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山西省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曾荣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红豆》文学奖、大地文学奖等奖项。两次荣获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
它当然在那里,作为某种无可辩驳与指责的证据,以沉稳、笃定,甚至冷漠且千年不死的姿态,蹲踞在离散无常的人间。奇怪的是,我却感到自己正离它越来越远,仿佛长途跋涉,永无抵达之日。事实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如今去诸龙山的路,越来越笔直,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也越来越方便,我只需驱车十几分钟,就能站在它的脚下。乃至浩荡的春风尚未吹散我身体所吸附的封闭空间里的热气,我挣脱重重束缚投身自然的轻松感尚不明显,视野便迅速被绵延的山体,以及浩荡的植物蛮横充塞。
很显然,诸龙山已不再有我所熟悉的、带有接纳性的缓坡,因紧临村庄或耕地而呈现的某种低俯而温存的姿态,包括常年在此生长的低矮的藤蔓植物、荆棘和野花,以及跳来跳去的螳螂和穿梭的长尾松鼠们都消隐不见。眼前的山体,倒像一个弯腰驼背的人,猛然挺直腰杆,一时间藏匿在脖颈、肘弯、股沟、腘窝处的杂草、碎石和瘠土扑簌簌掉落。于是它就那样裸露着躯体内部的石块、沙土和岩层,带着壮士般的伤痛和豪迈,带着英雄的气魄和隐忍,嶙峋而威严地矗立于此。山风摇摆着莽莽苍苍的油松林,呼啸高一声低一声地回荡,每一声都像在规劝它低下高傲的头颅。可是,没有,这个刚刚从时间深处醒过来的英雄,就那样冷峻、漠然、沉默不语,无视面前的一切——道路,高架桥,摊开的村庄,羊群,以及我、虫蚁和尘土。
它突然就变得遥不可及。
拓宽的入山公路,如一把黝黑锯条锋利地插入山体。整座山裂开两半,一半阴,一半阳,阴坡植被繁茂,阳坡相对稀疏。倘若没有这把锯条,山体是否还能保持整体的葱茏?
一条U形弯道让两边的松树、杂茂的灌木,还有那些热闹的野花野草都呈现出奇怪的零落样貌。一些树体被劈去一半,褐色的伤口裸露着。伸向路边的枝条上有稀疏的叶片,可以看到上面虫子们繁殖的痕迹。浓郁的忧伤,正在源源不断地漫漶,仿佛植物家族正经历着不可扭转的突然变故,而它们不得不四处遣散,从此开启颠沛流离的命运。
被机器和人工合力劈开的崖石,矗耸在公路两边,参差不齐,犬牙交错。凹回去的地方,有隐隐的绿意,那是鸟雀播下的种子吧。再往前走,路边有零星的枯黄树枝,经过一个冬天,已经干透了,脚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汹涌的绿意重新扑面而来。恍惚是初去的庐山、三清山、嵩山、五台山或者以什么好听名词命名的一座以旅游带动地方经济收入的名山,需要一条黝黑宽阔的公路,需要无数大大小小的观光车辆,需要一些喋喋不休的引路人,来召唤和牵领着全世界慕名而来的游人,看瀑布,看雾,看日出,看绝顶奇峰,看被编造传说铺排的人造景观……但我面前的诸龙山,它大大小小起伏的山脉,最高海拔仅一千四百多米,在巍峨绵延高耸入云的太行山山系,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余脉之一。
我第一次去诸龙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我去林场上班,并没有去场里报道,而是直接在县城跟其他几个同被招工的同事汇合,带着行李坐上解放车的后马槽。
当时的公路极其简易,路面坑洼不平,颠簸难行。出县城不久,汽车就开始走走停停,那些站在路边等了好久的林场师傅们被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和身上蒙上了一层黄黄的浮土,让他们看起来就像僵硬的假人。加上初次见面,即便同在一个县域生活,东南西北各地因气候和习惯不同,人们的长相也带着各地明显的特征,所以他们站在那里,更让人觉得诡异至极。
