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河
大雨是在飞机即将降落呼伦贝尔机场时下起来的,夹杂着骇人的雷暴,机长果断掉头,直奔乌兰浩特机场。留着两撇八字小胡子的呼可夫安慰大伙儿说,等我们的海拉尔朋友来信了,是我们带来了雨,带来了雨就是带来了吉祥。
我们这趟五天四夜的呼伦贝尔之行由呼可夫带队,活动是他春天发起的,那时他正在筹备一个以儿童为主角的抗战题材电影拍摄,我们理所当然都叫他呼导——本来是导演的导,但此行他毛遂自荐,就变成了导游的导。呼可夫说,他每年都要去一趟呼伦贝尔。我们都知道,他早把呼伦贝尔当做自己的灵魂故乡了。
按计划,飞机从呼和浩特机场起飞,晚上八点三十分降落呼伦贝尔机场,谁知雷暴作梗,飞机只能暂时降落乌兰浩特,我们看到了舷窗外阴郁的夜色。人们不能出舱,乘务员用清晰的汉语和蹩脚的英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似乎起了作用,大家都像绵羊一样安静地蜷坐着。好在过了一个多小时,呼伦贝尔的夜空上雷暴遁去,飞机又能飞行了,方才还萎靡不振的人们一下子欢呼起来。飞机在呼伦贝尔机场(海拉尔)落地时已近晚上十一点半,天还下着雨,但不大,空气很清爽,甚至有点微凉,我们几个无所谓,估计南方人会觉得有些凉。
开着一台别克商务车接我们的是呼可夫的一个朋友,全名敖其巴特尔,据说是个拥有百万级粉丝的大网红(搜索了一下抖音,果然如此),人既帅气也豪气。敖其巴特尔把我们接到一个小众文艺风格的餐吧,那里,早准备好了当地最著名的南屯牛肉,还有一柜子罐装的韩国啤酒。此地待客风俗有点奇特,事先告之,必须从天黑喝到天亮。那就是通宵酒喽!如果单纯灌一肚子酒,谁的胃也受不了,好在一众好友中有个前民族风乐队的歌手,叫乐乐,加上是个蒙古人或鄂温克人就会唱歌,所以这顿酒连喝带唱一直闹腾到了天光渐明时的凌晨四点。
我们回到宾馆后倒头便睡,浑身的疲倦只能靠深度睡眠才能逐出。但——此处我不得不提一下与我同屋的编剧老师苏俊杰,他的古怪而嘹亮的鼾声犹如呼伦贝尔机场上空的那场雷暴,又像他某部作品中某个明确的形象以及丰富的对白。
此行计划的第一个项目是呼可夫重访大萨满斯仁其米格。大萨满的居住地在阿木古郎小镇上,离海拉尔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出发前已是中午时分,在敖其巴特尔的极力推荐下,到一条充满布里亚特美食风情的小街上吃了一顿布里亚特美食:加大块牛肉的罗宋汤,俄罗斯风味的大列巴和布里亚特包子,当然,加了奶油的香喷喷的奶茶是必不可少的。
在呼伦贝尔,除了城市就是草原,城市被草原包围着,一出城市就是草原。比如出了海拉尔城区的草原,眼界顿时阔大无边,风景美得乱套。我们来的时候正是雨季,目力所及除了草原还有几百万吨雪崩似的云堆满了天空,仿佛随时要落到地上,看得人有点胆战心惊。不过当地人说雨季还是来晚了,虽然今年的草颇茂盛,但比往年要矮了些。
草原上的公路笔直,没有尽头似的,一般人开起车来会疲劳,甚至生出绝望感。我们一行去往阿木古郎的途中,一直是苏俊杰在开车,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说第一次在大草原上开车,视野开阔,有新鲜感。愈往深处走,草愈密也愈高,草里夹杂着各种野花,我只认识一种开着小黄花的蒲公英。如果说辽阔的大草原上仅仅长着草那是不对的,草原上遍布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当然少不了牛群、羊群,更少不了马群。马群在水泡子边上互相嬉闹着,肚皮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蹄坑。草原上建有壮观的风电场,还有仪仗队列似的“护送”了我们一路的电线杆子;电线杆子太多了,路通向哪里它们就栽到哪里。我还在半途看到一只蹲在一个水泥桩子上的隼,被风吹着,但它像个伺机而出的黑衣刺客,始终一动不动。
