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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金庸

  二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麽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於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於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麽?怎麽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麽?」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上山这夥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麽厉害角色?」
  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
  不来辽东 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间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麽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麽?」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麽?」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麽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麽?」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於今日午时践约。」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麽?」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麽?」那僮儿道:「是。」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麽吃些果儿。」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麽?」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麽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麽?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吓退。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交。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麽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著练练。」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於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於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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