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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金庸

  二十二 群雄归心约三章
  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
  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武功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
  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
  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可说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的欢心,
  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
  脱于太极化为阴阳两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在
  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
  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乾
  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
  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
  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
  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则是
  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师父,是不是啊?”
  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甚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亏了我平
  时的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
  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察觉到异状。周芷若见
  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
  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
  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似乎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
  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应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学甚浅,因此在秘道之
  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
  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何氏夫妇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
  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点施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
  功,遇上中土最精深的学问,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
  得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
  功所学尚浅而已。在这一霎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
  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
  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了周姑娘。”当下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
  神察看对手四人的招数,他即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看出去自是头头是道,再
  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
  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
  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眼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加难以支持,
  朗声说道:“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这小子是你
  什么人,要你一再回护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被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别多问了,他昆仑
  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是袒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
  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大危险,於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
  的手下败将,曾被灭绝师太擒获,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得多。”向左踏
  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
  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
  砍了下去,原来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倚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
  刀招的去势。班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
  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刷刷刷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
  “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
  乾坤,何太冲这剑在中途转了方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左臂。高老者痛得哇
  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
  子捣鬼,哎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中了矮老者的
  肩后。
  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
  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的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
  数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挥刀砍杀。
  到这时候人人都以看出,乃是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
  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有杨逍曾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
  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计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呼叫:“转无妄,
  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的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
  换方位,奋力挣扎,刀剑使将出去,总是不由自主的招呼的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
  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
  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一刀只怕要转弯……”果然不出所料,话声未毕,
  他手上钢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
  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班淑娴当的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
  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使此妖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
  无忌胸口打去,哪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急
  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撒手!”何太冲用力一甩,长剑远远掷出。
  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
  件硬物,一看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
  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几次。高老者始
  终无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
  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
  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
  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
  “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
  老者已乘机将钢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哎哟……对不住……”原来张
  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在她眉
  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着他的退路,高
  老者和何太冲眼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
  了这小子,狠狠的缠纽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
  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
  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
  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
  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急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
  一次瞧你逃到哪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
  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
  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心
  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哪门子的英雄?”
  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
  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
  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
  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
  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的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
  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道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
  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
  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
  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
  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
  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感刺痛。
  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
  排插在鲜于通胸口。
  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的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去,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在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
  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
  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
  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於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一齐相互
  抵消。这路剑招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辩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
  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
  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实
  是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
  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
  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
  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出手尽是拼命的招数。
  张无忌避了数剑,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的局面,
  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
  着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自右至,他
  发步一冲,抢到鲜于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
  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
  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了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
  何氏夫妇不禁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禁大惊,眼见那物是鲜于通身
  上掏将出来,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
  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便欲晕倒。
  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
  了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搜肠呕肚的要将‘蜡丸’吐将出
  来。他二人内功甚佳,几下催逼,便将胃中的泥丸吐出,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
  液的泥沙,却哪里有什么蜡丸?
  华山派高老者走进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
  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一掌。高
  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
  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
  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
  别的什么也已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
  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
  之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
  那就是了。”
  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
  不出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
  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
  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
  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哪料到
  已上了当。不过张无忌也只是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
  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解药’,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
  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
  相太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
  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
  未能取胜。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数声,拔出背上倚
  天剑,缓步走出。
  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这
  时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精,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
  她再失利,武当派再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
  当下快步抢入场中,说道:“师太,让我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
  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
  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
  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
  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情?那时便算
  胜了,也是极不光彩。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
  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脓包
  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
  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什么作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
  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插回剑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向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
  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出来,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
  太冷笑道:“吵什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
  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是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被她
  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什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老
  爷子,你说,怎生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寒
  而栗,心中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
  如老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
  剑陡地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道:
  “多谢老爷子。”殷天正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余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
  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
  无恨。”
  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了这位师太。”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走
  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抱着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
  太敌手,实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再高抬贵
  手?”
  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
  太手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时再任性妄为不迟。”
  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
  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什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
  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走
  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什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罢!”