车进入阿木古郎后,沿路的树多了起来,有的已连成一片。小镇风格看起来略有年代感,也有点异域风情感,也就是说,小镇显得旧了点。来之前呼可夫就给大萨满打了电话,大萨满也给他指了路,可是我们的车在呼可夫的指挥下两次误入歧途,他只好站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大土堆上再次给大萨满打电话,打通了,原来大萨满的家就在我们停车旁的一处旧院子里。
下午四点整,我们进了大萨满家的小院,小院里长满杂草,但不高,也就刚没过脚梁面而已,有个额吉模样的妇女站在一个小屋前迎着我们。小屋门口有几只小奶猫跑来跑去,非常可爱,与我们同行的两名南方女孩儿(我们电影剧组的助理)当时欢喜得不得了,抱起来好一通亲昵。
进了小屋,才发现屋里又连接着两三间小屋,其中一间是大萨满的。大萨满是个年轻的女子,穿一件半大身红袍子,头戴一顶传统式样的帽子,和蔼地端坐在一张小桌的后面。她面带微笑,仿佛邻家姐姐一般好看。屋里有金属画像、有木架子、有一套大萨满服装和一顶大萨满头饰;大萨满服装是蓝袍子,上面缀满了金属法器。在浓浓的檀香和艾草香味中,呼可夫对我说,这是我的师父大萨满斯仁其木格。
我们此行,主要是陪呼可夫向全科全能的大萨满问一些灵魂上的事。
我因好奇,就在屋子里外转了转,并没有发现什么太过讲究的装设,也没有发现什么太过稀奇的器物,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家而已。呼可夫用蒙古语和大萨满聊了几句后,就招呼我们出行,出行前要到街上买一些祷祭的贡品,我知道,做法事时,神的荣耀会因没有贡品而暗淡。大萨满的专车是她的一个女助手开的,车上装了做法事用的服饰和器物,我们紧随其后,出了小镇,直奔一条叫乌尔逊的河流。
此时天空中的云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多,像长了腿一般追逐着我们。天显得低了,仿佛魔幻世界,却更壮观了。我看着天上连绵不绝的云,突发奇想,云会不会死亡?它们跟着我们,一路上在变化,在前行,速度很快,我想它们会死亡的。云的死亡方式就是云死后又变成了云,只不过,原来的地方化作一片荒芜的墓园。
眼前的乌尔逊河不算宽,水缓缓地流着,目测最宽处也不过三十丈,但有多长就不知道了。水面上空不时有鸟飞过来叫着,我仿佛看见一条银灰色的鱼在水流中张大嘴巴打着哈欠。随行的一位当地朋友介绍说,乌尔逊河连接呼伦湖和贝尔湖,呼伦贝尔之名也由此而来,水很深,牛马皆不敢过;朋友又说,乌尔逊河也是新巴尔虎东、西两旗的边界线。呼伦湖和贝尔湖久负盛名,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去亲睹一遍。
大萨满站在绿草如茵的河边,凝望着河流,巴掌大的干牛粪片子在脚下随处可见。呼可夫和大萨满助手正从车上往下搬做法事用的服饰、法器和祭品。就在此时,石灰色的薄云布满了天空,而太阳的光晕有些模糊不清,太阳就像一个戴着浮雕面具的词语被阴云虚遮着。
不知何时呼可夫换上了一身宽大的蒙古袍,看上去像一句无人能懂的站着行走的戏剧台词,他说这样才能获得神的保佑。他和大萨满的助手在河边布置祭祀龙王的贡品,首先插起三根胫骨高的彩旗,其中两根的顶端是马头;然后依次摆放了水果罐头、蔬果、冰糖、馒头、饮料、葡萄酒、坚果、枣子,等等。此时起风了,各种水鸟的叫声也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城堞状的云更厚了,把辽阔的椭圆形天空全覆盖了。
我目睹茫茫四野,仿佛置身于一座古老的但即将被拆毁的神庙中,一种恍惚的时空感让我想到了一个词:神秘能指。
大萨满开始穿戴,我们在她屋里发现的那件蓝底彩色的法袍已披上了她的身,胸前佩挂着的银饰仿佛片片勋章。她坐在一个特制的小凳子上,面对河流开始作法。
漫天灰暗的云层仿佛灰尘连成一片,太阳被彻底遮蔽住了,天越来越暗,去蔽只是词语之乐,而非为神所喜。但一切又都清晰可见:毛毯子似的草地,河流,河流的两条岸,大萨满和我们几个人……这时,一个骑马的人不知从何处所来,站在离我们半里地远的一道缓坡上看着我们,如一尊烧成陶的雕像。大萨满的助手说,这是草原勘察员,监督草原上的人们是否随意扔垃圾,尤其不能在河边扔。
