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月十四,天下第一大派峨嵋派的代掌门人松鹤道长从云房中走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陆飞羽在哪里?”天气明媚,已有散仙之份的食墨与餐霞却满脸惶急,驰架东溟、离水剑,满宇宙地找着,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陆飞羽!烟云苍茫,渺在天地之外的洞府高台上,一道人正在吸纳元气,吞吐阴阳,他顶上隐显三花,脑中已结紫胎,身体腑脏在真气的涌流下,几乎已变得透明,隐约可见一个同他身体一样大的元婴,用着一样的姿势,在他体内盘坐着。他面前摆着一张金篆玉笺,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陆飞羽!
第一章 飞羽天下意未央
今天是七月十四,天下第一大派峨嵋派的代掌门人松鹤道长从云房中走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陆飞羽在哪里?”
天气明媚,已有散仙之份的食墨与餐霞却满脸惶急,驰架东溟、离水剑,满宇宙地找着,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陆飞羽!
烟云苍茫,渺在天地之外的洞府高台上,一道人正在吸纳元气,吞吐阴阳,他顶上隐显三花,脑中已结紫胎,身体腑脏在真气的涌流下,几乎已变得透明,隐约可见一个同他身体一样大的元婴,用着一样的姿势,在他体内盘坐着。他面前摆着一张金篆玉笺,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陆飞羽!
大火,将这片方寸之地烤得赤红,这赤红中,又隐隐透出种极为浓烈的血红,而这赤红与血红,又笼罩在一层黑气中,看去幽幽的,宛如九冥地狱。黑气翻涌,中间端坐着个枯瘦的老人,他眼睛紧闭,似乎在推算着什么,忽然,黑气中精光陡闪,却是那人将双目睁开,刹时之间山峦崩怒,似乎不能承受此人真气的动荡。那老人面容一阵扭曲,一字一顿地切齿道:
陆.飞.羽!
陆飞羽!陆飞羽是谁?他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九华娘子一点都不想问,因为陆飞羽就躺在她的绣榻上,喝着她的酒,听着她的琵琶。她连变了三十几种曲调,这见鬼的陆飞羽居然都能听出来。不但能听出是什么曲子,而且能听出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若是说他是那种翩翩浊世佳公子倒也罢了,可看他那种惫懒的样子,分明是个没正经的浪子,这又如何让九华娘子服气?
所以九华娘子就又倒了杯酒,笑嘻嘻地捧到陆飞羽面前,整个人都几乎偎在他的身上,媚笑道:“陆哥哥,不如喝了妹子这杯酒,你弹一曲给妹子听,如何?”
陆飞羽大笑着接过来,一口干了,却没有看她。他的眼睛盯在九华娘子房中挂着的一幅画上。那是一副海棠春睡图,一丛鲜花浓艳欲滴,遮映着花下深睡的美人。脂浓粉淡,花娇人艳,当真是相得益彰。陆飞羽似乎看得出神,九华娘子连问了三句,他才仿佛醒转,抬头看了看日色,忽然叹道:“就快到午时三刻了。”
九华娘子吃他冷遇,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快午时又怎样?离晚上还早着呢。”
陆飞羽淡淡道:“但今天的午时三刻不一样。”
九华娘子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天天都有午时三刻,今天的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陆飞羽悠然道:“因为今天的午时三刻,是峨嵋派开府三百年的纪念之时,而我是峨嵋派的大弟子。”
他忽然转头对九华娘子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峨嵋就要开府纪念了,而我却在这里陪你喝酒?”
九华娘子脸上的脂粉看上去就跟假的一样,强笑道:“因为我们一见钟情,一拍即合,而你是个浪子。”
奇怪的是陆飞羽并没有反驳,他点头道:“对,我是个浪子,这种事情,我也常做。但我一向不喜欢别人看着。”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两件东西,慢慢在桌上摆开。
如果说九华娘子刚才的脸是假的,那么现在就是死的。
一件东西是只白骨做成的钉子,仿佛是一只头骨,下面伸着半截脊椎,只是极小,那头骨大约只有拳头大小,面容却极为狞恶,两只眼睛冷森森的,仿佛其中含了万年寒冰的精气。
另一件是个环,金环。环的样子看去极为普通,上面没有镂花,只是一阵风吹过后,那环的颜色忽然变了,先是金黄,突然变成翠绿,接着是墨黑、朱红、枯褐、润蓝。风过后,那环依旧是金色,仍然是普普通通的。
陆飞羽左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两件东西,叹道:“白骨一令啸江湖、多情金环多情雨,天下多少人死在这两件七门兵器之下,又有多少人恨不得将它们据为己有?”
他抬眼看着九华娘子:“现在,它们在你手中。”
自那两件东西显出来之后,九华娘子的身躯就变得僵硬了,但现在,她却冷静了下来,缓缓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陆飞羽淡淡道:“你别忘了,我是峨嵋派的首徒,这些花样,我未必比你们懂得少。”
九华娘子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峨嵋派?峨嵋派?”她喃喃道,她的身子越颤越厉害,突然大哭了起来:“若不是你们峨嵋派,我能落到这种田地?你们峨嵋派都该死!我纠结了白骨令、灞雨环,哪知还是杀不了你!”
她的身上忽然升起一道碧光,凌空伸缩,将整个房间充满,倏然向陆飞羽飞了过去。但陆飞羽只是将手中的酒杯一举,那道碧光就落到了他的酒杯中,电转夭矫,却是无论如何都腾挪不起了。陆飞羽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峨嵋就要开府纪念了,而我却在这里陪你喝酒?”
九华娘子为他的神功震慑,不敢再扑上,狠狠道:“峨嵋的人一个个倒行逆施,我知道你为什么?”
陆飞羽道:“因为我想要你这盆海棠。”
他的手,指向的,正是墙上的那副海棠春睡图。
九华娘子冷笑道:“你若是能拿走它,我送给你又何妨!”
陆飞羽凝目看着她,确认她不是故意说谎,禁不住笑了,他的笑容就像嘲讽一样:“原来你不知道它的秘密。”
他手握灵决,口中念念有词,突地向那画上一指,陡然一阵香气散开,氤氲七彩之雾不住涌出,将周围裹得看不见人形。那香气更如天府异熏,清轻馥烈,熏人欲醉。转眼之间雾气散开,陆飞羽的手中却捧了一盆七彩海棠。回看那画上时,只剩了个美人,海棠画却空空的,不见了。陆飞羽笑道:“三百年开府,峨嵋第一灵宝‘香棣清华’,也当归来了。”
那盆花形似海棠,但仔细看去,却分明不是。但见它只开了七朵花,每朵花的花心都是个心形,但却有七种颜色,其中光芒荧流晕转,令人不可逼视。就连九华娘子都看出了其中的奇处,登时一阵悔恨从心中涌出,几乎就哭将出来。
陆飞羽叹道:“九华娘子,你自命情种,却原来并不懂得别人的真心。”
他悠然道:“当日余长泪苦恋于你,不惜上峨眉山盗取香棣清华换你欢心,哪知你却丝毫不珍惜,只挂在堂上。你若多看一眼,今日狼狈的,就是我。你以为那些人赠你白骨令与灞雨环是真心想帮你的么?他们的目的,就是夺取这香棣清华!今日我取走它,正是为你远祸。”
说着,他用手一指,香棣清华的七只颜色各异的花心一阵光芒晕转,各各从中间射出一道彩光来,在空中交叉成丈余长的弧形,一齐卷到陆飞羽的脚底,将他缓缓托了起来。陆飞羽笑道:“你常说世间没有真情,男人没有对你是真心的,我今日陪你到最后一刻,便当作是取走这棵名花的代价。你可满意么?”
大笑声中,七道彩光簇拥着他腾空而起,霹雳一声裂响,已经在九霄云外,风驰电掣地向峨嵋行去。
九华娘子呆呆地坐着,突然伏案大哭起来。
这就是陆飞羽,行事痛快的陆飞羽。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要让别人觉得值得,不是勉强的。因为他是峨嵋派的大弟子,也因为他是浪子。
天底下最文雅的浪子。
峨眉山虽然遥远,但香棣清华乃是上古异宝,飞行起来宛如流星飞坠,迅捷无伦,哪消多时,就见前面乱云堆叠,秀出两极,孤鹤鸣飞,黄莺乱耳,已经到了峨嵋之上了。香棣清华当空落下一道粗及十丈的彩光,围着陆飞羽缓缓落下。
松鹤道人站在云房前面,面色冰冷地看着拂天而下的陆飞羽。他的脸色虽然沉怒,但眼睛中却深蕴着一丝笑意。他虽然不喜欢陆飞羽如此张扬的个性,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上进的人,峨嵋派的道法,晚辈中就他练得最好了。
陆飞羽才一落地,立即一口真气直喷到香棣清华上,大声道:“弟子陆飞羽,恭祝峨嵋三百华诞!”
那盆香棣清华被他真气一喷,立即七只花心一齐旋转起来,七股光华分呈红、橙、黄、绿、蓝、靛、紫,一齐飞空而起,化作冷凛凛地七只明月,当空而立,一齐向峨嵋顶峰飞去。时当清晨,七只各色明月与那才吐的朝阳交相辉映,将满空照得一片斑斓绚彩,云海鼓涌,奇景丽辉,映得人眼花缭乱。峨嵋三百年经营,当真是灵秀比天,让这七色光华一照,于奇灵真秀中又透出种雍容壮美之态,当真不可逼视。来贺的众派弟子目眩神迷,尽皆看了个目瞪口呆。
七月扶摇上升,到了金顶之上后,慢慢聚集,异彩奇辉,却是越来越烈。猛然一声梵唱,七只彩月全都合一,却显出一轮青荧荧的慧光,冷凛凛地悬挂在山顶。立时有人惊呼道:“佛光、佛光!”
呼声才起,那青光中隐隐约约彩辉流转,显出一尊古佛像来。佛像一晃,变为过去、现在、未来三尊。接着无量化生,越来越多。碗大的八瓣之花也如雨一般蔽空闪落,向着山上各人飘摇而落。那花都是彩辉凝成的,落到身上后,便碎成细小的光片,却依然是八瓣的模样,渐渐越碎越多,终归于浮尘。天上青光中的神像也越来越多,光妙庄严,纷如恒河沙数,不可点算。青光也越晃越大,直将整个峨嵋都包了起来。青光中的诸佛各各向山上众人含笑点头,咏颂真言。登时梵唱之声震山遍谷,众人都觉心灵空清无比,凡尘俗虑一概消除,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渐渐青光轮转,重又化作七道彩光,却如飞鸟投林一般,归于陆飞羽的身上。陆飞羽哈哈大笑道:“见笑、见笑!”飞身而起,向松鹤道人的云房落了过去。
松鹤道人板着脸道:“年纪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弄这些玩意,也不怕别派先辈笑话。”
陆飞羽笑嘻嘻地道:“三百年派庆,正该弄些东西来耍子,先辈们不会跟我计较的。”
松鹤道人道:“无垢师弟对你期望甚大,早已面定你为下代掌门,你却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岂不辜负了师兄的期望?”
陆飞羽嬉皮笑脸道:“这叫游戏风尘啊,师伯,你不也说过要随缘而行么?香棣清华重归本门,这正是缘啊!”
松鹤道人冷哼了一声,不再管他,道:“赶紧进去换了衣服,预备迎接宾朋。可不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
陆飞羽点了点头,正要进去,突然就听一人长声道:“松鹤!我来送礼了!”
松鹤道人皱了皱眉,他望重江湖,一身神功超凡脱俗,只等善功修满,就可白日飞升了。而且代领峨嵋派掌门之位,地位尊崇之极。峨嵋派素有天下第一之称,什么人如此大呼小叫的?但此日不比寻常,倒也不必那么计较。松鹤道人道:“飞羽,你去看看。”
陆飞羽的脸色也变了变,闻言答应一声,纵起剑光,向山下驰去。远远就见一群人身披白麻衣,手中拿着哭丧棒,鱼贯行来。陆飞羽怒道:“山阴灵鬼,竟敢来犯,莫非吾剑不利么?”
山阴鬼祖以鬼入仙,开创了灵鬼门,招收的弟子都是身穿麻衣,手拿哭丧棒,此外并无别派做如此打扮。峨嵋庆贺三百年开府,旁门左道来捣乱,那也是想得到的。陆飞羽一句话说完,铮然声响,丹心剑冲鞘而出,化作百丈红光,向着那群人落了下去。
当先一人一掌将头上的斗篷打掉,冷笑道:“陆飞羽,你敢对我出手?”
这披麻戴孝之人,赫然是昆仑派的第一长老于鲲!陆飞羽一惊,真气回运,丹心剑霍然顿住,道:“于师叔,你怎做这副打扮?”
于鲲冷冷一笑,也不作答,带着众人缓步向山上走去。丹心剑化成的光幕仍旧悬在空中,他就如同没有看到一般。
忽地山下又传来两声长啸:
“武当铁真,前来恭贺峨嵋三百年开府!”
