起来了,唤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妖道:“贤孙,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钯,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钯嘉会,着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饭。

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三人就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他相持,问是甚么人敢弄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州城,倒换关文,被王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三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内,被我偷来,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个和尚叫做甚名,却真有本事。小孙一人敌他三个不过,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之意也!”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

“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乃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狮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日这早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冲之内,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银子搜了去,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未息,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那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

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甚近,唬得那城外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众人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了!”老王大惊道:“怎么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甚么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三人,却半云半雾,出城迎敌。这正是:失却慧兵缘不谨,顿教魔起众邪凶。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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