汽车喘着粗气停在了一个叫段家山的小村落,距我们要去的诸龙山还有四公里。我们被领到当时的护林员家里取暖,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苏喜欢。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蜗缩在山脚下的低矮村庄,他的出世曾让家人多么欢喜过。他妻子给我们倒水,那杯开水渐渐地将我们暖和过来。
苏喜欢牵来几头牛,驮上我们的行李,晃悠悠在前面带路,我们尾随其后。在窄窄的碎石小道上走了一会儿,穿过几片梯田,一拐弯,进入茂密的丛林,头顶或苍绿或干枯的树枝相互交叉,不久眼前的路变得昏暗无比。
山鸡零零星星穿出那些树枝,扑棱着翅膀惊慌离去,而野兔大约被我们一群人的说话声和拉扯枯藤的声音吓坏了,从看不见的地方窜出来,又遁向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是一条深谷中开辟的曲折小道,如果没有这个叫喜欢的男人,大约我们的进山之路将异常艰难。那些斜插进去的每一条隐约而蜿蜒的小径,都将是一个危险陷阱,在那里,有豹、狍、狼和狐的窝。小道上布满薄厚不匀的腐叶,大约很少有人走过,被两旁的荆棘悄悄侵占着。偶尔,我们会被腐叶中暗藏的一块石头绊一下,踉跄着向前时,看到每个人的腿上,早已沾满密密麻麻的苍耳,因为穿着棉裤,它还刺不到我们。
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极其兴奋,时而走到牛群前面,时而落到人群后面,共同面对的新奇减弱了初次见面的陌生和矜持。我们走进一片没有尽头的核桃林,褪去叶片的核桃树干,像一个个干瘪苍白的畸形道具。曾经密实碧绿的叶片和果实,已成为厚厚的死地被物,人踩上去,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但声响巨大,哗啦哗啦,俨然跋涉在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之中。
应该是有一条河流的吧。在我们偶尔感觉到脚下的冰碴的时候,我无比肯定,尽管它们或许只不过是上一场雪留下的遗迹。
世上任何一座山,都暗藏着汹涌的流水。在我们村泉子沟,一到夏天,水就会出现,人们说,这是透山水,是穿过厚厚的山峰,冲破重重岩层挤出来流水,极其清澈,入口甘甜,却冰凉沁骨,即便是三伏天,人的手伸进去,也会忍不住打个哆嗦。我们跳过窄窄的水流,爬到坡上搬石笔,那些雪白的石片又薄又脆,就像被流水洗过几百次一样。牧羊人喜欢赶着羊群到水边乘凉,他穿着夹袄,并不见额头有汗。更多时候,透山水悄悄地来了,后来就悄悄走了。它来之前,沟渠里是蛇和蜥蜴,蒿草和落叶;它走之后,留下了老鼠和腐叶、小鱼的尸体,还有淤泥和坚冰。现在,这条长长的蜿蜒的沟谷,在百年或者更早以前,一定流淌着清澈透明的透山水,冰凉的,安静的,润湿过路过的植物和动物。也或者远非如此,应该有一条浩瀚的大河,用一万年的时间冲走坚硬的岩石,冲走肥沃的泥土。只有河流才能在时间中成就一座山峰,让它成为一个确凿的存留证据。
冰面上那种小心翼翼地感觉还残留在脚底,透过厚厚的地被物,暗藏的水流依旧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多年之后,我在县志上看到了一条大河隐隐的暗影,它有一个极其动人的名字——冷泉河。这条河流流经诸龙山的时候,极有可能接纳过来自山间的另一条河流,它牵着它的手,浩浩荡荡一路往东而去。
对于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在河边的人来说,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失去河流的困窘。即便后来,在偶然的机会下,我站在盂县最大的河流滹沱河岸边。正当雨季,宽阔的河面像一道天堑,黄色的水流咆哮着,伸着巨型双臂,疯狂地推落石坝上的石块,飞快地拔掉岸边的庄稼。或者,那不过一次巧遇的暗示和提醒,迟钝如我,并不会因此联想到温河的河床变窄变细的原因。那年冬天,温河冰面上缓缓流淌着黑色碴水,夜晚结了冰。第二天新的黑色碴水重新涌来,稠密的,带着呛人的气味,一层层覆盖和更改着温河本来的样貌,同时也在覆盖和更改着我根深蒂固的记忆。短短两年,我熟悉的温河断流。无法预料的是,十年后,温河北岸废弃的露天煤矿在一夜之间地下水泛滥,仿佛失去的河流正在沿着原路返回。可是,河道早已堵塞,它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原地蹀躞。水越积越多,几十天时间,十里河床变成了一个巨型水坑。再过几年,混浊的水慢慢变绿,春天,路过的天鹅穿过弥漫的黄沙,在水中停歇。从未见过天鹅的盂县人,奔走相告,脸上挂着惊奇、满足和难掩的兴奋。当天鹅群族飞离之后,人们徘徊不去,水面上,映出一些尘土满面的人,他们脸上缀着深深的遗憾。