呼可夫将三银碗葡萄酒洒进河里后,听到了大萨满的召唤,他伏倒在她身前,壮硕的身躯此时却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大萨满戴上了法帽,这是一顶特制的箍着一个银色圈子的黑帽子,帽子上面画着两只眼睛,流苏遮住了面孔——她闭上了眼睛,仿佛面对一片漆黑。
起风了,风把河面吹起了涟漪,我们头顶上空的陡峭阴沉的云却不为风所动。
大萨满用单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法鼓,开始轻轻地唱起歌来,像倾诉又似告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再次想到了那个词——神秘能指,一种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诱人的秘密,“对一种看似能够解释未知现象的实体的构想,虽然没有人知道它真正意味着什么”。
呢喃般的歌唤声在神秘的法鼓声中重复着,好听,我一动不动地听着,但听不懂——我的视觉里仿佛浮现出环状花饰,即将崩塌的城堞,麦地和遗骸,爬藤植物,马厩里的铁嚼子,一只风格简约的座钟,马群,火烧云……只有呜呜响的时光能把人引入死亡的反面,我一时泪流满面。
乌云一直遮蔽着太阳,天还是灰蒙蒙的,一道金色的霞光却从乌云里泻出。
大萨满唱着唱着站起了身,法鼓敲得急促而激烈,法袍上缀着的两个铜钵似的银色圆盘也抖动起来,仿佛潺潺的河水声从我遍布全身的毛孔溢入了我的灵魂里。时间被延长了,大萨满的歌唤声越来越激昂,她开始弯着腰,脸紧贴法鼓空着的那一面,鼓声激越,仿佛一下子逼近了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神的身边——是的,我的幻觉——鼓声在天上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巨响。大萨满突然尖叫起来,筋疲力尽似的站不稳了,她几乎摔倒在地,嘴里发出粗吼声,既简洁明了又意味深长。
呼可夫此时惶恐地伏在大萨满身前,用他的母语回答着大萨满绝非偶然提出来的问题,我依然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那种求取神宠的端庄。天似乎要亮了。大萨满饮啜了一点酒,低声说了很多话,似乎在嘱咐呼可夫,呼可夫轻轻地点着头,大萨满又用一条彩鞭轻打了他后背几下;然后她又抓起呼可夫的两只手看着,用铃铛在他的手心里摇动着并轻轻地唱起歌来,应该是嘱咐和祝福。又过了一会儿,大萨满独自一人面对河流一动不动地站着,若有所思,后来一直轻声地唱个不停。
七点钟的时候,各种蚊蚋小咬呼呼地飞来飞去,一团一团的,鸟的叫声也更密集了。大萨满祷河完毕,天空中的云不着痕迹地散了些,太阳的一些光亮照了过来,但带着瓦片似的阴影。河水还在静静地流着,风含糊地嗫嚅起来,恍如口吃,我们开始遵照大萨满助手的吩咐,往河里泼散祭品——仿佛是用丁字镐从天上敲下来的,有的祭品在河面上漂着,有的沉到了河里。
人在天地间是渺小的,就是个无助的孩子。
返回途中我们走的是原路,草原平坦而舒缓,天色昏暗得辉煌夺目,疾驰的汽车路过一个柳条编垒起来的敖包,底座是石头;还有河流似的大水泡子,散落的蒙古包,两座空无一人的收费站——我们来时它们就在那里。然后我们发现了使人惊喜不安亦使人激动难言的火烧云,如燎原猛火在西面的天空上疯狂甚至愤怒地燃烧,我突然想到一幅画,梵·高的《星月夜》,我想我此时应该获得了神意。然后我们看到了另一处天空中挂着的彩虹,再然后我们遇到了牛群拦路……天黑得像黑马群连接起了古典的天空与大地,海拉尔城就在前方,灯火昏黄,但对我们已不再构成任何诱惑。
在鄂温克通古斯部落的一个下午
人类有诸多缺点,缺点的反面是优点,及时行乐是其中一种,临时起意也是其中一种,反正我(们)都占了。在我看来,临时起意的及时行乐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为思想,二为行径。我(们)的生活不检点,当然属于行径上的了。这里的我就是我本人;我们,则是指这趟由呼可夫带队的五天四夜呼伦贝尔之行的团伙——呼可夫、苏俊杰、斯得夫、小邓、kiki和我。
出发之前呼可夫就给我们讲过了,此行两大任务:一问灵魂事,二践友谊诺。