“崆峒真意子,恭贺峨嵋圣辰!”
这两句都是喜庆的话,但不知如何,总似乎含有种苍凉悲愤的意思。陆飞羽的眉头皱了起来。昆仑、武当、崆峒都与峨嵋世代交好,共为正道的中流砥柱,今天如何都是这般阴阳怪气的?
只见山间蜿蜒而上,出现了两队人。一样的白麻衣,一样的哭丧棒。斗篷将他们的面目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楚是谁,但从方才的两声,可以猜出是武当派监院铁真道长跟崆峒派的护法真意子。但他们又为何做此等打扮?
陆飞羽不敢自专,急忙飞回云房,将事情告诉了松鹤道长。松鹤道长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这时,大殿中响起一阵匆遽的钟声。
不有大事不敲的金钟。
松鹤道长只好带着陆飞羽赶往大殿。
三队白衣人,都是一色的麻衣,一色的哭丧棒。他们的斗篷都取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悲愤。
松鹤道长莫名其妙,突听于鲲哑声道:“今日峨嵋派三百年庆诞,我们三派无以为敬,备了小小薄礼,望消纳!”
松鹤道长才要逊谢,于鲲霍然回头,声音仿佛是从喉中挤出来的:“抬上来。”
立时从于鲲、铁真、真意子身后走出四名弟子,抬了件东西上来。
棺材,三具棺材,一字儿摆在松鹤道人面前。
松鹤道人脸上变色,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咒我们峨嵋么?”
于鲲盯着他,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打开!”
咣当几声响,棺材盖掀了开来。
里面是三具尸体。三具松鹤道人认识的人的尸体。实际上,江湖中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们的。
飞龙道人,铁木,无成子,这是他们的名字,这三个名字,远远没有他们的身份响亮:
昆仑派掌门!武当派掌门!崆峒派掌门!
名动天下的四大门派的掌门,竟然有三位躺在了棺材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松鹤道人心中惊骇,忍不住问道:“这……这是谁做的?”
这句话一出,于鲲三人的脸色顿时都变得像要爆开的炸药:
“你们的掌门,无垢!”
第二章 香灺玉洞参玄阳
松鹤道人笑了。
于鲲的脸色立时扭曲起来,生气得扭曲。任何在这三具尸体面前笑的人,都是昆仑三派的敌人!于鲲一声怒吼,云阳剑已出鞘!
血的仇恨,就要用血来洗清,昆仑派此次倾巢而出,本就不想再下这座峨眉山!
松鹤道人也看到了于鲲的怒气,他的笑并没有停留太久,马上解释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派掌门入了太微洞闭关,修习无上玄功妙法,已经三年未曾出关,怎么可能跑去杀了三位掌门?”
他顿了顿,道:“何况三位掌门都同敝掌门交同莫逆,年轻时一同行侠仗义多年,共同换过金兰帖的,又怎会下此毒手?”
于鲲脸色稍霁,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所以我们三派到峨嵋山上来,就是要当面问个明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他忽然出手,将左首的棺木击得直飞到松鹤面前,道:“就请松鹤仙丈看看,杀死敝派掌门的功夫是什么。”
松鹤道人笃定地认为不是自己的掌门杀的,态度开始颇为悠闲,但他才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就直沉了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再也不能约束心中的惊惧。要知道他八岁入山,到今天已足足修行了八十七岁,玄功深湛,定力更是达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境界,这时候手却抖了!
于鲲目光如炬,将他一切变化都看在眼中,面上怒气更盛,道:“松鹤仙丈看清楚了没有?究竟是什么功夫,杀死了敝派掌门?”
松鹤道人且不回答,又仔仔细细地探察了一遍。他的指尖喷出一道极细的白气,宛如山雾一般笼在了飞龙道长的尸体上。刹那之间,从飞龙道长身上也腾起极细微的一层雾气,同白气纠结在一起,顿时变化出万千涟漪,流光晕转,结成层层叠叠的涡状,漩空变幻。松鹤道人废然长叹,收回了真气。
于鲲冷冷地看着他,他实在已不必再问。
松鹤道人长叹道:“是本派的五德元和太平真气。”
于鲲森然道:“没有看错?”
松鹤道人苦笑道:“老道侵淫此功三十余年,绝不会看错。”
于鲲道:“杀害敝派掌门的太平真气,已经到了何种境界了?”
松鹤道人闭目回思,良久道:“气由虚返实,再由实返虚,虚实相生,已通达阴阳,贯合内外,朝霞、沦阴、沆瀣、正阳、天玄、地黄都已食罢,实已至拔庐上征、白日飞升的境界了。”
于鲲知道松鹤道人不惯说谎,听了这话,禁不住微微一窒——这岂不是说,杀死飞龙道长的人,乃是大罗金仙?但他随即冷笑道:“如此说来,有几人能将太平真气修到这种境界?”
松鹤道人怔住不语,良久,黯然叹道:“五德元和太平真气乃是本派震山之宝,不是根器绝佳者不传授,不是心术纯正者不传授,当今之世,所传者不过七八人,而能练到这种境界的……而能练到这种境界的……”
他知道这句话说完,峨嵋山只怕从此将绝于世,但他素来淳朴质讷,不知哄骗于人,缓缓道:“便只有七师弟一人了!”
他口中的七师弟,便是当代峨嵋掌门无垢道长,于鲲与他相交甚深,自然知道。登时便发出一阵嘿嘿的冷笑。哪知松鹤道人断然摇头道:“此事绝非七师弟所为!”
于鲲的冷笑登时变为狂笑,真气激荡,直将整个峨嵋都震得轰然作响。山风呼啸,夹杂着于鲲暴烈的气机,宛如长天落日,向松鹤道人压了下来:“松鹤,到了现在,你还想包庇!”
松鹤道人一双眸子湛然闪亮,迎着于鲲狂风怒海一样卷来的气浪,面上一片宁静,淡淡道:“我确信七师弟三年来一直在闭关,从来没出去过!”
于鲲怒喝道:“你凭什么确信?”
松鹤道人道:“因为我一直守在他闭关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道:“峨嵋掌门闭关的地方,本是天下绝密,绝不会向外人泄露的,但兹事实在太大,松鹤只好告罪历代,破一破这个戒条了。”
他转身前行,淡淡道:“来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相信他。铁真怒喝道:“跟他去,看看峨嵋派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一行人来到了松鹤道人的云房,只见其中四壁萧然,只在中间摆了个蒲团,壁上挂了只松木雕的木剑,剑下面是一盆花。
却哪里有什么闭关的地方?
于鲲脸色一冷,正要喝骂,松鹤道人指着那盆花道:“这就是本派掌门闭关的地方——香红灺。”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一齐注目看时,就见那盆花是芍药,绿叶纷披,生得极为肥硕,当中含了三朵极大的红苞,却是将放未放,丹朱横洒,芳香暗溢,清气透脑,极为舒怡。松鹤淡淡道:“别人或者不知,于师兄、铁师兄、真意师兄一定听说过,本派的香红灺只有掌门可入,而且每隔一年,便会多结一朵花苞,等掌门出关之后,方才艳然绽放。所以我才说,三位掌门之逝,绝非七师兄所为。”
于鲲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松鹤道人说得不错,这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没有人敢破坏的。那么,究竟是谁为此恶迹呢?他怒道:“你也说过,除了你们掌门,再没有人将太平真气练到这种境界的!”
松鹤道人呆了一呆,道:“这个贫道也想之不通,但敝派掌门一直于香红灺中闭关未出,却是真情。”
一直没有说话的崆峒真意子忽然冷笑道:“谁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不是你们的掌门?”
此话一出,陆飞羽首先大怒,但他却笑了,陆飞羽的笑,嘲讽一样的笑:“哦?你们崆峒派真是与众不同,我们峨嵋派,可没有这等不知规矩的子弟!”
说着,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袖子。
真意子受了他的奚落,心中狂怒,仇恨之心更深,削瘦的脸上宛如笼了一层黑气,淡淡道:“这位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陆飞羽功力虽已登堂奥,但却是二代弟子的身份,真意子不是没见过他,如此说话,那是成心是拿自己的位子压他了。陆飞羽嘻嘻一笑,正要反唇相讥,松鹤道人咳嗽一声,道:“若要辩明其中真像,那也容易,再有三年,敝派掌门便会破关而出,到时自然就会真像大白了。”
武当铁真怒道:“再等三年?你们峨嵋派自然等得,我们却等不得!”
松鹤稽首道:“修道之人,三年易过,诸位怎么还堪不破这空色之辨?”
铁真怒笑道:“死的不是你们的掌门,你自然能堪破了!”
他霍然拔剑,一飘身,已站在了云房之外,大叫道:“松鹤!今日三派斗峨嵋,就从我们开始吧!”
登时房外紫光大盛,阵阵龙吟之声破壁传来,铁真已然蓄满真力,就待放手一搏了。松鹤道人的眉头皱起。四派本是兄弟之帮,彼此的功力良皆知道。若没有意外,他的功力略胜铁真半筹,但也仅仅是半筹而已,三派会斗峨嵋,只怕峨嵋只有亡派之路了。想到这里,手中的木剑之柄便分外沉重,这亡派的第一剑,就由自己挥出么?
突听一人朗声道:“慢着,还有一种方法!”
陆飞羽。他脸上尽是郑重之色,已没了先前的游戏姿态。峨嵋山生死存亡之刻,他也绝不敢轻乎。
紫光微微一顿,铁真在房外怒声道:“说!”
陆飞羽慢慢道:“那就是有个人进入这香红灺中,叫醒掌门,出来辩解清楚,便可以了!”
这的确是个办法,铁真也禁不住将真气收了回来。若是当真不是峨嵋派所为,这兴师问罪,便显得有些莽撞了。于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拱手道:“就请松鹤师兄打开香红灺,让大家看个明白吧。”
松鹤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恕不能从命。”
于鲲的脸渐渐铁青,厉声道:“为什么?”
松鹤仰天叹道:“因为香红灺只有掌门才能入内,这是祖宗所定,我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众人齐齐一怔,那真意子咯咯笑道:“怎么没有办法?现在不是就有一位掌门在么?”
他的手指指向陆飞羽:“这人不是已被你们内定为掌门么?他难道也没有资格进入?”
松鹤道长默然,缓缓道:“若是飞羽进去,倒是不太违背祖宗的规矩。”
真意子厉笑道:“那还等什么?”
松鹤道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慢慢走近香红灺,手中白气翻腾,五德元和太平真气渐渐凝结,成为越来越浓的白雾。噼啪的雷霆之声在他手中轻爆而出,但却看不到一点火花。他的掌心中放出的,仿佛是一团混沌,带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待到白气聚满,将他的两只手完全笼住,松鹤道人慢慢举手,伸向那盆貌似芍药的奇花。
浓浊的白雾才接近芍药,便仿佛遭遇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吸力,直将白雾拉成长条,白虹一般向那三朵巨苞上投去。松鹤道人的脸上立即腾起一股红晕,真气激动,将那白雾源源不绝地送出。渐渐地,那三朵巨苞渐渐撑开,仿佛就要开放。松鹤道人脸上更红,真气催动更急,白雾灼目,倏地一声大喝,那三朵巨苞齐被撑开。立时祥光电漩,从那花心中喷出万千毫光来,金辉映照,在众人面前聚成一泓秋水般的镜盘。松鹤道人咬牙道:“快……快进去!”
他的声音竟然大见虚弱。陆飞羽不敢怠慢,丹心剑凌空翻转,向那镜光中落去。镜光隐隐,他已看清那实是一条通道,只是通到哪里,便不得而知了。松鹤道人见他的身形没入了镜光中,方才长舒了口气,真气一放,镜光立时迅速黯淡了下去。
哪知就在镜光将灭未灭的一瞬间,崆峒派的真意子突然纵身而起,抢入了镜光中!
松鹤道人大惊失色,待要阻拦时,方才运转太平真气,开此香红之门,几乎耗光了他全部的精气,却哪里还能拦阻?而且出其不意,众人尽皆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剑光宝气纷纷而起时,那香红镜光之门,却已经归于虚冥了。
三朵巨苞依旧含起,却如松鹤道人一般,黯然无神,似乎全部的精气都已耗光。
一穿过镜光,陆飞羽就觉眼前一亮,紧接着便是一暗。这一明一暗交替,就算以陆飞羽的功力,一时之间也几乎不能见物。待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才看出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大的高台,仿佛是一块巨石雕成的,但四周茫茫的,几乎看不到边,也不知那高台究竟有多大。高台中间耸立着一根巨柱,与台相连之处连一点缝隙都无,似是天然生就的一般。此外别无一物。四周的天灰蒙蒙的,地处虽然辽阔,但异常寂静,肃穆辽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陆飞羽辩明方向,正要御剑上飞,突地就听背后一声响,一个人摔到了台上。他骇然回头,就见崆峒真意子正皱着眉头,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陆飞羽心头怒气渐生:“你们崆峒派怎如此卑鄙,竟然潜入我派禁地!”
