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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罗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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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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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官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

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着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智深揭起看时,煮着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

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替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条,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口里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褡的一身横肉,xiong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

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

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

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

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

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说得也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

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邱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不得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捻着朴刀直杀出山门来。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

智深道:“教你认得洒家!”轮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捻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后,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

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

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说道:“认得史进么?”

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翦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

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

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进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

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得走路。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ting着朴刀,来战邱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到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肢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

两个再赶入寺里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chuang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两个各背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都着了。

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

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史进去了,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

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合当同到方丈里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铺坐具。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

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信在此。”

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

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

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罗噪。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

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

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馀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

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

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

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

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

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

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必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

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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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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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

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

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

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

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洒家?那厮却是倒来埒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 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

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

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

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

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

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这里戏弄洒家?”

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食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中,俺敢真杀得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

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

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

智深道:“那里取这话?”

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

众人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

有几个道:“我们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

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

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器械。”

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

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

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拳,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

智深道:“说得是。”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

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

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

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

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

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

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

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

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

智深道:“智深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

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

锦儿道:“正在五岳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

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

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借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

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得时,也没这场事。

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斗,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

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

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

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适才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劝了,权且饶他。”

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

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

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

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二日,众多闲都来伺侯;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何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

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

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

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

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

衙内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

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彀得他。”

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

富安道:“门下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FengLiu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

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

次日,商量了计策,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

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林冲道:“少坐拜茶。”

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

陆虞候道:“兄,我两个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

的气?”

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

陆虞候道:“太尉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噪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子关在这里!”

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林冲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

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

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

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兄称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管着他头面!” (世间要骗你的尽是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不然也没个下嘴处)

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

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频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

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

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症。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

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

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是别的症候,却害林冲的老婆。”

高俅道:“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馀。”又把陆虞候设的计细说了。

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

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

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

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

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沈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

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

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

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

林冲道:“你祖上是谁?”

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

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都是好胜惹得祸!渠是你是上司,你比个啥?)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

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不正中下怀了么?)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人承局来。

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 (不认得。好)

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

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 (小心处)

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

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干。

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

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着:“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

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 (执刀)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

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

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

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tui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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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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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

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

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

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巧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

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

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

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因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说!”

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

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又碍着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两公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

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工人已了。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无有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官司,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人,便死也瞑目!”

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

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

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繇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

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更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一路寻到酒店里。

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繇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娘子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了。众邻居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

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起身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不在话下。

且说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

董超道:“是谁?”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

却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

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

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董超坐在对席。酒保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

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

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

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

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

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

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

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

(小事呢。人命值几何?可怜。)

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

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

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

董超道:“却怕方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不是耍处!”

薛霸道:“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

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

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

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二十里多路,歇了。

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

当下薛,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

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小人。好。林冲不是鲁达)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头!”

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

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

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

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

林冲道:“不消生受!” (不消生受,好。林冲不是鲁达)

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

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

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

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下止。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

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

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

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做甚么?”

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

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是好汉!该死的好汉!)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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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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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了!”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

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

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

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扶起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

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鲁达不是一味粗鲁,有细心处。)

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

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

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

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得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

董超道:“说得也是。”

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烦。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

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

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 (不死当以厚报。林冲自落了下剩)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

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

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

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

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

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

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

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

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

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

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

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

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

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

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

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

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

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

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江湖上的勾当。

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

柴进亲自举杯,把过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子。”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ting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

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 (我亦按耐不住了!)

却不躬身答礼。

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

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道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就坐了。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教厚礼管待配军?”

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

林冲听了,并不做声。(厉害)

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 (武师。有轻慢处)

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

洪教头心中村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

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

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

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巴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

洪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

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

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

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

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

林冲道:“小人输了。”

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

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

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

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

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

柴进叫道:“且住。”叫庄客取出十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

柴进乃这:“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

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

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

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

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

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

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

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

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

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

两个公人相谢了。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

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

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

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便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

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有了银子就是好男子,没有银子便是贼骨头)

林冲笑道:“总赖看顾。”

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谢。”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

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

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林冲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差拨道:“见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冲道:“多谢看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

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

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

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

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话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火烟堆里,争些断送馀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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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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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

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看守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

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

复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

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

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

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

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取酒来。”

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

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

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

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

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

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

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

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

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

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馀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

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馀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

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

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

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

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

林冲应道:“小人便去。”

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

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彀这差使。”

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挪工夫来望恩人。”

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是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起。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

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

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

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chuang上放了包里被卧,就chuang边生些焰炎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

酒来吃?”

便去包里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LouTian里。林冲迳到店里。

主人道:“客人,那里来?”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

林冲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把手chuang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shi了,和毡笠放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

林冲跳起身来,就缝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响。

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

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开,ting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嚓的一枪,先搠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劈xiong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xiong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

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shi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碍?”林冲烘着身上shi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夜间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寒。”

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道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

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馀人,迤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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