在大萨满祷河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去鄂温克通古斯部落的前一天,敖其巴特尔请我们到他的工作室喝酒。所谓敖其巴特尔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一间上下两层的门脸房,坐落于当地政府打造的一个文创园区里,文创园区太新,又缺乏显著的风格,加上楼墙间挂着各种标语,文创感全无。那天下午一直到晚上,我们喝了多少啤酒我忘了,反正是先罐装桃乐丝后瓶装麒麟,啤酒有多少胃囊就有多大,不过,最让我心仪并大快朵颐的还是敖其巴特尔的煎牛排(尤其是战斧牛排)和肚包肉,至今想起来还要咂个嘴儿。
也就是说,这一天我们没干别的,除了睡觉,尽吃喝了,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呼伦贝尔的夜很短暂,像谜一样,时间很快就从倾斜而又荒原般的天空流走了,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许以后我会经常回忆起那个心情无比愉快的下午。过去人们讲道德训诫故事,说一个过路人,路过某地,渴得跟人讨杯水喝,他得到的就是水;现在,我敢说,如果你还是那个过路人,路过呼伦贝尔,渴得想跟人讨杯水喝,你得到的不一定是水,很可能是啤酒。
所谓部落,就是一个嘎查(汉语里村落的意思)。鄂温克通古斯部落,就是呼可夫要带我们去的一个地方。我记得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有一句诗:“这个句子的尽头,雨会开始飘下。”这不,我们一出海拉尔城,群山似的乌云有一种压迫感——遭遇了大雨,仿佛天上的河流豁出一个大口子。
呼伦贝尔,只要有人提到这个地方,总会在这个词的后面连接上三个字:大草原。呼伦贝尔大草原必须接受我的崇拜。大雨是挡不住辽阔的视线的,我们一出海拉尔城就看到了草原,我突然觉得,我以前看到的草原都是假的,是概念,是故弄玄虚亦哗众取宠的暴行。
雨一直伴随我们走进了草原几公里——后匆匆忙忙地停了,就像白花花的匕首碎了一地。大雨浇过的草原,花草清香如成群的蜜蜂飞过,给人一种仿佛被天地虚构出来的感觉。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我认为雨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说法,你可以在梅里美的直布罗陀里看到,只要你走上十步,就会听到一种崭新的语言。草原上的路——充当我们司机的敖其巴特尔说——此行只有这一条,别无分支。我们很快就到了鄂温克通古斯部落,没看到马群,只看到几十辆汽车挨个排成一圈,煞是壮观。下车后我抬起了头,看见天上的云像一团团从旧被子里拆抖出来的脏棉絮,弥漫得宽远无边。我相信饥饿的云所到之处会吞没一切,直到变成一条条随时落在大地上的瀑布河。
这时已近中午时分,部落马上就要举行一场盛大却简朴的鄂温克婚礼,一派马咽车阗的拉杂气象。部落主人巴图赛汉过来了,分别和我们道过“赛白闹”(“你好”的意思),然后就把我们安排进了一个简单的篷包(像蒙古包的帐篷)里,他穿着一身蒙古袍式的鄂温克蓝袍子,戴着一顶像公鸡冠子的帽子,身强力壮,脸型长得像古罗马的凯撒大帝。部落里的其他人大多穿着鲜艳的蒙古袍式的袍子,居然还有穿迷彩袍子的,尤其是男人们戴的帽子有特点,蓝黑色居多,也有绿色的。
此时外面阳光灿烂,蒙古包里略有点闷,我们待不住就出去了。这是一个近两百人参加的盛大婚礼,几乎人人会喝酒,而且主要喝啤酒。啤酒的量太大了,冰柜或冰箱显然是无能为力给全冰上的,只能使用土方法了,所以我看到的冰镇雪花啤酒都在喂牲口的铁槽子里泡着,那个铁槽子足有四米长,里面盛满了冷水,冷水镇啤酒在草原上也算一绝。南方人认知的内蒙古人饮酒,通常用的是大碗喝白酒之类的夸张说法,实则不然,内蒙古的地形——有点像南美洲的智利——太狭长了,西部区喝白酒之风很盛,但东部区的呼伦贝尔还是以豪饮啤酒为主,这一点,连我都是第一次获悉并体验到的。我们回到蒙古包里,坐下后喝了几杯白酒也喝了几杯啤酒,用削铅笔那样小的刀割了几块手把肉后,就向主人建议,蒙古包里闷而逼仄,不如将酒桌摆在草地上,所谓云天之下喝大酒,极目草原三百里,不亦快哉!巴图赛汉马上安排,于是我们分分钟就坐到了草地中央,刚端起酒干了没几杯后,我们的头顶上就涌来一层看上去凸凹不平且开裂的云团。“要下雨了,”坐在我对面的乐乐笑着说,“这里的雨跟着云走,走到哪里就下到哪里,天气预报也没办法。”