真意子也不理他,突地一笑,道:“谁说我是崆峒派的?”
他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意,只是他的脸又瘦又黑,颇为怪异。陆飞羽皱了皱眉头,就见真意子缓缓撩起头发,拨了几拨,道:“是不是我不是崆峒派的,你就不再追究了?”
陆飞羽心念电转,已然知道这个真意子是个西贝之货,哼了一声,不再作答,那“真意子”嫣然一笑,出手在脸上一抹,立时陆飞羽就觉眼前一亮,那黑瘦的面容,登时变成了张芙蓉秀面,清艳绝伦,顾视嘻笑之间,仿佛有热气扑面而来,他禁不住面上一红。“真意子”柔声道:“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人家也是被人追杀,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化装成他的,现在追我的人已进入峨嵋,我若不跟着逃到这禁地来,只怕会被碎尸万段。你就当是做做好事,日行一善,好不好?”
她软语相商,面上尽是恳求之色,一双大眼睛更饱含着楚楚可怜之姿望着,陆飞羽本就风流倜傥,这些陈规戒律向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当下微笑道:“在峨嵋山上,还怕有人害了你?松鹤师叔会护着你的。”
那女子转齿碾然,匏犀微露:“松鹤道长也会护着灵鬼门的么?”
陆飞羽一惊,她是外道邪门的人?
那女子却未觉,笑嘻嘻地道:“我偷了教主的灵心宝印,气得灵鬼门上下一齐跳,立誓非要抓住我受那万鬼啮体的刑罚,你说,我还不有多远跑多远?”
她微笑,陆飞羽也便微笑道:“那你也算是同道了。这枚牧灵花符给你,灵鬼门便不敢动你了。”
牧灵花符是一朵小小的黄金牡丹花,雕琢得极为精细,隐约之间精气闪动,看出是枚极其厉害的宝物。一条极细的金丝从它中间穿过,那女子拿了起来,戴在头上,金丝从她万条青丝中穿过,那朵黄金牡丹正好压在她的额上,配着宜嗔宜喜的春风面,当真美艳之极。那女子也不知从哪里捞出一只铜镜,左右不停地照着,嘴角噙着隐隐的笑意,似乎极为满意。
陆飞羽摇了摇头,她似乎更将它当作是件首饰,而不是护身符、救命宝。他忽然觉得给她这牧灵符是件错误的事情,但已不可收回,于是丹心剑出鞘,向那高耸的石柱上冲去。
那女子见他要走,急忙放下镜子,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手臂,要他带了自己走。她的面上一片纯真无邪,似乎觉得男人带着女人走,乃是天经地义,而她挽着他的手,也仅此而已,并不蕴含着其他任何的意思。
剑光冲天而起,将附近的愁云惨雾映得一片通红,转瞬之间,已经裂上层霄,缓缓地落在了石柱之巅。
面前一张蒲团,一人盘腿打坐,周围五德元和太平真气将他整个围住,连一丝一毫都不露在外面。这种深湛的功力,在松鹤道人之上甚多,除了无垢道人,还会有谁?陆飞羽松了口气,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也是很担心的!
那人似乎感受到有人进入,白气缓缓转动,尽皆化作拇指粗细的一股,从他的鼻中吸入,露出身形来。陆飞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惊恐起来,他忍不住一声长呼:
“霁云师伯,怎么是你! ”
第三章 云府仙劫破紫皇
霁云道长也怔了怔,道:“飞羽,你怎么进来了?”
陆飞羽不敢置信地踏上一步,道:“霁云师伯,怎么会是你?我师父呢?”
霁云道长沉默了一下,道:“是不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飞羽道:“昆仑派的飞龙道长、武当派的铁木道长、崆峒派的无成子道长,全都死了,死在本派的五德元和太平真气之下,三派的长老说是亲见乃是我师父所为!”
霁云道长的身子震了震,他没有回答陆飞羽的话,而是抬起头来,看着香红灺中隐隐转动的云光,喃喃道:“他竟然倒行逆施到这种程度么?”
陆飞羽见了霁云道长的脸色,情知事情不妙之极,黯然道:“霁云师伯,难道……难道真是我师父所为么?”
霁云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却因为事关太过重大,被强行隐瞒了下来,本派之中,只有我跟二师弟知晓。现在,也许是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了。只是……只是对于这件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以你的智慧,能够窥破其中玄妙之一二。”
他挥手指了指身侧,道:“坐吧。”
那女子跟陆飞羽一齐在高台上坐了下来,高台就如有生命一般,在他们身下缓缓隆起,聚成一具石椅的样子,然后随着两人身形变幻,让两人能够最舒服地倚坐着。霁云道长并没有询问这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峨嵋禁地中,也许,是因为形势太过迫切,让他没有再询问的余裕。
他昂头看着天色,仿佛心中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良久,缓缓道:“你师父还未出家时,就是个奇人,这你想必已经听说了。但你却绝想不到他有多奇。贫道行道世间,也过了近百年了,似你师父这般的人物,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十八岁那年,就考中状元,一路做到宰相的职位,以相权而锐行改革,涤除陈弊,一时朝野震动,纲常尽改。你师父当时执文坛之牛耳,据官清正廉洁,颇有古士之风,所以追随之人甚多,开始改革进行得很顺利,黎民受惠良多,三年而国库殷实,国力大长。他再率领三路大军,平西定南,转战蛮烟荒漠,为当朝打下了三十年的太平世界。哪知在他班师回朝时,却发现他的政敌在他出征的时候,已然说服皇帝,将他所有的改革措施全都废除掉,而且设下奸计,要在庆功宴上将他毒杀。你师父何等聪敏,立时识破他们的奸计,以自身武功杀出重围。但在皇帝的授意下,三军哗变,已然不听他的指挥。万千甲兵相围,要取你师父的性命。而且那政敌以你师父妻子的性命相要挟,要你师父自废武功。你师母为救你师父,就在仇敌的手中自尽。你师父愤慨之下,拼尽全力,杀了仇敌,抢到你师母的尸体,却已力尽。正碰上我从那里经过,感于你师父的忠烈郁愤之气,以雷霆将甲兵震开,将他救下。”
“你师父心伤爱妻逝去,抱着不言不动了三天,终于看破红尘,随我出家而去。他天资极为颖慧,身具无上仙骨,修习本派功法,无不事半功倍,不几年,就获得教祖垂青,亲授了五德元和太平真气。他练了十年,太平真气就已变化为长生真气,几无敌于天下。然后殄灭群邪,修积善功,几乎横扫天下,再无妖邪可与抗争,公推为天下第一。你师父从不滥杀无辜,就算对于穷凶极恶之人,也给他们留一条后路,只将他们擒来之后,关在六合戮心仙阵中,借仙阵的力量将他们生平所行之事不分大小地显现出来,强逼他们观看。若是能从之中生出悔悟,真正痛改前非者,则只废除一身法力,听其自走。但戮心仙阵却如影附形,黏附在此人身上,只要他再行为恶,立加显戮。所以你师父擒处的妖魔虽多,却绝无一例误杀,修积的善功,也就在侪辈之上。不出五十年,已经修积完三千万善功,白日飞升在即。但他不愿意多加声张,于是约了我与二师弟护法,就在峨嵋的后山上,等待飞升。那飞升之前,例有三次天劫,躲过之人少之又少。哪知你师父一件法宝不用,全凭本身定力修为,雷火、弱风、天魔三次天劫,竟然全然不能伤他分毫,只管天怒地变,你师父却守住灵心一点,不动分毫。天明佛光显出,三次天劫全都消灭于无形,仙乐裂空而来,当空显出一轮明月,却是仙府太吏,驾着羽舟云槎,来迎接你师父了。我跟你二师伯又愧又羡,看得心驰神往,哪知你师父从那仙吏手中接过云府宝笺后,脸上却忽然变色,长生真气猝然化成一轮火日,将那仙府太吏烧成焦灰,你师父也破空而去,任我们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了!”
陆飞羽怔怔地听着,突道:“是不是那云府宝笺中有什么话,激怒了师父?”
霁云道长缓缓摇头,道:“不可能。”
他的手伸出,一点灵光荧荧闪现,在他身前扩了开来,显出了一张玉泥金篆的宝簶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陆飞羽”!
陆飞羽怔了怔,道:“这就是云府宝笺?怎么是我的名字?”
霁云道长道:“云府宝笺,乃是天帝诏书,诏谕迎接下界飞升仙人之用,上面书录了仙人姓名、功行,以及升天之后所司的职位。等仙人升天之后,云府宝笺留在人间,上面的字迹消除,换成下一个最可能成仙的人的名字,原是劝善奖掖的意思。现在显现的是你的名字,那便是你勤自修习,得了上天肯定的缘故。”
陆飞羽道:“那么说来,云府宝笺之上,是不会有什么不利于我师父的话语了?”
霁云道长道:“绝不会有!我现在功行已基本圆满,静中参悟,已可上体天心,通晓了那宝笺上的言谕,其中绝无任何不利的言语,我与二师弟参悟良久,仍然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来。但此事太过巨大,杀戮天府仙吏的罪名,绝不是峨嵋派能够承受的,因此,我们两人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由我代替你师父的职位,却马上入香红灺闭关,假装你师父还在峨嵋的真像。”
陆飞羽急道:“那我师父究竟在哪里?”
霁云道长叹了口气,道:“自从那事之后,天下连接发生了几件大灾难,黄河决堤,泰山崩摧,三晋饥荒,这些连邪魔外道都做不到的大惨事,却接连出现了。这些事情,只怕就是你师父的手笔,他……他恐已入了魔道!”
陆飞羽倏然站起,厉声道:“不可能!我师父玄门支柱,一生以除魔为己任,怎么可能入了魔道!”
一瞬之间,无垢道人那慈祥的面目在他心中闪现,往事历历在目,师父从虎口中将自己救出,传道十年,中间的点点滴滴……日久见人心,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样一位如父如长般的师父,竟会入了魔道!
这无异是对他信念的摧毁!
霁云道长叹了口气,道:“我希望这不是真的,但这却是我们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就在此时,一个广漠到无比巨大的声音在香红灺的高空中震响:“霁云!你的话说完了?”
霁云道长的眸子猛地睁大:“谁?你怎能突破香红灺的禁制?”
那声音奔涌而来,仿佛夹了一丝叹息:“那么你可以死了!”
随着这一声,陆飞羽就觉精神猛地一紧,基本成形的元神发出一阵窒息般的啸声,恐惧地逼视着那奔涌而来的压力!
怒电狂卷,在香红灺中冲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卷扬飞纵,带起万千霹雳,烈烈龙挂,几乎将香红灺的空间充满。那雷霆忽然聚集,在离高台三十丈的空中聚合成一个巨大的眼睛,瞳仁翻转,直盯在霁云道长的面上。猛可地一道黑森森的剑光擘空而出,向霁云落了下来!
这剑光狂猛凌厉无比,就连近侧的陆飞羽都受了它的影响,再也不能安坐,一声清啸,丹心剑化作连翩红光,随着陆飞羽戟手遥指,向那道沉沉剑光迎了过去。
才一接触,就觉那道剑光似乎并不是很强,绵绵泊泊的,如海水澹荡,几乎不觉其潮涌之姿。但每澹荡一次,那剑光便前行数丈,陆飞羽丹心剑发出的红光,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无法对它形成任何的阻碍。这不由得陆飞羽不大吃一惊,他还来不及施展别的功法,那剑光已经霍然临到了他的头顶!
近距离体验,那剑光实已与宇宙暗合,遥看虽然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但里面却夹杂着无数细小的晶点,大多数连成荧荧的一道,似乎天空中横贯的银河一般。就在陆飞羽竭力运转丹心剑的同时,那荧荧银河中,忽然发出霹雳一声震响,一朵晶点猛地涨大,化作巨大的火球,炽天燎地一般向他扑了过来!
陆飞羽陡然一声长啸,这晶点飞扑过来的同时,他的心中也仿佛有一团热火,勃勃然燃烧了起来!内火外火同时发难,他那久已枯波沉寂的道心,竟然有了丝丝波动!
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事情,也预示着,这一击将联合先天后天两种力量,一击就将他形神完全消灭掉!
陆飞羽啸声充满了惊怒,他准备着释放出全部的元气,与它做困兽之一搏!
但那晶点化成的火球来得极为迅速,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时间提聚真气!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猛地从旁边挥了过来。手掌虽然不大,但凌空聚起了一道气壁,将丹心剑跟陆飞羽一齐击了出去!
那团硕大爆裂的火球就正正地击在这只手掌上,瞬间沿着手掌前行,扩散满全身。空中的狂笑声一收而起,满天乌云登时散得干干净净的。
霁云道长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的身上似乎并没有受到伤害,但陆飞羽却看得出来,他体内聚集的三花、返虚为实的太平真气、已生长如人一样大小的元婴,都已被完全击散,他的生命,也只在旦夕之间而已!
奇怪的是,霁云道长为什么不抵抗?他几乎就是伸手过去,让那人宰割!