  张无忌没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
  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
  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的‘峭壁断云’!”倚天剑微侧,第一招便
  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指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直是匪夷所
  思。
  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
  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
  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喝采,
  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
  之地。张无忌身在半空,无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
  立时双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
  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出,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尖之
  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剑身弹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
  挡格,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
  太头顶。灭绝师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剑的刃面无
  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剧痛,长剑被他一弹之下
  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鹬落,迅捷无伦,一刹那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
  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毒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
  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时刻之中,人
  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
  闪似鬼魅变形,就象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采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
  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出于挨打的局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
  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被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
  少了对敌的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心中自是有数,不由得
  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
  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
  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倚天剑的一击?”正自
  沉吟,只听得周颠大声道:“我有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
  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
  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还保得了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过
  去接了宝刀。
  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
  己为‘张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悔既已认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
  当下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
  无忌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两人武功深
  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
  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
  太宝剑快招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但见青光闪烁,背厚刃薄,刃锋
  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
  已经给了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回过身
  来,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
  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传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
  坤大挪移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
  连韦一笑素以轻功睥睨群雄,也自暗暗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是一刀,
  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只是张无忌
  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份逼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
  更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玄叫道:“今日咱们
  剿灭魔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师弟,大夥儿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
  取巧,乖乖的跟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涌上,
  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
  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是提我干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一伸,挟
  手将她长剑夺过,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
  忌这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更不停
  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
  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避余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剑飞舞空际,白光闪
  闪,连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
  手。她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
  自劲力奇大,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芷若手
  中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
  不妥,抢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
  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他果
  然待你与众不同。”
  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
  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已身处只有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
  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
  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一动:“
  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
  声喝道:“芷若,你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这“我”字刚出口,
  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
  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尖及胸,自会缩手。
  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及
  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
  真练过轻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抱了人、脚下仍然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
  只得回刀挥出,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到,张
  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
  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
  眼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前探,挥掌拍出。灭绝师太
  右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
  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
  绝师太武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转折轻柔的擒拿手
  法。
  张无忌虽然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实是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
  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
  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是!”满脸胀得通
  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她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
  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是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欢喜
  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
  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
  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默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
  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
  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
  处去觅归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他而背叛师门。”忽听灭
  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
  当下挥函转介,投入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甚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
  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钟爱。这七年多时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
  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
  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霎之间,剑尖已抵胸口,
  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
  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右胸
  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呼,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
  四围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
  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但
  终于不敢,掩面奔回。
  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来扶住张无忌,
  只叫:“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
  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汩汩流出,将
  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
  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
  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剑,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都关心这
  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慢慢坐下,朗声说道:“那一位有最好的金疮药?”
  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
  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只见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
  血涌出,却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人若是重伤而死,自
  己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
  生解救,快说,快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什么?张公子要活不了,大家
  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在冲是何等身份,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
  急之下,仍是不住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
  再不走开,老衲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
  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替她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
  伤口,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只想:“
  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派杀了明教众人!”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
  间运转数次,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那一位不服在下调处,
  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
  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你若不死,日后再行算帐。咱们
  瞧武当派的罢!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昆仑、峨嵋五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
  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剑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
  几个庸手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对敌,说不定稍等片刻,
  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自然毫不费力的便将他击死,就可照原
  来策划,诛灭明教。
  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
  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
  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铩羽而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
  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
  今后是荣是辱,全凭武当派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
  望。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定主意。
  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位师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武当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
  “二哥,倚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
  外之物,只是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
  桥,听他示下。
  宋远桥见殷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
  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命,实是平生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
  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辈侠
  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能得兼,当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侠,你若非明教中
  人,尽可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胸前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所难,死而后已。多谢……多
  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教同存共亡!”
  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我们已然仁至义尽,大夥儿感激
  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
  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高招!”哪知一口气
  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
  小昭挡在张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无忌低声道:“小昭,
  你别担心,他杀不了我。”小昭急道:“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
  小昭!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小昭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张无忌
  向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
  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有什么
  好东西了!快站起来,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不
  服。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实则他内劲提不
  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舟朗声道:“青书,点了
  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
  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向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
  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将他指力挪移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
  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无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冲,险些撞到
  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
  他定了定神,飞起右脚,猛向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
  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
  意,这倒不是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
  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奉了师命而刺了他一剑,但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
  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常自抑制,不敢多看,
  以免给人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
  心下明白:“她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
  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这个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
  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
  的人物,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这‘情’之一关,竟然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但显然他便
  要支撑着坐起也难以办到,看来这一脚终于便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及胸,张
  无忌右手五指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过三寸,
  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
  撞,直攻张无忌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
  手指一拂,又卸开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
  这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然
  颇为怪异,基本道来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
  是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
  本身劲力若有若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第
  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
  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
  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
  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绝非自己,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
  张无忌右颊,右手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称好
  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
  缺盆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成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
  之猛,手法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跨上
  了一步。
  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
  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食指点中自己右肩
  ‘缺盆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发,却给张无忌已‘乾坤大挪移’功夫挪
  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后,此后两
  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被点中,手臂尚
  未麻木,直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到一声仰天摔
  倒,挣扎了几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
  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
  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采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
  一张,吐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又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
  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
  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
  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
  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
  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
  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声道:“正该如此!”