果然,说笑间雷声响起雨就落下来了,铜钱大的雨点,我们赶紧顾头不顾腚地钻进了篷包里,一边吃喝一边听着打在包上的雨声。包有点漏雨,一只蝈蝈趴在支撑篷包的架子上冷眼看着我们,同行的斯德夫忍不住给这小东西拍了一张照。苏俊杰的汗珠如雨珠顺着他的额际慢慢滑落,伸手即可触摸到。这雨生猛有余浪漫不足,南唐后主李煜若至此,绝对写不出来“帘外雨潺潺……”这种感慨而深的神秀句子;卡夫卡也写不出来,他只能这样颓废地写道:“格里高尔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阴暗——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在窗槛上的声音……”我们在大草原上听着雨声吃吃喝喝,有点莽汉的感觉。巴图赛汉说了,这次为他兄弟准备婚礼,杀了十五只羊,拉回来无数啤酒,尽管放开肚子享用。
说起巴图赛汉的这位兄弟,呼可夫感到有点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巴图赛汉是没有弟弟的,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巴图赛汉忙给他解释说,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是亲弟弟般的好兄弟——一个孤儿。原来今天结婚的新郎是个孤儿,呼可夫略有点吃惊,巴图赛汉又笑着解释说,部落的人这家送他十只羊那家送他两头牛,就凑成了一桩美事。今天,每一个苏木(乡)的人都知道他要举行婚礼,所以都着盛装开车(而不是骑马)来了。巴图赛汉说起话来语气平和,我却感到这种事离我很久远似的,牧民的情感,如触手可摸的阳光和空气。
这场急雨也就下了几分钟,阳光又灿烂起来,我们再次钻出篷包,雨水马赛克碎片似的渗进了已被踩倒的草地里,我看到有些年轻的妇女和老太太开始手拉手转圈儿跳舞。我感到新鲜,没管住自己的腿脚,混了进去,拉住她们的手快乐地蹦跶了半天。
天上飘来一大群羊——不,是羊群似的云,突然又下起了雨,大家淋着雨纷纷钻进各自的篷包里,坐下继续吃喝,草原也在迅速收回了终归要属于它的雨水。这就是呼伦贝尔的天空,刚才还阳光灿烂,转瞬间又乌云密布,到处在下雨,也有不下雨的地方。不一会儿,雨又停了,我们再次钻出篷包,苏俊杰抒情地说:“雨过天还是阴的,几乎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这回把桌凳搬到了我们篷包的旁边,大家坐下来又开始吃喝起来,不断有人加入我们的阵仗里,一个长得有点又黑又丑的小女孩站在我们身后,满眼好奇地盯着kiki,kiki笑着蹲下来问她几岁了,她说kiki长得像芭比娃娃。原来是kiki一头粉红色的长发吸引住了这个小女孩,空气在此时变得更清新了,她俩在聊她俩的,我们在喝我们的酒,屁股下的小凳子不断发出嘎吱声,就像草原收走了雨水一样,我们的胃收走了没完没了的啤酒。
下午一点四十分时,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主持人像个穿红袍子的美国牛仔出场了,此时亲戚朋友们早已围成一圈,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穿着盛装牵手上台,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阳光灿烂,人们用本地话语欢呼起来,我听不懂,但能听出他们发自心底的快乐,就像我们身后的kiki和那个丑小鸭似的的小女孩,她给kiki编了两条漂亮的粉红色辫子,像草原上的小鸟儿一样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我们也围过去,看了一会儿婚礼现场,女方的父母亲上台致辞,主要是语言障碍,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好再返回原地喝酒。