陆飞羽非常想问这个问题,但看着霁云道长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下手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也就是入魔了的无垢道人!
霁云道长虽然是大师兄,但自知比无垢道人颇有不足,一旦交手起来,威力波及,不但陆飞羽连那姑娘难以保全性命,就连香红灺以及整个峨嵋,都恐怕会受了牵连,几成齑粉!
所以他只能这样做。佛道两门的教诲,本就是要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这不能说是错,只是有些凄惨。
感受到霁云道长体内那逐渐惨淡的生命之火,陆飞羽忍不住缓缓跪了下来。他的泪也点点滴下。
霁云道长的面前香光闪动,缓缓绽放出一朵芍药花朵来。素瓣纷披,下面点了几片叶子,细细的茎,细细的根。霁云道长声音微弱:“听着,下面的话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的记好。这是只有每一代峨嵋大师兄才知道的秘密。这朵桐君花涟乃是香红灺的正体,你拿了之后,可自行出入香红灺,出去将它收了,然后,寻找你另外几位师伯,将他们的玄门七极瑞全都要来,一定要全部要来,然后,用这张云府金笺,就可以将它们合成七光卿云瑞,这是峨嵋派第一代掌门所用的至宝,天下邪魔,无能与抗,到时,你一定要……”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陆飞羽必定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垢道人已经入魔,这是无法置疑的事情,陆飞羽紧咬着牙,缓缓点了点头。
霁云道长叹道:“苦了你了……好了,你们出去吧。”
他面前的那朵桐君花涟缓缓升起,裹着陆飞羽跟那位姑娘,两人的身形渐渐变淡,逐渐地不见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霁云道长的眼睛中才露出一种深邃的痛苦来。他就像那孤独的老象,临死的时候,必定选好自己的墓穴,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香光纷披,清馥射逸,陆飞羽跟那个姑娘已然穿出了香红灺,站在了松鹤道人的云房中。三派之人还聚集在其中,并没有散去。看见两人出现,登时一阵嘈杂。陆飞羽也顾不上理会他们,手中的桐君花涟招摇,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向那香红灺的三朵娇花上罩了过去。那香红灺立时吐出一阵幽幽散散的清香,花瓣、花枝、花叶、花茎、花根尽皆化成红色绿色的碎点,缓缓飞到了陆飞羽手中的桐君花涟上。那桐君花涟登时如敷上了一层丽辉,红的娇艳似火,绿的翠华欲滴。陆飞羽手一翻,将它收了起来。
昆仑派的于鲲再也忍不住,叫道:“陆小子,你究竟见到你师父了么?”
陆飞羽心中憋火,大喝道:“于小子,你究竟见没见到我正在忙?”
于鲲大怒,立时就要掣剑动手,陆飞羽转头不理他,对松鹤道人道:“六师伯,请将你的冷香幽云给我。”
于鲲的剑已经掣出一半,陆飞羽却硬是不理。他作为长辈,不好背后偷袭,这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张脸挣得更红!
陆飞羽的话极为突兀,但松鹤道人并没有拒绝,他知道,在香红灺中必定发生了非常特别的事情,才会让陆飞羽提出如此特别的要求!
松鹤道人手一翻,五德元和太平真气化成的白雾在胸前滚涌,那白雾渐渐化作万千条莹白的长条,在云房中绽放开,形成一朵巨大的白菊。菊瓣是万千条白丝,纷纭纵乱,但那菊蕊却是万点金黄,宛如白琉璃盒中盛放的金汁。渐渐白菊越来越小,从下面生出凌霜傲雪的几片叶子来,肃肃然绽放着。松鹤道人手微送出,那朵冷香幽云的菊花向陆飞羽飞了过去。
陆飞羽手中也腾起一片太平真气,将那冷香幽云裹住,向松鹤道人拜了一礼,直接抱着那姑娘,丹心剑运处,擘空而去。
三派弟子一齐怒吼,剑光法宝纷纷祭起,追了过去。但那丹心剑飞得好快!才一闪之间,就到了峨嵋山顶!
突地,当空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声:“峨嵋中人,一个都别想走!”
一团黑云倏然在陆飞羽的面前出现,与丹心剑的剑光才一接,立时炸开,宛如当空放了无数黑色的烟火,那黑云尽皆化成极为细小的黑丝,顷刻之间,将整个峨眉山罩了起来!
第四章 魍魉失心戾气狂
陆飞羽怒叫道:“何方妖孽,竟敢到峨嵋山放肆!”
怒喝声中,丹心剑百丈长的红光宛如赤虹般裂空而上,向那黑丝冲去。那黑丝看来极为轻滑纤细,随风袅袅地飞舞着,但如此强烈的剑光,却依旧冲它不断,反而层层包裹,将那剑光挤在了中间。黑丝喷涌鼓荡,渐渐化作漫天黑雾,压得丹心剑的光芒不住收缩,宛如黑夜狂风中的一盏野火。
门派被人找上门来,又惊闻师父入魔,陆飞羽心中正没好气,这时受了黑丝的逼迫,登时心中一股怒气再也忍受不住,大喝道:“叫你尝尝峨嵋派的厉害!”
异香起处,他的胸前突然绽开万丛银丝,一闪之间,已经全都涨大成几十丈长,组成一个巨大的花座,托在陆飞羽与那位姑娘的身下。银丝飞舞,护在两人身周,那黑丝虽然蔽空遮日,但却丝毫不能侵入!
陆飞羽更不停留,手再指处,他的额前忽然显出七瓣灵心,各自舒放出彩虹一般的光芒,照在陆飞羽的身前。万点毫光宛如急雨春浪,飞洒而下,与那黑丝相接,登时冲开一大片空地。那黑丝化成的浓雾受了冲激,发出一声厉啸,奔马一般都涌了过来。压力骤然增加,那万丛银丝被压得缓缓回收,紧紧贴在了两人身上。香棣清华所发出的七彩灵光,也仅仅照开了面前三丈远近,此外举步难行!
陆飞羽脸上微微变色,面前激绕着的黑雾突然旋转了起来,渐渐汇聚成一个老人的形状,指着那位姑娘大骂道:“邪姝贱婢!还不快将本祖师的灵心宝印双手献上,难道还要我亲自出手么?”
陆飞羽转头笑道:“原来你叫邪姝。”他素来倜傥潇洒,越是情形危急,便若是泰然自若,虽然明知面前是灵鬼门的九灵祖师,而身边更是威震海内的乌神玄炼金丝,但他就是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担心。
邪姝的脸上却一片惊惶,颤声道:“祖……祖师……只要我交回去……就不责罚我了么?”
她脸上尽是一片乞怜之色,柔媚的大眼睛中也尽是惶急,九灵祖师手段之狠辣,那是早就传闻宇内的了!
九灵祖师见她恐惧,脸色稍霁,道:“只要你肯交还,本祖师倒也不多追究。速速拿来!”
邪姝大喜,伸手入怀,然后一扬。立时一点精光暴出,转瞬之间飞升七丈,悬在了她头上。只见那点精光隐隐成一心形,精光毫芒不断从中间喷涌而出,照得人眼睛都花了。灵心宝印才一出现,立即一股巨大的心跳之声便在峨嵋山上响起,震得每个人都心悸神动!
九灵祖师厉啸一声,催动着乌神玄炼金丝,向那灵心宝印上罩了去。他来得好快,就见空中一道黑影飙射而过,瞬间那张阴惨惨的鬼脸,便贴在了灵心之上。他的脸上尽是贪欲。
邪姝突然出手,握着那灵心狠命一捏,九灵祖师登时一声惨叫,漫天的乌神丝都快散了!九灵祖师脸上一片惊恐,道:“你……你想做什么?”
邪姝一改原先惊恐的样子,咯咯娇笑着,满脸都是兴奋的表情,又使劲在那灵心上捏了一把。陆飞羽幸灾乐祸的狂笑声中,九灵祖师的惨叫几乎将天上的云岚都震裂:“贱婢……住手!”
邪姝冷哼道:“你叫我什么?”做势要捏。九灵祖师慌忙道:“住……住手!”
邪姝悠然道:“我只问你叫我什么?”
山风萧萧,九灵祖师的身形全完全静止下来。他的两只灰蒙蒙的眼珠盯在邪姝的脸上,冷冷道:“谁告诉你这灵心宝印乃是我的化外元神的?”
邪姝做了个鬼脸,道:“没有人告诉我,我猜的!”
九灵祖师一阵急怒,邪姝扬手道:“怎么,你不服么?”
九灵祖师道:“你待要怎样?”
邪姝笑道:“也不要怎样,此后我就是灵鬼门的祖师,你是二祖师,如何?”
九灵祖师狂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陆飞羽心灵陡起朕兆,大叫道:“小心!”
九灵祖师幻化成的黑影,已然在这一瞬间,迫到了邪姝的面前!他来得好快,邪姝几乎来不及任何反应!
她咬了咬牙,脸上显出一阵倔强之色,突然出手,两只尖尖的长指甲,用力向那灵心中插了下去!她存的就是同归于尽的念头!
九灵祖师狂啸一声,身子就如被一柄巨大的铁锤击中了一般,陡地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才离口,便化作一蓬血箭,向邪姝飞射而至!这是灵鬼门祖师的本命元气所凝聚,当真非同小可,腥臭之气狂溢,已然将邪姝完全笼罩住!
陆飞羽早料到九灵祖师会暗算伤人,大叫示警之后,身子立即回旋,挡在了邪姝的面前。香棣清华那七只凛凛转动的心月,正与那蓬毒血接在一起。陆飞羽虽也可以算是一代高手,但比起九灵祖师来,那是颇有不如。血箭宛如暴雨,冲在七朵心月上,立即天崩地裂般地炸开,陆飞羽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已经摇摇欲坠!
那血箭一击之后,立即散做微芒一般的小点,却不散开,围着那七朵海棠心月不住飞舞着。两者略一接荡,便是一声砰嘭大震。一震之威,丝毫不弱于先前。九灵祖师满脸都是狞厉之色,虚空立在乌雾之中,不住嘎嘎怪啸,指挥着那团血箭潮涌而上。
陆飞羽一翻手,从邪姝手中接过那朵灵心,冷笑道:“邪姝只以为这是你的身外元神,我却知道这是你用三千童子之心生生造出的魔器!九灵祖师,你倒行逆施,不顾天命,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说罢,他的手上一阵白雾闪过,那颗灵心忽然散开,化作万千透明的碎片,瞬间消散于无形!
邪姝与九灵祖师同时脸上变色,大叫道:“不要!”
邪姝嘟着嘴道:“你赔我!你赔我!”
九灵祖师仰天怒啸,声音极为怪异,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的脸色更形狞厉,鸟爪一样的手指着陆飞羽,狠声道:“我今日不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一扬手,乌神丝立即如有生命一般飘了起来,向陆飞羽铺天盖地罩下!猛地远天中就听一人高声道:“是什么人敢在峨嵋山撒野?”
一抹清光淡淡地闪了闪,如同情人那忧伤的眸子。世界纷繁芜杂,她只看向你。无论天长地久,沧海变易,这抹眼光总会在你面前出现,仿佛是永远的永恒,但却真实的只是一瞬。
刻骨铭心的一瞬。
九灵祖师的乌神丝,就在这一闪中,却尽皆断成两截,散了一空!九灵祖师吃了一惊,又听一人怒喝道:“还不快滚,难道想试试我的绛葩仙蚨么?”
随着这一声怒喝,天空中突然显出万朵千朵小小的凌霄花来,宛如天罗地网般压下。九灵祖师似知不敌,狠狠地道:“不报今日之仇,我誓不罢休!”
他陡地跃起,长啸之声裂天而起,枯瘦的身形卷着千团黑气,瞬间就去得远了。虽败但余威仍然骇人之至!
陆飞羽长出了口气,剑光闪烁中,当空落下两位羽冠星士,陆飞羽急忙拜倒道:“三师伯、四师伯。”
食墨道人与餐霞道人同时点了点头,道:“我已算得今日之事,这是我们的七极瑞,你拿去吧。”
两人同时扬手,就见空中同时出现了两朵花,一朵素瓣清容,虽淡雅但却隐含高华之风,似是一株优昙,乃是食墨道人的刹那芳华。另一朵才一出现,便立即化身千万,每一朵都是淡黄色的,极为细小,但自有一股坚韧孤傲之气,形似凌霄花,却是餐霞道人的绛葩仙蚨。
陆飞羽躬身答应一声,那两朵瑞彩便徐徐降落,没入他的双肩之中。
食墨道人道:“我们此来,是得知消息,你铁脚师伯被佛云山的天邪老人捉去了,要用五火炼真形之法,将他炼成灰烬。你速速前去,营救二师伯,顺便取回他的青玉红妍,聚合峨嵋七极瑞。”
餐霞道人叹道:“不是我们几个老骨头贪闲怕难,实在是峨嵋山已危在旦夕,上门寻祸之人,只怕越来越多了。你现在已有七瑞中的六瑞护身,只要善加利用,从天邪老人手中救出你师伯,应该不算艰难。切记不可恋战,得手就走。”
陆飞羽躬身答应了,玄功暗运,带着邪姝起在空中。餐霞道人转头淡淡道:“于鲲师兄,可否听贫道一言?”