倘若人类可以自如地在时间中穿梭,像迁徙的天鹅,幸运地暂停在某个时间点上,我或许也可以站在大河之上,真切观望和注视诸龙山前身的样貌。可惜,我只能存在于那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月的某一日之中,冒着凛冽寒风,沿着看不见的河流溯流而上,抵达山洼中那座破旧的小庙。
大河源头,蝴蝶蹁跹。当年随着护林员苏喜欢进山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蜷曲在山坡的小庙,竟然是蝴蝶族群的藏匿之地。
不久大雪倾盆,视线里的山体和树木,庙脊和院落都变成了一统的白,除去正殿前那口被誉为圣泉的井水,更多的事物都潜匿起来。那些在森林里躲躲闪闪的动物和飞禽渺无踪迹,即便是胆大而喧闹的山鸡,更莫说在树下箭一般射出去收回来的灰色野兔。我们站在石头台阶顶端的窄条上院里,那时蝴蝶的灵魂就在雪被下沉睡。要到几年后,我才有幸遇见。但这样说显然又是不对的,因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仿佛受冥冥的指引,我跟同伴每天的必备节目是学唱晋剧《楼台会》。那也是两只蝴蝶的传奇故事啊,它们双栖双飞,在花团簇锦的原野,在浩渺的大河,在来世,在某个美得无处躲藏的地方。对于两个十六七岁女孩子来说,那是庄周的蝴蝶,是梦境照耀现实的蝴蝶,是虚无却实在的蝴蝶,是未来之境和应许之地的象征。
几年后的夏天,在一群省林校学生的见证下,我与诸龙山的蝴蝶群族相遇了。
幽暗丛林中的蝴蝶,更像一闪而过的影子,根本不待你定睛,它就倏忽不见。当我们离小庙越来越近,阴凉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湿润时,蝴蝶渐多了起来。
奇怪的是,我们当年居住的上院并没有蝴蝶,蝴蝶们都在下院,而正殿前,龙泉边的蝴蝶最多最稠,仿佛那是一个盛产蝴蝶的泉眼。在正殿门前的漆皮脱落的红柱子上,冰格纹的窗棂上,凸凹不平的灰色外墙上,以及对面古戏台遗址的杂草野花上,古楸树粗壮的树体上,是蝴蝶活动的最佳范围。
我们蹑手蹑脚走过去。它们并未因外物的闯入而受到惊吓,而是依循着自身的节奏,飞起落下,自在徜徉,停在我们的袖口或者肩膀上,也停在头发和手指上。
林校的学生们带着白布伞和捕网,似乎并不需要多么费力,捕网里自会有几只蝴蝶去做急先锋。而有人用两张纸,也成功获取了一只蝴蝶,但为了保证蝴蝶身体的完整,他们放弃了如此粗暴的捕捉行为。
在泉边的淤泥里,近百只蝴蝶密密麻麻地将长长的触角伸进湿泥里,好大一会才会扇动一下翅膀,好像被胶水死死地粘在那里似的。也有一些从淤泥里挣脱出来,盘旋而上,随着它们的离去,更多的蝴蝶纷纷前来,毫不犹疑地将触角深深地插下去。
据说,除去花蜜,淤泥里的水分、溶解的矿物质以及盐分是蝴蝶最喜欢的食物。从白垩纪起,蝴蝶随着作为食物的显花植物演进,并为之授粉,是昆虫演进中最后一类生物。蝴蝶中,寿命最长者达十一个月之久,而最短者,不过两三个星期。
我眼前可以被林校学生准确喊出名字的蝴蝶,跟纳博科夫的蝴蝶显然不同,他们也没有高倍放大镜来观察蝴蝶翅翼上美妙的花纹。这些北方最常见的蝴蝶,在两天之后,就被他们粗暴地用大头针刺穿。一百多只蝴蝶展开翅膀,固定在薄木板上,下面标注了它们的名字:白粉蝶、树粉蝶、菜粉蝶、斑粉蝶、灰蝶、蓝灰蝶、铜色蝶、燕灰蝶、蝶蛱、黄钩蛱蝶、小环蛱蝶、凤蝶、丝带凤蝶、花椒凤蝶……在眼花缭乱的标本室,蝴蝶们占据了整整三面墙,而随后陆续进驻的动物标本——狍子、狐狸、野兔、石鸡、野鸡、田鼠、鹰、雉、百灵、云雀……僵硬而呆板,每一双亮闪闪的玻璃假眼,在时间中渐渐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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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全文见《西部》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