  忽听得刷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着
  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
  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
  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
  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
  罢!”
  殷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
  常常这样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象,虽然分别九年,张无
  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难道
  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
  “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
  我……我时时……想念你。”
  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是无忌,
  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
  充塞了欢喜之情,什么六大派与明教间的争执仇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寥数人之外,余人无不
  讶异,哪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
  给俞莲舟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
  淫徒,我……我……”喉咙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
  杨逍丝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
  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
  身材、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
  甜甜的,总是想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虏去,失身于他,更且因
  而毙命,心中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子一幌,失声叫道:“晓
  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死了。”
  殷梨亭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糊涂!你让开,我今日
  要替你妈报仇雪恨。”
  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殷梨亭道:
  “为……为什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
  “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
  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张无
  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
  杨不悔年幼,什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
  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色,嗫嚅道:“师太……她
  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
  她和杨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
  六侠,为了顾全你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
  于她?”
  殷梨亭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殷梨亭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
  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他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
  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
  摔了一交,随即跃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所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
  难过,以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跤?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
  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
  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
  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如此不住
  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
  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
  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
  向四人体内。
  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
  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
  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
  骇,眼见他重伤垂死,那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说道:“宋伯伯、俞二
  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这么大了……”说了这几
  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脸露微笑,热泪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
  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她向山下走去。
  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
  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
  如此重伤,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
  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
  崆峒和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去。
  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
  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
  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
  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是消解
  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
  一股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当
  着武当四侠,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宁空性贼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
  今日只好认命罢了。”当下苦笑着说声:“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
  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们可不能留下陪你。
  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
  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神情萎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一分伤势,只
  得忍住不言。
  猛听得少林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
  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
  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体,可是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
  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
  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秃我们也不要,要他这死
  和尚干什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
  少林众人心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名僧人四出搜索,却哪里有圆真的尸身。众
  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
  再追寻。
  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
  “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
  导,总要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
  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张无忌又应道:“
  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人均是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
  教救命的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忙跪下还礼。他
  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了过去。
  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上。杨逍道:
  “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
  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象,我
  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丑东西,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
  小昭低头不语。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缘逃回来的大战,
  各人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
  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
  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剑伤虽然不轻,但因周芷若剑尖刺入时偏了数寸,只伤
  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
  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日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极为欣
  慰。
  到第八日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探病。张无忌道:
  “两位身中玄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
  伤势只有越来越重,但怕他挂怀,都道:“好得多了!”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
  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便给两位治一治看。”
  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再给我们医治不迟。
  此刻使力早了,伤势若有反复,我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也不争
  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
  张无忌道:“我外公鹰王、义父狮王,都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是我长辈,再
  称‘大侠’什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
  杨逍微笑道:“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什么
  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什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
  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张无忌双手乱摇,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
  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一怔,均想:“难道六大派输得不服,去而复返么?”但脸
  上都显得若无其事。杨逍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
  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道:“是外敌来攻么?
  ”韦一笑道:“本教和天鹰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
  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近了不少,敌人来得好快,显然并非小小毛贼。杨逍
  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便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就此一蹶不振,
  人人都可欺侮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
  张无忌寻思:“少林、峨嵋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
  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养好伤势,
  决计难以抵挡外敌,倘若强自出战,只有枉送性命。”
  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一个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叫道:
  “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什么敌
  人?”那人手指窗外,想要说话,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急迫。忽然又有两人奔进室来,
  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全身浴血,脸色犹如鬼魅,但仍颇
  为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
  沙帮、神拳门各路人物。”杨逍双眉一轩,哼了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敢
  山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敌人本来也不厉害,只不过咱们兄弟多数有伤在身
  ……”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
  抬了进来。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门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
  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
  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睡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
  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还能把咱们怎样了?”