两人驾着食墨道长的刹那芬芳,倏忽之间,就飞上了九万尺的高空。越到上面,那青冥罡风便越是凌厉,几乎能将人的皮肉吹开。但再望上行,又走了三万尺后,飞到了罡风顶上,却就极为受用了。点风皆无,声息不闻。那天更碧得又如一块巨大的琉璃,星星一只只嵌在上面,仿佛可掬而摘之。万朵浮云静静浮立,垒显出山峦楼台的形状,聚在两人的脚下。一时全无俗尘人间的喧嚣,几疑身已登仙。
陆飞羽笑道:“怪不得世人都想成仙,我也不要什么洞府仙宫,只要能让我常住此处,那就心满意足了。”
邪姝笑道:“那还不简单?你就在这里建一座宫阙,不就可以了?”
陆飞羽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建宫阙?又建在哪里?”
邪姝道:“我听说有种石头叫做浮空石,人佩了后,可以随意浮游空中,不再下坠。我们不如去寻一大堆浮空石来,嵌在一大块石头上面,不就可以在上面建造宫阙了么?”
陆飞羽摇头道:“浮空石极为难得,巴掌那么大的,已经很罕见了,到哪里去找能够托起宫阙那么大的来?”
邪姝笑道:“只要我们努力寻找,总会找得到的。”
陆飞羽微笑看着她:“我们?”
邪姝脸上一红,娇嗔道:“你……你竟敢占我的便宜!”
飞身来打,陆飞羽一笑避开。
陆飞羽的笑,是那种略带一点嘲讽的笑容,似是在讥嘲这个烦杂的尘世,又似乎是在讥嘲自己。这笑容让他的人带了种懒散的神姿,仿佛万事都不经心一般。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笑容,他也永远都是这样的人。
两人脚下的云团,却慢慢蠕动起来。
陆飞羽叹道:“凡世之中,是没有永恒的乐国的,你看,这里也要变化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云团仿佛被人驱赶着一般,轰然冲了上来。两人不及提防,被冲得凌空翻滚,自然之力巨大无比,几乎将护身的丹心剑光都打散了!
陆飞羽一声清啸:“来得好!”驱赶着丹心剑,化成赤虹般的光练,霍然冲下。
那云团一阵震动,猛地划开一道横贯天地的亮闪,焦雷如雷神驱驾,轰然震响!邪姝“啊”的一声叫,情不自禁地向陆飞羽身侧偎了过来。陆飞羽笑道:“不要怕,看我带你游戏风雨!”
他手一指,丹心剑的红光猛地暴涨,将四周的云团全都撑了出去。陆飞羽清啸之声不绝,百丈红光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在沉黑的云朵中纵横驰骋!
焦雷阵阵炸响,瓢泼一样的大雨隆隆落了下来。丹心剑织成的光幕细密无比,竟然无一丝雨点落下。邪姝起初还惧怕那几乎震碎耳朵的雷声,到后来,也觉得津津有味,大叫大笑着,让陆飞羽穿这朵云,搅那团雾。反正嘟着嘴是赶路,言笑晏晏也是赶路,陆飞羽就由着她的性子,将丹心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至,如风雨如晦中苍天的刀口。
雨越下越大,邪姝身上抖了抖,道:“有些冷。”
就似乎是回应她这句话一般,面前忽然显出一片红光。那红光与丹心剑并不相同,仿佛是什么人生得一场大火一般。邪姝大喜,道:“快!我们烤火去!”
陆飞羽笑道:“遵命!”驱赶着丹心剑,刹那间来到了火光之前。
如果说这是一堆火,那还真没有人能生得出来。这是一个矮矮的山头,与众不同的是,那山竟然是空的,在山顶上开了个口子,一团团烈火不停地从中喷出,连那狂暴的天雨都不能浇熄!
邪姝皱着眉头,道:“这不是成心招我生气么,这怎么烤?”
陆飞羽笑道:“那可没办法了。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佛云山。”
邪姝向四下看了看,就见周围群山耸立,蔚然重秀,就只有这座山头光秃秃的,还喷着火苗。她撇了撇嘴,道:“佛云山,名字倒是好听,可惜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陆飞羽道:“进去吧。”
邪姝吓了一跳,道:“你……你难道要进这火口里去?”
陆飞羽笑道:“天邪老人就在里面,不进去,怎么去救我的师伯啊?”
邪姝波浪鼓一样摇着头:“我不进去,要进去,你自己进去好了!”
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这里风光秀丽……”她得意地看着四周光秃秃的童山,“天气又这么好……”一阵狂雨打在她身上,“我坐这里休息一会,你早去早回吧。”
陆飞羽也不管她,自顾自向火口走去:“那你在这里吧,你可要小心点,听说天邪老人最喜欢吃年轻少女的肉……”
就听身后一声尖叫,邪姝竟然比他还快地冲了进去。
风火凛冽,两人站在顶口,就见浩浩地气喷涌而上,鼓起一团巨大的火苗,炽天而去。山腹中都是一片赤红,下面亮晶晶地岩浆翻腾着,看去诡秘之极。陆飞羽极目望去,忽道:“就在那里了!”
随着他手指处,就见那山腹中的壁上,突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黑黝黝的,但在如此猛烈的火焰炙烤下,竟然全不变形。石头靠着山壁的一端,隐隐可以看到有个洞口,幽深地向里蔓延着。
陆飞羽丹心剑亮出,卷着他跟邪姝向那洞口落了下去。虽在剑光之中,那几乎能烧焦一切的狂热,仍然让两人难受之极。但奇怪的是,等两人落到那块黑石之上后,身周竟然沁出一丝清凉。那石头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在这岩浆环绕中,竟然还透出丝丝冷气,将那酷烈的热气迫开!
邪姝用手轻轻抚摸着这块巨石,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她的头忽然抬起,凝神倾听,陆飞羽道:“怎么了?”
邪姝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陆飞羽笑道:“这里除了天邪老人,再没有别人。山洞回声,你只怕是听错了。进去吧!”
第五章 灵彩七瑞催寒芒
邪姝固执地摇了摇头,她秀气的两支眉毛翘了起来:“不……我分明听到一个声音!”
她的眼神有一点迷离,那声音似乎是一声钟音,将她的心波荡开:“我听到它在叫我的名字……”
刚说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它叫的不是我的名字!它在叫龙薇儿、龙薇儿……”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似乎这个名字给了她很大的冲击,眼睛直直地盯着陆飞羽,道:“龙薇儿是谁?为什么要对着我叫她的名字?”
陆飞羽本以为她只是幻听,并没有在意,但越听越不像,难道这山洞中隐伏着邪派高手,正在施展魔音唤魂的邪术么?但又有些不像,这等邪术,多呼喊对方的名字,绝不会用别的名字代替。邪姝眉头越皱越深,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她举步向那山洞中冲去。陆飞羽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阻拦,邪姝已经冲了进去!他急忙纵动丹心剑追赶,就见邪姝怔怔地站在洞里,满脸都是奇怪的表情。
陆飞羽按下剑光,柔声道:“怎么了?”
邪姝摇了摇头,道:“不知怎的,一进了这洞,那声音就没有了。”
陆飞羽笑道:“你看,我说你是听错了吧。哪能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邪姝不答,凝神又倾听了一会,果然再也听不到了。只是不知怎么的,一颗心就被这呼唤声悬了起来,老是觉得心中有什么事放不下,但却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抓耳挠腮的,却就是挠不着痒处。
陆飞羽笑道:“山洞狭窄,风火之声回荡,难免会像是人声。我辈行走江湖,哪里见不到些怪异的事情?见怪不怪,灵心自寂,便可以了。”邪姝点了点头。
陆飞羽虽如此说,但心中却绝不敢轻视。天邪老人乃是邪派有名的高手,实力更在灵鬼门九灵祖师之上。这次来到他的根本要地,吉凶祸福,当真是难说的紧。方才的呼声,未必不是天邪用来护洞的秘法!
这就意味着,天邪已经发现了他们,也意味着,他们此行,必将充满了艰险危难!
两人徐徐前行,都是全神戒备。外面火势熊熊,几燎苍天,但被那块巨石隔断,在洞内并不是很热。只是阴沉沉的,见不到边际。再走了些时,眼前突然一阔,显出数十条歧路来。
每一条路都一样,没有什么标牌,也没有什么景物,全都黑沉沉地通向遥远的无极处,无法分别哪条是正路错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若是走错了,就只能死!
陆飞羽停了下来,他的神情极为凝重。这显然是一种阵法,但他却完全看不出端倪来。
看不出来就只有死,因为他不能后退!
陆飞羽额头沁出了冷汗。
邪姝忽然指着左边第七条路道:“走这条。”
她的眼中洋溢着一股狂热与冷酷混杂的表情,看得陆飞羽一惊。邪姝忽然提高了嗓音,尖声道:“走这条!”
她的神情,竟似已入了魔一般。陆飞羽心头更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衣袂破风,邪姝已经掠了出去。
她掠向的,正是左边第七条路。
陆飞羽无法阻挡,只好跟着飞掠。邪姝走得极快,那条路很短,片刻功夫,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仍然是几十条一模一样的道路,没有标识,没有景物,灰沉沉的,每一条都像是巨蟒的口,择人而噬。邪姝呆呆地看着,突然之间,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又再飞掠进了其中一条。
如此连进了十几层,邪姝的身形终于停住了。
这是个黑黝黝的圆室,黑沉沉的,并没什么东西,前面也再没有歧路。
这,似乎就是洞的尽头。邪姝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陆飞羽一声轻啸,香棣清华缓缓从他胸前升起,七道彩光如同涟漪般从花心中绽放出来,将那圆室照得一片雪亮。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二师伯!”
圆室空无一物,只在室顶吊了个铁笼,笼里面用手腕粗的铁索锁着一人,赫然就是峨嵋七子中的第二位:铁脚道人!他的身上全都是血迹,见了陆飞羽,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睁了睁眼睛的力气!
陆飞羽目眦欲裂,丹心剑飞出,化作一道赤红,围着那铁笼一卷,漫天碎屑中,那铁笼被迸为碎片,丹心剑托着铁脚道人,缓缓飞回。
他的心口深深地钉了七枚白骨钉,每一枚上都画了恶龙的形状,龙舌化作钉头,深深嵌进铁脚道人的心口,饮饱了他体内的鲜血。这是七煞镇魂钉,配合钉在脑后百会上的三枚枉死牌,将人的三魂六魄一齐镇住,当真是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开。这类邪法若是不由施术人亲自动手,外人若是强行破解,则七钉三牌一齐炸开,登时将人的形神炸成飞灰。所以陆飞羽虽然心中激愤,却也不敢贸然动手。
铁脚道人脸上尽是干结了的血痂,见陆飞羽痛苦难过,吃力地伸出手,抚着他道:“不必……不必这样。我辈……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本就凭着一腔肝胆,受些怨苦,算得了什么?”
他舌尖吐出,上面结了一朵小小的青玉莲花,一离了他的舌头,立即涨大,化作一朵径尺的青色莲花,二十三瓣层层张开,旋空而立。莲花下点着三片叶子,也如青玉雕成,上面还结着几颗露珠,盈盈欲滴。清香辽远,沁人心脾。铁脚道人弱声道:“师伯快不行了,这朵青玉红妍,就交给你了。峨嵋派人,务须行侠仗义,不可仗势欺人,你要切切记住了。”
陆飞羽哽咽答应,那朵青玉红妍慢慢变小,终于贴在了陆飞羽的脸颊,就如一朵压鬓的玉坠一般。铁脚道人脸上显出一股满意的笑容,鼻中两根玉筋垂下,就此坐化。
陆飞羽伏在地上,良久良久,仍无法抬头。他的眼睛被血丝布满,竟变成一片赤红之色,与先前的文雅风流全然不同。他咬牙道:“天邪老人!”猛然站起!
面前陡地一阵狂风吹起,一位枯瘦的老人忽然在圆室中出现,指着陆飞羽道:“你这小辈,方才之事我都看得甚真,难道你还想向我讨甚公道么?识相的,快将那枚青玉红妍交给我,否则……”
他指手画脚地方在陈说,陆飞羽猛地一声大喝:“天邪!”
这一声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震得圆室轰隆直响!这喝声中贯满了陆飞羽的真气,当真如同天威怒啸,凌厉凶霸无比。天邪老人虽然是邪道健者,但向来自高自大,以为不必出手,但是名头就可以将陆飞羽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将青玉红妍双手送上,所以,几乎没施展什么护身的法宝。而陆飞羽乃是年轻一代有名的高手,其功力之精纯,直追他的七师伯松鹤道长。这一下悲极而发,威力更是强猛逾恒,天邪老人这一大意,可就吃足了苦头。
那喝声宛如一柄巨槌,狠狠地敲在天邪的胸口。天邪一声怒啸,尖尖鬼爪扬起,向陆飞羽抓了过来。立时喝声所凝聚起的元气之团被他一爪撕破,天邪鬼爪毫不受阻挡,向着陆飞羽面门迫来!
