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的长度
文丨徐春林
立春前夜,我醒来时,一根木棍躺在东墙,一副慵常的样子。我看见一个目光,停在暗淡处,像是从缝隙处朝外偷窥,极不情愿地瞄着旧色的时光。“我太清楚那个地方了。”不过这个地方再也没人了,自从去麦地里回来,第二年麦地便成了荒地,地上长着芒花,风吹过,一片棉絮般的白,白得耀眼。
村子的南北都是黑黑凸起的山,一层一层的,山上插着一些杉树,松树,还有一些无名字的树,长得特别高大。村里的人经常聚在树下说着话,忙碌着更远的日子,淡淡的云朵在树叶婆娑间,像是在辫着明天的天气。
空气是湿润的。一滴滴的水珠,从叶子上落下来,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一束雾气从腐烂的叶子里钻出来,朝着林间跑得无影无踪。
夜晚,村子里寂寂的。没有风。密密麻麻的夜空里,挤满了村里人的梦。他们的呼噜声和动物的梦话攒在一起,像是一个乡村大舞台,各自领受着月光,表达着各自的想法。只有月光是不得清闲的,一夜一夜地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
村子里的光景,在阳光的反复来去中,有些人就寻找不着了去向,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祖先从黄河迁徙到湖北,又从湖北迁徙到江西。在这个叫罗家窝村的山角落里,少说也生活了上百年。那些年岁里,他们就喜欢这种清白的日子。男人耕地,女人搓着针线。我来到村子里的时候,村子的人们又有了远方。他们背着行囊,一个个朝外走,有的去了小镇,有的去了县城,还有些人去了更远的地方。他们的脚步,抖落了村庄的泥沙,后来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而我呢?人也跟着远行的脚步走远了,可心还活在这里。还活在那个时间的那块地里。我始终没有从那个时间里走出来。那是我儿时的一块麦地,每隔几天我就得朝着那块麦地跑,我得借着风把麦地翻个遍,等到春天来的时候,重新把种子种下去。
她不知道我心里的大事情已经完蛋了,还在一遍一遍地和我说着,你道别村子以后,就把村子里的事情都锯掉吧!那样,你会寻找到远方。我还不懂她说的远方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在村子里活累了的时候,人们都想着朝山外走。大概是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但我明白那是一种潮流,也是一种希望。
某年的一天早晨,一群村民结伴走出了村子。这种离村的方式,让很多人兴奋的同时,内心满是焦虑和不安。离开村子的人,有些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回来时,显然比在村子里时更潇洒。也有欠账回来的,连路费都是和别人借的。我上屋的谷山叔却一直没有回来,村民说在半路走散了,至今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接下来的几年,大概是有人在山外做成了事。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但他们和谷山叔不一样,即便是没有回来,村里人还是会经常议论着他们在山外的事情。
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自然与放牛没啥关系,也与赶驴没啥关系。但我喜欢那块麦地。喜欢麦地里的事情,喜欢在地里捡麦粒。
天一黑下来的时候,我还是被人晾在路中间,我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可是谁都没有理会我。我指着那块麦地,问有没有人愿意去那看看,“这块地够一家人吃的粮食。”没有人对这块地感兴趣。粮食这个时候不值钱了,我还没有做回真正的农民,麦地就被人抛弃了,人们对种麦子没有了兴趣?
桃英呢?她就像是个等风的人,我终日无事的时候,看见风刮着树叶在地上跑。桃英像是知道风的方向,她张嘴的时候,风又返回去了,像一匹野马独自向连绵的群山跑去。
其实,那时村子里有很多的规定。能在村里落户的不外乎三种人,一种是嫁到村里来的,另一种是来村里招亲的,还有一种是从小被村民收养的。除了这三种人外,村里不收留外来的人口。桃英是那群人落下的,村里人自己都解决不了温饱,怎么会让她留在村里呢?