  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鹰教的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
  这三人生来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是
  已陷绝境,内袭人众多,声势着实不小,眼看着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人隐
  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能突出奇计,解此困境。
  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外公、韦
  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这些高手当然均胜他甚多,他们既无良策,自己
  又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的叫道:“咱们快到
  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语音甚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
  无一人附和,似乎都认为此法绝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
  避祸,待伤愈之后再和敌人一决雌雄,也不算是堕了威风。”
  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
  道去。”张无忌道:“大夥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请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张无忌听他语气,知他们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朗声说道:“各
  位前辈,我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
  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驱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
  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只是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险峻,
  一处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无猛烈抵抗,来攻者却也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
  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存忌惮,未敢贸然深入,但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
  步的逼近。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教众竭力御敌,以致
  惨遭屠戮。
  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当
  下说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
  摇头。
  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继
  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
  秘道。大夥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早就
  有意奉张无忌为教主,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
  师父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
  不可。”
  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
  斤八两,我和张真人的说话相互抵消了罢,只当谁也没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
  决。”殷野王也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罢?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
  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
  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心中难过,说道:“当年阳教主曾有一通遗书,
  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阳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
  暂摄教主之位。”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
  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
  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
  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
  张无忌耳听杀声渐近,心中惶急加甚,一时没了主意,寻思:“此刻救人重于
  一切,其余尽可缓商。”於是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如再不允,反成
  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渡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
  另择贤能。”
  众人齐声欢呼,虽然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均想
  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闹得自相残杀、四分
  五裂。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
  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行动的便即拜倒。殷
  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
  张无忌忙拜倒还礼,说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
  等,一齐退入秘道。”
  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启禀教主,咱们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
  上房舍尽数烧了。敌人只道咱们已然逃走。不知可好?”张无忌道:“此计大妙,
  请杨左使传令。”心想:“此法当年朱长龄便曾使过,计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过
  他是用来骗我而已。”
  杨逍当即传出令去,撤回守御各处的教众,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
  退入秘道。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当下命天鹰教教众先退,跟着是天地风雷四门,
  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锐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待
  张无忌和杨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是火光烛天。
  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出西域特产的石油。那石油近
  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
  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秘
  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
  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
  到不少明教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
  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天鹰教与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住入一间间石室。此时已然深入地底,
  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众人带足了粮
  食清水,便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致饥渴。明教和天鹰教人众各旗归旗、各坛归坛,
  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恩典,才得入来避难,
  因此谁也不敢任意走动。
  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
  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他说毕,将记述心法的羊皮纸交给杨逍。杨逍不
  接,躬身说道:“阳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
  日后转给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当下众人传阅阳顶天的遗书,尽皆慨叹,说道:“那料到阳教主一世神勇睿智,
  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
  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
  杨逍道:“这成昆虽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我们以前
  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
  ”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
  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所个字咽入肚里。杨逍
  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
  ”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
  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当下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疮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当即给
  受了外伤的弟兄治疗,虽然药物多缺,但他针灸推拿,当真是着手成春。众人初时
  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竟也如此精湛,几已可直追当年的
  ‘蝶谷医仙’胡青牛。
  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痊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及五散人逼
  出体内玄阴指的寒毒。三日之间,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
  道,尽歼来攻之敌。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
  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则练气运劲,自从六大
  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别得狠了。
  这天晚间,杨逍将明教的教义宗旨、教中历代相传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
  势力、教中首要人物才能性格,一一向张无忌详为禀告。
  只听得铁链叮当声响,小昭托了茶盘,送上两碗茶来。张无忌道:“杨左使,
  这个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罢!”杨逍道:“教主有令,敢
  不遵从。”当下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给小昭开了锁罢。”
  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屉之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
  这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等女儿和小昭退出,说道:“小昭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对
  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问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
  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
  尸首哭泣。我们上前查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爹作中原得罪了官府,一
  家三口被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来,终于她爹娘伤
  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然容貌奇丑,说话倒也不
  蠢,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
  杨逍续道:“我们带小昭回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
  听着,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
  的方位之上。”
  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自快了一点。”
  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
  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名夷,水火未济,我
  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
  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是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理,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
  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理,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如果小昭
  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
  辱而死?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干乾
  净净,竟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嘱不悔暗中留神。有一日我说了个
  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背
  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
  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哪里是个丑丫头?容貌比不悔美得多了。待我转
  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挤眼歪嘴的怪相。”
  张无忌微笑道:“整日假装这怪样,当真着实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
  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在他面前耍枪花,自然瞒他不过。”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是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
  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径往东边房舍,不知找
  寻什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
  出,问她找寻什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竟是毫不惊慌,说无
  人派她,只是喜欢到处玩玩,出于好奇之心。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
  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於是我将教中旧日留
  传的这副玄铁铐镣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
  我所以不即杀她,是想查知她的来历。教主,这小丫头乃敌人派来卧底,决计无疑,
  以她精通八卦方位这节看来,只怕不是昆仑,便是峨嵋派的了。只是谅这小小丫头,
  碍得甚么?念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罢?