云还在天上一团团地飘着,但没下雨,不下雨我就没法再听雨了——我已经在鄂温克通古斯部落听过两场雨了。在篷包里,酒一顶头,暗地里竟渐觉孤寂无聊,有点像宋人蒋捷在《虞美人·听雨》里描述的那样,“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再来一场雨就是“而今听雨僧庐下”了。喝了一会儿,我又去观看婚礼现场,只见新郎和新娘在交换戒指,然后亲友团上场合影留念,雨又令人猝不及防地下了起来。我们只好再次钻进篷包里,一个当地人说天气预报在这里不起什么作用,另一个当地人说我们是草原上的VIP客人,带来了吉祥的雨。
雨下了几分钟就停了,现场的音箱里放起荷东舞曲,很有年代感也很带劲,在蒙古包和篷包里躲雨的人都跑出来又开始快乐地跳舞。
鄂温克通古斯部落里的酒大家都是乱喝一气,就是那种你随时可以进入另一个蒙古包或篷包里喝,不用报名字,挨个干杯就行。这里不论男的女的都抽烟喝酒——仿佛一本无穷无尽的诗卷,翻到哪页就读哪页,反正诗中不标示时间。
我正乱喝着,乐乐从另一个场子跑过来找我,说呼可夫在大篷包里等我,有好事。我急忙跟着他到了大篷包里,在一角,桌子上坐着几个中青年妇女,和呼可夫正相聊甚欢,乐乐把我送到她们这一桌上就挤挤眼走了。那几个妇女仿佛眼馋地看着我,呼可夫忙给她们介绍,这是著名诗人、作家和电影制片人……没等他介绍完她们就举起酒杯和我碰上了。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女子有点瘦,在都是胖子(准确说是身体壮实)的中间显得像一根羽毛,她冲我羞答答地一笑,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呼可夫马上充当起了翻译,他说这位叫索龙嘎的姑娘爱上我了。
是词语而不是人,在此时瞬间沉默下来。我有点口吃了。
出于礼貌,我和索龙嘎聊了几句,无奈她实在说不了汉语,只能由呼可夫把我俩的话译过来译过去。可能是呼可夫烦了,或者是他看到这桌只剩下我们三个,就找了个借口溜了。估计是他要给我和索龙嘎创造谈情说爱的机会,也许这就是他让乐乐给我捎话的“有好事”。
时间过得有点慢,我跟索龙嘎又喝了几杯后,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口中喃喃着直视着我,我却一句也听不懂。正在这时,邻桌的几位看上去年龄不小的姑娘凑到我们这一桌,她们中间有一个脸色白净的,身材壮硕,双下巴,对我笑了笑,我才借机将手从索龙嘎的脸上抽回来。我和她们一一碰过杯,感觉到自己的肠胃要炸了,她们中的一个老姑娘还嫌我喝酒太慢,我没办法,站起身说去解个手,我答应她们会回来再喝,总算离开了这个大篷包。
我慢慢地朝后面的丘陵走上去,走了几百步,回头看坡下面,篷包和人都看起来小了。草原辽阔得让人绝望,各种蚂蚱、飞虫、小咬在夹杂着明亮鹅黄的绿草地上惊慌不安地飞起来又落下去。我这人天生愚钝,对花花草草一向无感,突然置身于有菱形叶片的、有锯齿的、有穗状花序的、长了土白色花冠的、开着细碎繁多小黄花的、绒背草的等海洋中,我一样都叫不上名字。我在这片丘陵上转悠了好久,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太阳迎着我的脸沉下来了,白天就要结束,傍晚即将来临。
我回到车旁,呼可夫、苏俊杰、斯得夫、小邓和kiki也在,小邓正在给苏俊杰泡方便面,原来苏俊杰喝大了,爬在草地上都快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了。巴图赛汉和他的几个弟兄过来挽留我们,我们坚决要返回城里去,按苏俊杰的说法,如果再待一晚,五脏六腑就真吐出来了。
返回海拉尔的途中,暮色向四处蔓延,我们的两辆车拉开了距离,越拉越大。一路上,我们不断看到牛群、马群和羊群,仿佛一幅幅古典油画镶嵌在熔成金属的夕照里。经验告诉我,这条路,以前野兽也走过。
【作者简介:赵卡,作家,现居呼和浩特。已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