母亲说,她没地方去,就让她留在村子里吧!“留着给你儿子做媳妇啊!”族长说得慌的时候,就这样堵塞我母亲的话。我母亲想问题简单,就把我家的牛栏填了出来,以前可以关两头黄牛的,两头黄牛一头被人盗走了,另一头被人推下悬崖杀死了。我祖辈有遗训的,再穷也不杀牛,不吃牛肉的。可两头牛的结局,让父亲再也没有勇气养牛。牛栏一直空着,倒是收拾得干净。
桃英就住在这里。桃英住进去后,父亲在门口系着一个牛铃,不要说人,只要风轻轻一吹,就会叮咚叮咚地响。父亲说,“只要有人来犯,你就拉响牛铃,听见牛铃的响声,我就和你嫂子就起来。”父亲那时是生产队长,村里的人还是会忌讳他几分。
土地是一寸都不许分给她的,村子里的规定父亲也不愿去打破。桃英栽橘子树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商量了一个夜晚,考虑橘子树长高长大的时候,叶子会不会挡着阳光,会不会影响到旁边土地里的庄稼。
栽棵树是容易的事情,可栽下去会不会惹麻烦呢?这是父亲担忧的事情。果真,树没栽多久。村里很多的光棍就找上门来,说非要娶了桃英不可。只有父亲知道,桃英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识字,还会干精细活,这样的女人,恐怕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
我天天看着那棵树,一点一点地朝上长。直到有一天,村子里的孩子都往树上爬,越爬越高,“快点下来,小心被鹰叼走了。”“看老鹰来了。”孩子从树上跳下来了。那个年龄一过,村子里就空荡荡的。
我记得是个寒冬的半夜,一群人冲进村子,树上的乌鸦扑哧扑哧地飞着。我还悬着睡在梦中,感觉有一个翅膀,像只老鹰把我背着飞到天空。地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紧接着听见惨叫的声音。我记不得那天晚上,我在树上呆了多久,有人说我是被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惊恐。脑壳就发麻。她举着个火把在村子里跑,后面的火光就像是天上的流星,朝着她倾泄过来。
我开始以为村子里的人,就这样一成不变地活下去。慢慢地,我发现村子里的人们,把生活都过虚了,桃英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外来人口。人们却没有再留恋村子的生活,拖着长长的影子离开了村子。再回来时,仿佛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走路的架势,他们脸上的笑容,都一改往日的模样。
我大概知道桃英的身份是许多年后,在一处烈士陵园,我知道她的爱人是一名抗日战士,她们仅此是心灵相爱,没有见过面,彼此间通过书信往来。那名战士死后,她就来到了村子里。让我不解的是她怎么会选择来我们村子,那天晚上冲进村子的人又是谁?我却一直不得明白。
她给我讲过故事,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讲故事的表情,有时一讲就是半天,讲到天黑就不说话了。夜晚她是不会讲故事的,即便是要讲,也会点亮一盏灯,这样讲出来的每个故事都是亮的。
我回到村子的这个季节,麦子早被割光了。桃英早已不在了,她是村庄最熟悉的陌生人,可她从不为自己辩解,仅此是村子里的尘埃,活过又走了。
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桃英只是活在其中的一种。不同的是,别人是生在村子里,最后活到了别处。而她呢?是从别处活到了村子里,成了最后一个守望麦地的人。
我还记得,在那个冬天的半夜,桃英的咳嗽将村民惊醒。人们醒来时,村子里被照得透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就像是从来没有来过。
可是,我总以为她的灵还活在村子里,还居住在那个牛栏内,和这村子里的万物往来。
再次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站在村前的山坡上,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村庄,它就像是被人抛弃于荒野中。人的说话声,动物的叫声,铁锹的碰撞声,像是从远远的历史深处传来。
我多么希望,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一声。
徐春林,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3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白虎郢都》《活火》《锯板桥》,长篇报告文学《平语札记》《中国宁红》,散文集《永远的心灯》《山居羊迹》,诗集《寄外梁祝》等十余部。曾获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第五、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