  ”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
  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杨逍出去传令,秘道中登时欢
  声雷动。
  众人进秘道时是从杨不悔闺房的通道而入,这次出去,走的却是侧门,以便通
  往后山。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
  的掌旗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
  撼石柱,全没动静,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是敬佩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是半点全无。
  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月光泻将下来,只见天鹰教人众排在西首宾位,天
  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
  的排着。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
  本旗的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
  明顶教众。那天字门所属是中原男子教众;地字门所属是女子教众;风字门是释家
  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门则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五旗四门无不伤
  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
  护。人人肃静,只候教主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要善罢,亦已不得。但本人实
  不愿多多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天鹰教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
  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字门、地字门,自北攻击。五散
  人率领风字门、雷字门,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
  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罢!”四队教众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
  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们两个从秘道中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韦一笑大喜,说道:“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其时上面已堆满了瓦砾、焦木,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出来,扑鼻尽是焦臭之气。
  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
  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
  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
  过不多时,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之中,砍瓜
  切菜般杀了起来。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大呼酣斗,犹似虎入羊群
  一般。
  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巫山帮、海沙派等十余个大小帮会,眼见光明顶烧成
  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没一个漏网,只道已然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
  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
  派。明教教众突然间杀将出来,这四个门派中虽然也有若干好手,却怎是杨逍、殷
  天正这些人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功夫,已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
  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好好送你们下山。”
  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中的好手已死伤大半,余下的眼见敌人大集,
  均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二十余名悍勇之徒兀自顽抗,片刻间便已尸横就地。
  这十余日中,巫山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当先巨木旗下教
  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忙着烧水煮饭。
  光明顶上烧起熊熊大火,感谢明尊火圣佑护。
  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天鹰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
  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夥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
  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群力。‘天鹰教’这个
  名字,打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了,大夥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
  的分派号令。要是哪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罢!”
  天鹰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天鹰教源出明教,现今是反本归宗。咱们大夥
  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家人至亲,听哪一位教主的号令
  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哪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
  便是犯上叛逆。”
  张无忌拱手道:“天鹰教和明教分而复和,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在下迫于情
  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
  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
  周颠大声道:“教主,你倒代我们想一想,我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
  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另派一个人出来当教主罢。哼哼!
  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要我周颠当罢,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道:“教
  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残杀、大起内讧的老路上,难道到那
  时又来求你搭救?”
  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也是实情,当此情势,我难以抽手不顾。可是这个
  教主,我确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於是朗声说道:“各位既如此垂爱,小子不
  敢有违。只得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
  知是哪三件,请教主示下。”
  张无忌道:“本教给人目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
  教众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
  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
  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向周颠看了一眼,说道:“吵嘴
  相骂则可,动手万万不行。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凡违犯教规,和本教
  兄弟斗殴砍杀,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
  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欢多
  话,这两个字,便是答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张无忌道:“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
  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嫌尽释,不再去和各门
  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是气氛不平,良久无人答话。
  周颠道:“倘若各门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要是
  对方一再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罢!反正我们的性命
  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我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中原
  各门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各门派不少人,要是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
  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不
  错,便都答允了。
  张无忌道:“第三件事,乃是依据阳前教主遗书的遗命而来。阳前教主遗书中
  说道:由觅回圣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后教主之位由金毛狮王
  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然后设法寻觅圣火
  令。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
  全、仁义豪侠的教主。日后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之中拾得圣火令,难道
  竟由他来当教主?”
  杨逍道:“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与现今大不相同。金
  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
  心服。”
  张无忌坚执阳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
  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哪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
  变,再作道理。”
  这三件大事,张无忌于这十几日中一直在心头盘旋思索,此时听得众人尽皆遵
  依,甚是欢喜,当下命人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
  张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
  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
  同赴海外。”
  张无忌初负重任,自知才识俱无,处份大事必难妥善,於是低声和杨逍商量了
  一会,才朗声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
  这样罢,请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
  赴各地,召集本教分散了的人众,传谕咱们适才约定的三件事。请外公和舅父率领
  天鹰旗,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
  落。韦蝠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
  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
  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然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
  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杨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你向
  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撅起小嘴,却不作声。
  张无忌微微已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西来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
  己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鱼等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
  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
  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
  爹,咱俩都跟无忌哥哥……不,跟教主去!”杨逍不答,望着张无忌,听她示下。
  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
  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
  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们五散人的面子。再说,
  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我
  要和人合口吵闹,也有杨左使作对手。倘若同着冷谦,只不过多了一块木头罢了。”
  众人一齐大笑。冷谦既不生气,也不发笑,便似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
  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
  当的铁链,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
  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义父回来,借他的屠龙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
  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道别。冷谦道:“教主,保重。”张无忌
  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
  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
  的确是十分担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
  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作别。
  倚天屠龙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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