陆飞羽双肩一摇,红光满室,丹心剑龙吟飞起。登时大片的红芒朱霞暴起,那丹心剑就仿佛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带着熊熊太炎,山崩一般压了下来。天邪老人只凭一只鬼爪哪里抵挡得了?才一相接,立时就被丹心剑的森森剑气所伤。那剑气透骨而入,锁定天邪老人的命脉,务求一击毙命!
峨嵋派的功夫虽然讲求祥和深蕴,但对敌时最是精稳快狠。陆飞羽对天邪老人恨之入骨,这一招当然不留任何余地。天邪老人没奈何,只好自断一指,施展滴血分身的邪派法术,立即一溜火光从他手上腾起,轰然炸开,将丹心剑的剑光推开半尺,天邪老人尖啸声中,已脱开了陆飞羽剑光的笼罩!
陆飞羽身形一动不动,断喝道:“天邪!”
一抹清光淡淡地闪了闪,如同情人那忧伤的眸子。世界纷繁芜杂,她只看向你。无论天长地久,沧海变易,这抹眼光都会在你面前出现,仿佛是永远的永恒,但却真实的只是一瞬。
刻骨铭心的一瞬。
天邪老人身形暴退,胸口鲜血喷出。陆飞羽手持刹那芬芳,优昙那素净的花瓣,正缓缓合上。
只在刹那中的芬芳,杀死人的美丽。
天邪老人的怒啸却更为凌厉,身子一闪,退进了圆室周围那浓浓的黑雾中。
黑雾立即翻涌起来!
大片的黑雾翻卷成厅台楼阁的样子,缓缓成形,矗立在两人身侧。渐渐那黑雾越凝越小,也越凝越精,形成无数的细小人物,在楼阁集市中穿梭着。那似乎是个很繁华的城市,人烟辐凑,物业丰阜,各种买卖杂耍、贩行旅住、九流三教、渔樵耕读,全都应有尽有,各司其职,就仿佛看了一场极大的皮影戏一般。只是所有的东西都雾蒙蒙的,而且细小之极,看去极为怪异。
渐渐楼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上面聚满了人,将陆飞羽与邪姝的一切去路,全都挡住。耳听天邪老人冷笑道:“我这小极乐天锁神大法,连大罗金仙都困得住,就不信你小小的一个后辈,能够破得了!受死吧!”
陆飞羽手指出,冷香幽云的万瓣银丝将他与邪姝一齐护住,先摆了个万邪不侵的架势。定睛看时,就见那黑雾中的小人,一个个眉目宛然,似乎是黑雾凝成的,又似乎不是。每个人都在忙碌地操作着,只是神情呆滞,极为显眼。陆飞羽心念电转,怒喝道:“无耻妖孽!你为了练这等魔阵,究竟伤害了多少性命!”
天邪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也看出了?我这极乐大阵中的每一个小人,便是一具生魂。你若是为了破阵,杀了他们,那就等于杀死了一条性命。你们正道中人不是要济世救人么?我倒要看看你这伪君子能不能下得了手!”
陆飞羽怒道:“妖孽!你不知慎戒天命,必会死无葬身之所!”
天邪老人冷笑道:“你知道慎戒天命,下场又会如何?还不是成了我这极乐大阵中的一具生魂?空说什么大话!”
陆飞羽也哈哈笑道:“妖孽,你以为这等阵法就可以困住我么?看好了!”
他双手的食指虚指眉心,长吟道:“浮生每作无常住,来去仙莲渡玉舟。”随着这声吟哦,他的身上忽然闪起了一阵明灭的幽光,如同呼吸一般,点点隐现流飞,渐渐化作七丛光点,在他的身前布开。每一个光点,就是一朵花,合起来,就是峨嵋派的七极瑞:桐君花涟、青玉红妍、刹那芳华、绛葩仙蚨、香棣清华、冷香幽云,以及先前赠给邪姝的牧灵花符。
七极瑞各放出一段光芒,一种异香,缓缓盘旋着,互相挤靠在一起。陆飞羽的脸色越来越郑重,那七极瑞的七朵花慢慢嵌在一处,而碧绿的叶子,也交缠在一起。
通天震地的心跳声响起。
七极瑞渐渐合成了一颗心的形状,一颗七窍的灵心,勃勃跃动。
这本是天下最强的法宝,而九灵祖师的灵心宝印,本就是仿的这颗灵彩七瑞心。
瞬间灵心成形,陆飞羽心头却忽然涌起了一阵伤感。
灵心宝印的汇聚,本不是为天邪老人,而是为了击杀他的师父。
关于这颗法宝的一切,本是他师父教授于他了。而现在物是人非,他即将拿着这颗最强的法宝,去结束他师父那罪恶的生命。
师徒相残。
陆飞羽快速地将这些想法从脑海中驱除出去,灵彩七瑞心的光芒登时又强了一倍。通天彻地的心跳声也强了一倍。
那黑雾中细小的生魂们,同时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头顶上荧荧旋转着的这颗灵心,仿佛是地狱中的恶鬼,第一次见到太阳一般。灵心柔和的光芒,也照亮了他们那湿冷的心底,他们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天邪老人脸上闪过一阵惊恐,自他这小极乐天锁神大阵炼成之后,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三万六千名生魂被他用自己的心镇锁在阵法中,从没有任何一名逃离过自己的控制!
但现在,在灵心的照耀下,他们竟似想起了过去一般。生的欢乐重新在他们那干枯的心房中滋生,使他们暂时忘记了阵法的束缚。
当忘记成为真实时,那就是摆脱。这也是天邪老人最害怕的!
陆飞羽指挥着灵彩七瑞心在极乐大阵中缓缓绕行着,七瑞心宛如太阳一般,每照到一处,那些生魂们身上就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膜拜起来。黑雾中阵阵雷鸣之声隐隐回响,那黑雾也被照的越来越淡!
这灵彩七瑞心,似乎正是这等邪法的克星,专从它们禁锢的生魂入手,破解这些邪阵!因为它纯借一股纯阳之气,直接超度那些生魂。生魂超度完了,自然阵法也就不存在了。
灵彩隐隐,缓缓地将一片楼阁夷为平地,还它黑雾本来的面貌。再向前推行,到了一所深宅大院中。遥遥地,似乎这大院中有很多人,很多房,很多器具。陆飞羽运用灵心,将他们尽皆超度掉。转瞬就到了大院的最深处。那里正在欢宴,一人手举酒杯,正在悠然自饮。灵彩七瑞心的光芒照在他身上,那人的神色却丝毫不变!
陆飞羽的心动了动,那人的眼睛霍然张开,正是天邪老人!
他的眸子中射出一片涟涟彩光,笼住灵彩七瑞心。陆飞羽就觉那彩光中隐含绝大的力量,竟似乎将自己的身躯一齐定住!
天邪老人眉头一皱,几根长眉倏然化作寒星,电射而出!
陆飞羽的身子在灵彩七瑞心的笼罩下,万邪不侵,他所取的目标,是邪姝!
这是天邪老人专门练来渡劫的法宝,共有九根,号称九命灵毛,这次一出手,就是三根!
陆飞羽知道邪姝绝对挡不住九命灵毛,他想都不想,身子立即后退,挡在了邪姝的面前!
情势太急,灵彩七瑞心又被天邪老人禁住,他匆遽后退,身子便没有了防护。三根九命灵毛,一齐插在了他的心口。
“波”的一声轻响,他的心,便被震成粉碎!
第六章 锁神极乐修罗场
峨嵋派的修炼以心为主,陆飞羽的心破之后,他的真气立即涣散,灵彩七瑞心失去了指挥,光芒登时被天邪老人压了下去。一丝鲜血在陆飞羽苍白的嘴角出现,是那么明显。
邪姝登时慌了神,急忙扶住陆飞羽几乎摔倒的身形,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陆飞羽慢慢沁出一丝微笑,似乎想安慰她,但他的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手抬起,却也虚弱地缓缓垂落!
生命跟着垂落。
邪姝失声痛哭起来。
邪域鬼魅,苍凉的凄苦,看着身边唯一可依仗的人慢慢死去,她的心难受得阵阵紧缩,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将心吐了出来。
她抱紧陆飞羽,嘶声大叫了起来:“出来啊,你!你不是一直在叫我么,为什么却不出来!救救我!”
她仍然执着地相信着是有人在呼唤着她,当此彷徨无助之时,便忍不住向他求救起来。但这次她失望了,并没有人回应她。
邪姝又叫了几声,声音已然撕裂。光芒划动,天邪老人闪到两人面前,狞笑道:“你也不必叫了,我这就送你一起去!”
一道极细的乌光从他的眉尖飞起,直射向邪姝的心房。谁来替她格挡这一招?
陆飞羽。
他运足残存的劲力,踊身跃起,这一枚灵毛,直没入他的体内。真气冰寒如丝,瞬间将他的四肢百骸完全冻住!陆飞羽仰天后跌,所有的生机都被这一击破碎!
只剩下那最后一丝关怀的眼神,凝固在邪姝的脸上。他最后还是挂着那该死的嘲讽一样的微笑。
邪姝怔怔地盯着他的眼,一时只觉大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一瞬,仿佛天地都凝结了,不再转动。
终于,她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替我挡!”
一霎时间,往昔的光阴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带着一丝轻佻的笑容将牧灵花符交到她手上,他带着她在九天之上商量用浮空石建一座宫阙……难道情愫就在这不经意的瞬间生出?
邪姝大哭。
天邪老人却咯咯笑了起来,他似乎很兴奋,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你想救活他?那你怎么不将自己的心给他?”
他只是一句戏言,哪知邪姝脸上忽然露出股倔强的神色,一张手,五根尖尖的手指从胸口直插了进去!
汩汩鲜血立即从她的胸膛中流了出来。邪姝俯下身子,长长的秀发将陆飞羽整个人都遮住,鲜血从她丰腴的胸口流下,流进陆飞羽残破的伤口。
那里有他已碎的心。
邪姝轻轻道:“我的心虽然不能给你,那就让它一起破碎吧。”
她猛一咬牙,就要运用真气将自己的心房震碎,跟陆飞羽的混在一起。哪知陆飞羽的眼睛忽然睁开,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邪姝一惊,转瞬喜道:“你……你没死?!”
陆飞羽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深深盯着邪姝,然后缓缓抬起。他的胸膛中有心跳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的目光盯在灵彩七瑞心上。他的心跳,竟然与那灵彩七瑞心的跳声完全一样。
一股浩大的锋芒以陆飞羽为中心,逼迫而来。他竟似完全变了个样子。
天邪老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怪叫一声,小极乐天锁神大阵再度全力运行,立时黑雾弥漫,生魂网罗,将整个圆室围得水泄不通!
陆飞羽却连看也不看天邪,他胸膛中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仿佛大锤一般敲击着整个世间。灵彩七瑞心随着心跳声缓缓降低,最后落在了他的胸膛内。被九命灵毛裂碎的胸膛竟然缓缓融合,长出了鲜嫩的肌肤。他就如从未受过伤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皮肤肌肉仿佛变得透明了,能够清晰地看着那颗七瑞之心在他左胸口强劲有力地跃动着,上面均匀地点了七个孔窍。七窍灵心。
陆飞羽仰天叹了口气,缓缓道:“原来这才是灵彩七瑞心的真实面目。”
他凝视着邪姝,道:“只有甘为灵心主人死去的人的心血,才能真正引发它。我应该谢谢你。”
邪姝宛然一笑,眼中还挂着一点泪滴:“不用谢我,你狠狠地揍他一顿就可以了。”
陆飞羽笑道:“那并不难。七瑞心化为七窍灵心之后,它蕴蓄的所有灵力全都化为我的修为,那绝不是天邪老人能比得上的!”
天邪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峨嵋派的人就是能胡吹大气!我倒要看看,没有了七瑞心,你还怎么破我这锁神大阵!”
陆飞羽眸子宛如两团彩光涟涟的深潭,淡淡道:“你以三万生魂护身,以为就能天下无敌了么?至少还有一件东西,能够破你的阵法,那就是:天谴!”
他的双手猛然抬起,仰首望天,那两团彩光便如烛一般照在了锁神大阵的乌雾上。陆飞羽猛一提气,七窍灵心上的每一窍都喷出一道彩光,急速旋转起来。他体内的真气刹那间宛如山崩海啸般轰然上涨,刹那间就到了圆室能够承受的极限!
七窍灵心所操纵的真气就如无休无止一般,依旧以极高的速度盘旋上扬。整座佛云山都受了它的振荡,发出巨大的轰响,连环颤动了起来!
