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
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
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
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
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
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
不是闹著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
里的兄弟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
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
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
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
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麽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
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
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於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
天里尽是想著,脑中除了「鸳鸯刀」没再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
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
我今晚起,我用布包著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
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
的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於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
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於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
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抢劫。岂知那刘於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
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
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於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
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
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
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中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
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
!」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
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
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
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
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麽有趣的事。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
按捺不住,终於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
离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
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对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麽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
,隔著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
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麽?」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
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
霍,拼命砍杀。
这麽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夥儿别出去,各人戒备,
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麽不要性命拼斗,那
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
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
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带要冲
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
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
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
出来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
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
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
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拍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
「啊哟,不好!」接著喃喃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於危墙之下,这还
是明哲保身要紧。」说著便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恶贼心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
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
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
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
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
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
什麽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
,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
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
响著,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著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
来,跟著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著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
给钱,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著两吊。於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
,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
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要
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
,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
」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
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於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
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著!」店小二一抬头,
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
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
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
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
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
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
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报德
。」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
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
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
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
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著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
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
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
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
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
,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著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鸳鸯刀》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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