天邪老人虽然魔功高强,但也禁不住心头震骇。突然,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隐约的呜啸声。
天邪老人脸色一变,呜啸声却急速增强,宛如万千甲兵,向这边冲了过来!
天邪老人惊呼道:“天劫!”
陆飞羽目中神芒一长,道:“不错!我这般强提真气,就是为了引动天劫。你的锁神大阵将我紧紧围住,天劫第一个要轰的就是你!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挡得住!”
天邪老人脸上惨变,那呜啸声却已变得惨烈无比,瞬间就扫到了面前!
那是天界的殄异之风,威力之大,更在九天罡风之上。轰然扫来,佛云山立即被吹出巨大的一个口子来,无比强猛的殄异之风就顺着这条口子,鼓涌而入!
天邪老人脸上神色一阵变幻,身上飞起一道青光,连人带锁神大阵罩了起来。那风吹到青光上,劲力极为强猛,仿佛巨鼓狂催,天神行法,冲激的大声震得人耳朵几乎都聋了。
天邪老人脸色阴沉之极,那青光被击得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能熄灭。天邪老人禁不住向陆飞羽这边看了一眼。
陆飞羽淡淡道:“只要你敢撤走锁神大阵,我保证你马上死。”
天邪老人身子颤了颤,心神才一分,那道青光被殄异之风一阵猛吹,差点便碎裂了!天邪老人一咬牙,身子纵起,跟那青光合而为一,登时光芒大长,揭天而起,登时将殄异之风从那道口子中压了回去。
殄异之风一退,立即就消散于无形。天邪老人的身形也显出,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陆飞羽微笑道:“才第一重天劫,你就累成这个样子,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天邪老人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天际却又发出一阵怪响,比起先前的殄异之风,更多了惨烈与杀伐之音。天邪老人全神戒备,猛地咔啦啦一声响,一道巨大的雷火从天上直劈下来,瞬间击到了天邪老人的头上!天邪老人猝不及防,被击得一个跟头向后翻了出去。那雷火聚而不散,刹那间在圆室中凝成一个巨大的赤白之球,然后猛力爆开!
陆飞羽跟邪姝虽在锁神大阵之内,犹自被震得头昏眼花,天邪老人就更加狼狈了,刚刚站起来,又被震跌!这怒雷更比殄异之风凌厉,直又横扫一切的气势!
接着又是一枚巨雷落下,强烈的赤白雷气流电一般闪烁,在圆室中啪啪极响。眼看着巨雷形成的光团越来越大,几乎将整个圆室涨满,然后再震天动地炸开。
两三个怒雷之后,天邪老人头昏眼花,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这种暴虐之力几乎非人类所能抗,无论怎么高明的修真之人,都难逃其三五下轰击。
眼看着又一个怒雷成形,天邪老人叹了口气,眉头皱了皱,终于发出了一枚九命灵毛。
那枚眉针才刺入,那怒雷就如皮球破了个孔一般,慢慢地消瘪了下去,并不像原来那样爆开。天邪老人专为渡劫而炼的灵针,当真有匪夷所思的功效。天邪老人趁着那怒雷瘪软的一刻,一声暴喝,玄功运处,将那枚怒雷直轰上九天,然后插在上面的九命灵毛猛地爆开!
这一爆,集合了天雷与天邪老人三十余年的辛勤修炼,威力当真惊人。漫天的云雾,就被这一爆完全轰散,显出一片湛蓝的天宇来。
时当夜晚,天空青碧如洗,正显出一轮明月,虚荡荡地悬在中天之上。银辉万点,将整个世界照得一片雪亮。什么声音都没有,人的心也就显得格外地宁静。天邪老人呼了口气,想寻一块石头坐下,暂时歇一口气。
他的心中突然一痛,左臂猛地爆了开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天劫的第三劫——天魔之劫,竟会这么快就来到,还已悄悄地钻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天邪老人也是魔道健者,情知着了道子,却并不慌乱,一提真气,在体内交漩成涡,将一点灵台方寸地护住,然后运转真气,将入体的天魔向外推去。哪知那天魔变化无形,功力通玄,哪里是那么简单对付的?只觉一道冰寒的真气从经脉中侵入,疾走向心房,以他深湛的修为,也仅是堪堪抵住!
天邪大惊,就在这瞬间,陆飞羽的身子霍然闪动,抓住了天邪与天魔对抗时真气凝滞的瞬间,飘然从锁神大阵中脱了出去!
他一扬手,道:“天邪!这就是你的报应!”
立即一团彩光扯丝般投下,将天邪连同那魔头一齐网住,然后猛力向中间收缩而去。他此时的修为连天劫都能引动,又岂可小看?这一收束,天邪老人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被他收得越来越小,终至于化为一点血珠!
陆飞羽笑道:“天邪,你不要怪我,你生前罪孽至重,我用此等酷刑对你,也是为你减罪。留你一条元神,赶紧投胎去吧。”
从那血珠中飞出一个小小的红人,向陆飞羽点了点头,化作一溜红光,极天飞去。一道青光跟着飞去,也要追了他而去。陆飞羽一声大喝:“天魔!你往哪里去!”手一指,万点彩辉照耀,那天魔发出一声极为痛楚的吟嘶,在他手中化成了灰烬。
陆飞羽这才舒了口气,慢慢坐下。邪姝也挨着他坐了下来,道:“这些生魂可怎么处置?”
陆飞羽也怔住了,他使劲想了想,道:“没有办法,我只有超度他们了。”
他站了起来,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身子袅袅升起。那些生魂便随着他手印的吸引,排成了一队,向他身上飞去。每一条生魂都合到他身上,然后透体而过。那些生魂本是淡淡的,仿佛由雾气凝成的一般,但过了他的身体之后,便变得亮晶晶的了,个个脸上都带着欣喜的表情,被太阳一照,都缓缓地消散了。
但每一条生魂过后,陆飞羽的脸色便黑一分,他的神情也就更痛苦一分。终于,两个时辰之后,所有三万六千条生魂全都从他身体中经过,陆飞羽再也经受不住,扑通倒了下去。
邪姝急忙跑过去将他搀了起来,触手冰寒,陆飞羽的身体竟像是冰雕成的一般,直透骨髓的冰凉。他全身都变成了诡异的黑色,只隐约可看到灵彩七瑞心化成的七窍玲珑灵心,在缓缓地吐出七彩的元气,充进他的身体里面。
邪姝道:“你……你这是用自己的元气,来超度那些生魂?”
陆飞羽道:“谁叫只有灵彩七瑞心能超度他们,而七瑞心又化为我的心房了呢。我就只好让他们跟我暂时合体,从七瑞心中吸食了足够的元气,然后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邪姝道:“你……你怎么这么傻!他们是生魂,活该受苦,你为什么要将元气给他们!”
陆飞羽道:“我还不但将元气给他们,还将他们原来的罪孽都接了过来,好让他们能够投生平常人的家庭,不必背负前世的债。”
邪姝气结,道:“那也就是说,你反而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陆飞羽苦笑道:“我大约背负了一万多条的命案,八万多条的抢劫,两万多条的贪墨……”
邪姝气都气不出来了:“我的天!这可要等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
陆飞羽笑了笑,道:“不用急,反正我是个浪子,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么?一千年,够我还完的了。”
他嬉皮笑脸的,又恢复了原来的吊儿郎当。邪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遥天之上,却袅袅地传来了一阵细乐。
那是种非常好听的隐约,轻轻淡淡的,却仿佛在你心底深处响起,是你长久以来梦想的乐声。艰苦、跋涉,所有的梦想,都在听完这一曲之后,得到了谅解的答案。它仿佛微风,将所有的伤痛抚平,又仿佛细雨,将幸福与安乐滋润。
一驾九匹马驾的金车,就从云端缓缓驶下。那马身上全都生满了龙鳞,而车的两侧,有巨大的羽翼飞舞。车上含笑站立着一位峨冠博带的仙人,手中捧着一匣太府仙诏,飘然而下。
仙人身上的云光将陆飞羽罩住,陆飞羽身上的黑色与冰寒丝丝消散,重回了充盈的活力。那仙人稽首道:“小司景天宫灵宝太尉霜宸鄂,恭迎法驾。”
陆飞羽莫名其妙,道:“什么法驾?是我么?”
仙人霜宸鄂含笑点了点头,道:“阁下以大智慧大忍力一举超度了三万六千生魂,古往今来善行从无如此巨大者,更难得的是不欲其报而行善,因此,天帝特擢为正一品大罗金仙,命小司带九龙羽车来迎。”
他手一指,玉匣打开,那封太府仙诏缓缓陈开,霜宸鄂诵道:“皇明太极旷圣慈仁紫府元成大君玉皇大帝诏曰——”
他的身后突然显出一个黑影子,一扬手,一片黑光罩下,就连这已经位列仙班的景天宫灵宝太尉霜宸鄂,竟然也抵挡不住这片黑光,被一下子连太府仙诏齐齐罩住了,黑光立时化作一团透明的玉石,将他生生地凝在了里面!
第七章 三生秋华谢红妆
那黑影子仰天发出一阵狂笑,罩住霜宸鄂的黑色玉石却缓缓变化,逐渐不透明起来。陆飞羽知道,等到那玉石变得完全不透明之后,霜宸鄂的三魂六魄就会被完全吸收掉,形神俱灭!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化玉之法,正是峨嵋派中与五德元和太平真气齐名的另一门绝技——太昊清神引,也就是二师伯铁脚仙的成名绝技!
陆飞羽缓缓抬头,已看清楚,那黑影子果然正是早已死去的铁脚道人。他这时双目中一片冰寒,透出的,竟然是一片森森鬼气,嘴中虽然狂笑之声不绝,但脸上肌肉死死地垂着,绝无半分牵动,更没有任何欢愉的表情,看去诡异之极。
陆飞羽一字一顿,道:“你不是二师伯!”
那人陡然住声,随之而来的沉寂犹如实质一般压了下来,他也一字一顿,道:“那我是谁?我是谁!”
陆飞羽凝视着他,长久,叹道:“师父。”
那人身形一震,突然笑了:“我教出的徒弟毕竟不错,竟然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陆飞羽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道:“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无垢道人单手一提,那团已沉黑如墨,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什么的玉石被他凌空提了起来,无垢道人淡淡道:“为什么这么做?你是说我杀了他么?”
陆飞羽道:“这一路上,想必都是你的安排,我也奇怪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得全七瑞心,原来都是你在幕后操纵的,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目的就是要引出这位天吏神使来。只是我不明白,师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垢道人喃喃道:“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这样做?”
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子放得很远,陷入了自己的迷思中。他缓缓道:“徒儿,你告诉我,什么叫不朽?”
陆飞羽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看出,无垢道人并不需要他的答案!果然,无垢道人接着道:“是立言么?我当年文命超擢,骏驰天下,举海内士子,皆目以为文宗。每一卷出,辄洛阳纸贵,十旬结集,响腾天下,赞誉雀起。如此,可得不朽乎?不然。假使身死,则斯名之传,全赖他人,他人之行岂可信?所以,我不相信立言能够不朽。
“那么是立功么?我以状元入仕,振兴纲常,戮力社稷,提兵摄旅,平定四国,天下之功大,有过之乎?然一朝班师,身陷囹圄,声名扫地,所是者非,所誉者毁,青云黄泥,如手翻覆,何言不朽!
“是以为师去国捐家,红尘自隐。落落无趣,唯向黄庭。期以一朝飞升,永托山阿。哪知……”
他的眼睛中突然充满了愤怒的光芒,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愤怒的事情。
“哪知……哪知我功行圆满,扣破天枢,将引五气而上征之时,却接到了太府仙诏,说要册封我为昆池太宰,掌管仙府藏书!我无垢求的是永恒之乐国,不是为别人驱使,做别人的奴才!若是成仙就是为别人做奴才,那我宁肯不要成仙!当此之时,我最后一线对不朽的希冀被深深打灭了,我才幡然醒悟,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永恒不朽!
“但那天地五气却已行动,要托着我上升天宇。升仙的程序已经启动,连我都无法停止!当此之时,只有一条路径,能够中止这一过程,那就是作恶!只要将我以前累积的善果抵消掉,那我自然就失去了升仙的资格,成仙的过程也就自然中止了,所以,我就出手杀了接引我成仙的仙吏,并借着他的身体,一举将地水火风空五道元气破开,遁逃而去。但我当初修积的善功实在太多,虽然杀了仙吏,仍然足够成仙,因此,我又引发天灾,并杀了昆仑、武当、崆峒的掌门,方才将所行之善完全抵消,此后,再不会跟仙界打什么交道了!
“但后来我却后悔了,我不应该杀死那位仙吏,因为,直到我的功力又增进了一步之后,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仙人是有一个用处的,那就是,用他们的心,可以永远地堵住这个世界与仙界的通道,也就是说,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升仙了!”
他的手骤然探出,深深插进了那团墨黑的玉石中,再缩回时,手中已然持了一颗血淋淋的心。鲜血点点滴下,却是金黄的。仙人的血液,都是金黄的。无垢道人身上也泛起金黄色,毕竟,他早有有了金仙的资格。一瞬之间,他的全身仿佛化成了一团炽烈的太阳,太阳顶上,就是那团一样炽烈的仙人之心!
无垢道人的声音仿佛在整个宇宙中回响:“愚昧的人啊,停止无知的幻想吧,不要再为仆人的身份而埋葬一生了。霜宸鄂,你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为我堵上这罪恶的通道!”
暴雷般的一声响,无垢道人满身的金黄宛如水银一般滚动着,全都流入了霜宸鄂的那颗心里面,那颗心猛地发出万千霞彩一样的明光,霍然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向天空刺去!
这条闪电宛如后羿向天射出的怒箭,几乎可将天洞穿!
青天之上忽然闪出一条人影,他一张手,万千条七彩的光芒从手中放了出来,宛如一张大网一般,将那颗金黄流溢的仙心抵住。但那心的去势实在太急,那条黑影连同万条彩光一直被推出几千丈远,方才缓缓稳住。
无垢道人目中射出冰寒的光芒,冷冷地注视着陆飞羽。陆飞羽胸中七窍灵心缓缓运转,七彩光芒宛如无穷无尽一般,喷薄而出,终于将那颗仙心推了回来。
无垢道人身上又泛起了亮光,冷冷道:“你敢忤逆我?”
陆飞羽缓缓吸了口气,将仙心稳住,道:“我虽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想,多留一条希望,总是好的。”
无垢道人哼了一声,道:“只怕是你认为我已是外道,我所要做的,你就要反对,是不是?”
陆飞羽摇了摇头,道:“我很迷惑,因为我判断不出来师父所说的是不是对的,请师父跟我回峨嵋山,在祖师爷面前再做定论,可好?”
无垢道人冷笑道:“我现在不想做任何人的奴才,也不想再回什么峨嵋山了。咄!什么时候,连你都敢对我无礼,难道就凭了这颗七瑞心么?”
他突然双手齐伸,左手腾起团团白气,赫然正是五德元和太平真气修炼到极处的长生真气,而右手结出点点飞纵的玉石之棱,却是那困住霜宸鄂的太昊清神引。左白右黑,左虚右实,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威力登时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无垢道人双手猛然合在一起,黑白两团登时发出一阵噼啪的巨响,竟然合成一片淡黄色的光芒,发出尖锐的啸声,向着陆飞羽冲了过去!
陆飞羽身形在半空中急速旋转,七彩的光芒不断地从他身上飙射而出,向那道金光上冲去。但那金光竟然丝毫不受影响,陆飞羽就觉心灵一震,那金光不知怎么地,突然加速,已经击在了他的身上。
陡时一阵剧痛从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中传了出来,那颗七窍灵心轰然巨震,仿佛被击成了碎片一般。陆飞羽全身真气一窒,头下脚上地栽了下来。
邪姝急忙冲上去,扶住他,惊惶地叫道:“你怎么样?”
陆飞羽呼吸了几下,睁眼笑道:“本来快要死了,但闻到你身上的香气,不知怎么地,又活了过来。”
无垢道人手握那颗仙心,淡淡道:“你还有力气打么?若是没有了,那我就开始了。”
陆飞羽这才知道为什么峨嵋上下,全都称无垢道人为不世出的奇才。这人真是修仙的奇才,任什么法术,经他修炼后,都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威能来。这灵彩七瑞心化成的七窍灵心本来是峨嵋派的镇山之宝,嵌入人体之后,便等于此人修成了峨嵋派最厉害的七种秘术,而且每一种都修到了顶极!但一打才知道,这顶极的七种秘术,根本就不是无垢道人的对手。
他竟似已超越了“道术”的极限,进入了“道”的境界,身与道化,已没有任何道术能够打败他了。
这种人,正是最恐怖的对手,也是最不会败的对手。
陆飞羽看着无垢道人沉静的眸子,良久,咬了咬牙,狠狠道:“打!为什么不打!”
无垢道人淡淡道:“我的徒儿,你坚持的又是什么?”
陆飞羽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天道本如此,我们人类为什么要强行改变呢?师父,你真的能预知这改变的全部后果么?你确信那些后果全是好的么?”
无垢道人默然,道:“我不知道。”
陆飞羽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维持现状,留待后人解决?”
无垢道人摇头道:“我不能将自己的疑惑留给后人。”
陆飞羽苦笑道:“那么我就只能阻止师父了。”
他身上的七彩之光蒸腾而起,他缓缓道:“师父,我一直尊敬您,您的想法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永不可能达到您的境界。所以,我就用我最大的力量,来表达我对您的敬意!”
无垢道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变成耀眼的金黄,连周围的空气,都炽烈地燃烧起来!
陆飞羽身上的七彩光芒虽然强烈,但绝强不过那道黄光。那黄光竟似将天地都烛透,将七彩光芒压成了一个团。
但七彩始终闪耀着,黄光虽然凌厉,却不能将它压熄。
陆飞羽陡然一声清啸,身形飞掠而起,七彩光芒随着他的身子,曳出百丈长的一道彩虹,然后天绅倒卷一般,向着无垢道人压了下来。
无垢道人手一抬,暴猛的金光宛如潮涌一般,升腾而起,将七彩光芒托住,翻卷了上去。与此同时,大地一片轰鸣声,那座光秃秃的佛云山竟然拔地而起,向着半空中的陆飞羽冲了过去。
陆飞羽又是一声清啸,天空中忽然显出无数的星星,每一颗星星上都有一束七彩光芒照下,宛如光箭,向那山峰上打了下去。直打得山峰巨石碎裂,树木焦裂。但那山峰仍然缓缓腾起,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转瞬之间,已经不到丈余的距离。陆飞羽突然出拳,一拳击在山峰之巅!他的人运用玄功变化,倏然之间穿过了山峰,来到了无垢道人头顶,那只拳头却来势不变,威力陡然增加,向无垢道人击去。这一拳,已经用尽了陆飞羽全部的力量!
如他所说的,最大的力量,他充满了敬意的一拳。
也是你死我活的一拳!
无垢道人笑了。“好徒弟!好功夫!”
他身子一斜,同样地一拳击了出去。不同的是,这一拳是从下往上击出,取的是陆飞羽的胸膛!
陆飞羽若不避,这一拳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在谋略中,这叫做围魏救赵。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陆飞羽就是不避!
这一拳,正正击中陆飞羽的心口,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陆飞羽的身子一震!这声音虽轻,但他知道,灵彩七瑞心化成的七窍灵心,已经被这一拳击碎!
他的元气的来源,已被切断!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拳头也击中了!
他击中的,并不是无垢道人的身体,而是他身边那颗仙心。七窍灵心所激发出的强大的力量瞬间全部灌输到了仙心之中,那颗金黄之心被他击得恍如急箭,怒射进无垢道人的身体中!
这一击,等于是陆飞羽与霜宸鄂拼尽全力的联手一击,就算以无垢道人的修为,也绝对抵挡不住!三股真力在无垢真人体内冲撞,真气急速飙升,轰然炸开,无垢真人的左半边身躯,立即被全部炸掉了!
陆飞羽仰天跌倒,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师父,这样你就无法再堵塞仙凡通道了吧?”
无垢道人发出一声怒啸,奋起残余的力量,闪电般欺到陆飞羽身侧,一掌向他的胸口插下!
陆飞羽闭上了眼睛。他已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了。
一股温暖感袭来,他没有死!陆飞羽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惊恐,他霍然睁开眼睛!
邪姝!邪姝伏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陆飞羽一声狂吼。
他宁愿自己受到千刀万剐,他也不愿意邪姝受到一点伤害!
无垢道人的手插在邪姝的胸膛上,鲜血汩汩而出,他的脸色有些古怪,手竟然没有抽出来。
邪姝双手划了个灵符,跟着推出。这是灵鬼门的舍身绝招,叫做鬼阴手,乃是用自己的鲜血饲魔,然后幻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克敌制胜。只是此法施展出之后,敌人固然会死,自己也绝难逃一死!
奇怪的是无垢道人居然没有闪避,邪姝双手推出,手心幻起的魔头一闪而没,击进了他的胸口。无垢道人的全身立即变得墨黑起来,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是没有闪避,只是脸上的神色更加古怪。
他定定地看着邪姝,突然道:“你知不知道一开始唤你的是谁?就是我。”
他的眼神变得迷蒙起来:“龙薇儿,龙薇儿!难道转了一世之后,你就不记得我了么?”
邪姝全身一震,呆住了。无垢道人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苦笑:“三世之前,你约定与我生生世世,永不相忘;三世之后,我们再相见,难道就是这个样子么?你竟然要杀死我?”
邪姝怔怔地看着他。血腥刺鼻,他的苦笑看起来那么的熟悉。邪姝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想起来了!那个曾在千军万马之中,为救自己,而不惜自废武功的人;那个在自己弥留之际,紧紧抱住自己,让热泪撒上自己渐渐冷却的面颊的人,那个自己铭心刻骨,曾发誓千世万世永不忘记的人!
前生,那海枯石烂,永不相忘的誓言,原来是为他而发。
今世,灭世的浩劫,自己所爱之人的累累伤痕,却也是因他而生!
邪姝的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迷茫,前世和今生,龙薇儿和邪姝,无垢和陆飞羽,哪一个的记忆,哪一次的承诺,才是真实的呢?
她那一声尖叫中,有痛苦,有迷茫,有惊讶,有疑问,直透云霄。
陆飞羽昏昏沉沉的,却以为邪姝又受到了伤害,他奋起最后残余的力量,合身向无垢道人撞了过去。无垢道人踉跄闪开,陆飞羽带着邪姝,急速地在空中闪过,飞远了。
他最后落在一座高山上。这是一座美丽的高山,上面全都是皑皑的白雪,看去扃非凡境,疑似仙间。陆飞羽的力气已用尽,再也不能飞了。他躺在地上,天上的星辰空虚地闪耀着,仿佛在哀悼着他的痛苦。
邪姝却如失去了灵魂一般,枯坐在他的身旁,不言不动。鬼阴手的反挫之力已然发作,她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流失。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陆飞羽看着她,她美丽的容颜仿佛这冰山上盛开的雪莲,正在太阳的光芒下渐渐融解。死亡并不能带走她的美丽,只是,这美丽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手渐渐握进冰雪里,击碎了的七窍灵心正在失去,他最后的元气也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着。他忽然竭尽全力,将这些元气全都注入了冰雪中。
七窍灵心完全在他身体中沉寂,但以他为中心,一圈七彩的晕光却缓缓散了出去。
晕光所及,那沉沉的冰雪之上,却缓缓生出了细芽,转瞬之间,细芽长大,全都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牡丹、银菊、海棠、凌霄、优昙、芙蓉、芍药,万瓣清芳,笼满了整座雪山,香风拂拂,宛如浸身在极乐世界中。
这是陆飞羽用生命化成的香雪海。
邪姝的头禁不住抬起。
陆飞羽微笑道:“我风流之名虽然满天下,但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那么,这些花能否让你点一下头,当我问出‘你是否愿意嫁我’的问题呢?”
邪姝的眼角泛出了一点泪光。
陆飞羽道:“你是否愿意嫁我?我想娶你!”
邪姝终于哭了出来。她流着泪微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想答应你,但是……但是真的不行……”
陆飞羽道:“为什么?难道到了此刻了,你还有什么顾忌?”
邪姝道:“我……我……”她失神的双眼痛苦的睁开,似乎还在为前生今世,两种不同的诺言,两种不同的结局而深深疑惑。
雪山上忽然显出了一个人影,是无垢道人。他全身墨黑,踉跄地走到邪姝面前,手缓缓探出,按到了邪姝的头顶。
陆飞羽惊恐地大喝道:“你……你要做什么?要杀杀我好了!”
无垢道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只是取回属于我的记忆。”
他的手缓缓收回,最后看了邪姝一眼,转身向远方走去。一团幽微的光芒,在他指尖温柔的环绕着,宛如一朵绽放的花。
此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邪姝死了,死在陆飞羽的怀中。最后,失去了前生的困扰的她,终于答应了陆飞羽的求婚,做了他一刻的新娘。
雪山顶上的香雪海开了一天一夜,犹自芬芳披拂,陆飞羽抱着邪姝,坐了一天一夜。
他已没有泪。
后来他还是继续修仙,因为没有了邪姝的世界,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也不想去寻找邪姝的转世,她过去的记忆既然属于无垢,未来的记忆也必将属于另外的一个人,他拥有的,只是现在而已。
现在,就已经足够。
三百年后,当最后他坐在这座雪山的顶峰,迎接天劫过后的太府仙吏时,他仿佛感觉到邪姝回来了。
仙车宝槎上,紫府优昙烂然绽放,如同情人那忧伤的眸子。世界纷繁芜杂,她只看向你。无论天长地久,沧海变易,这抹眼光都会在你面前出现。
这就是他想要的永恒与不朽。
于是,他望着浮空石上九重的宫阙,露出一抹嘲讽似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