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穿青人,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刊发表。著有诗集《哑剧场》、小说《花烬》等。现居毕节。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和着早春的风,摸着黑,使劲儿敲打着窗户。至晨光微露,倒是收敛了些,风似乎是停了,雨也小了很多。让人不免怀疑那下半夜执着的吹拂与敲打,是个别有用心的人,在门窗之外引诱着什么。
打开民宿房间的窗,一股清冽的风吹来,瞬间将残留的酒意吹拂而去,让人通透、清醒、精神起来。临窗远望,几户人家坐落山腰,在清晨的细雨中显得尤其静谧自然。近处房屋稠密,间或插在房屋之间的,是拼盘一样的土地。菜地里菜花已经开了,被修整过的土地似乎已经种下了庄稼。散落的梨花开得正好,没了艳阳,辅一点雨衣,梨花们倒显出一种清高绝傲的姿态来。
大抵是天色尚早,村子没了昨日的喧腾,安安静静的,与这小雨,这气温,倒是非常匹配。黔西北深山里的村子,这个时节真的称得上乍暖还寒,昨日还是个艳阳天,隔夜便下起了小雨,所以这时候,大多人还赖在床上吧。默默站在窗前,深深地呼吸着,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这地方,终归是喜欢的,一来是因为眼下静谧美好的环境,二则是它像极了我从小生长的老家那个小寨子,让人感到亲切。
村子叫高流,属于生机镇。生机镇,是毕节市七星关区的一个镇,位于毕节市七星关区东北部的赤水河畔,是一个充满生机的镇子。
赤水河可是条名河,在其两万多平方公里流域内,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水文气候特性,酝酿了以茅台为首的数十种蜚声中外的美酒,占中国名酒的60%,因而又得名美酒河。“高流”二字,如果望文生义,“流”体现的便是滔滔大河赤水河,“高”则反映了村子与河流的落差。我愿意将之理解为,一个高高处在大河之上的村庄。
我们抵达此地,是昨日下午。在此之前,匆忙的脚步寻着革命先辈的步履走马观花地参观了林青纪念馆、贵州抗日救国军司令部旧址、林口镇“鸡鸣三省”景区。大巴车弯弯绕绕,停在村里那块宽敞的空地上时,已经是五六点光景。一张张朴实的面容,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举着不同的牌子,上书“诚信之家”“友善之家”等字样。那些什么什么之家,是我们晚上的落脚地。举牌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的背着娃牵着崽,一眼望去,像极了幼儿园门口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
几十个人带着新奇下了车,四下窜着寻找自己要去的民宿,这场景,对大多数人而言,大抵都是第一次。我和另外几人,被分到了“诚信之家”,大家一路闲聊着,走了小十来分钟,便见一栋模样平凡的二层小楼。进堂屋,转楼梯,上二楼。我略微吃惊,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农家房舍,二楼竟然是另一派景象,竟陈设着七八个像模像样的客房,每一处都留着精心准备的痕迹。房间陈设虽简单,但是干净整齐,被主人家认真收拾打理过,所以一夜睡得安稳。
早餐依然在村公所吃。说是依然,是因为昨夜已经在此饕餮过一次。吃的是当地的一些家常菜,饱腹又可口。饭后还看了一场短而意味绵长的情景剧,不少人随着剧情陷入沉思,湿润了眼眶。可谓是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享受和陶冶。尤其是席间饮用的由当地高粱精心酿制的酒,酒体晶莹,入口爽滑,初辣而后甘,余味绵而长,在热情的烘托下,让不少人一不小心就多喝了一些。
天公不作美,雨一直软绵绵地下着。基于安全考虑,直到午饭后,我们才得以去寻天渠,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来此,主要就是为了看天渠的。在当地百姓嘴里,天渠有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叫大沟,就是老百姓们为了引水而修筑的水沟。天渠之称不凡,大沟之谓普通,如同一个人的学名与奶名,根系里,是一样的艰难与困苦,一样的伟大与峥嵘。
冒着柔柔的小雨,绕过村公所,便见一条沟渠自山上来,流淌着清亮的水,在陡峭处发出哗哗的水声。路畔,有人已经用泥土堵住沟渠,将水截流至旁边的水田里,男人正用犁土机平整田地,女人忙着修整田坎。他们裸露的小腿想必是有一些冷的,但脸上洋溢着希望之光,似乎眼帘里,已经长满一田的稻谷,预示着又一年的好收成。
眼下的好景致,如果时光倒退七十年,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据《毕节县志》载:“生机镇属北部河谷温和干旱雨热区,年平均气温高于10℃,属县内少雨地区,是典型的老旱区。”比邻的赤水河虽然泽被千里,恩及四方,但河畔的生机镇,却一度处在眼望大河滔滔却滴水难以入喉的尴尬境地,人们只能靠天吃饭。尤其是身居最北边的高流村,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高流大队山连山,眼望大河喊口干,缸里没有三碗水,家中缺粮又少穿。”字字句句,都是对这片土地曾经眼望大河吃水难的真实写照。
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生机人民在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困境之下,用一声黑火药的爆响,打破了大山的寂静,迈开了劈山引水的不凡征程。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近三十年间,生机人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各村之间你追我赶,用最原始的钢钎、錾子等劳动工具,以死亡15人,重伤50余人,轻伤1000多人的沉痛代价,先后修建了40多条沟渠和10多座山塘水库,沟渠总长约309公里,水库总库容约150多万立方。其中的镰刀湾大渠、镇江大渠、高流大渠、长岩大渠等总里程达130多公里的十条“绝壁天渠”,和小峨峰、罗圈岩、银厂沟等成为生机镇主要水源的八座水库,被称为生机镇“十大天渠、八大水库”。
一条条天渠,为干旱的土地、枯萎的庄稼和一张张干裂的嘴巴引来了一股股甘甜的水,带来了新的生机。几十年来,潺潺流水日日夜夜时涌时缓地流淌在天渠之中,为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源源不断地输送“生机”。
流淌在我们身边的,便是高流大渠。一路往上行去,人一会在渠边,一会在弯曲的马路上,又踩着雨后的泥路穿过树林,水变得平缓起来。初时树林浓密,山势也不算陡峭,走一阵,渠边便有了护栏,一行人也没有戒备,匆匆地行着,恨不能一下就杀到那最惊心动魄的地方去。
突然,前方传来惊呼,原来是护栏围着的路段已经结束,前方已然是绝壁了。山好像是被大刀一刀劈开的,露出一段笔直的悬崖,裸露的岩石上,除了寥寥的一些低矮杂木,再无其他。天渠横挂在绝壁之上,像大山的一条裤腰带,最宽之处,也不过一米出头。如此险境,人显得无比渺小。
同行数十人,之前多半兴奋不已,至此,大半的人选择在护栏结束的地方止住了脚步,只有少量的人继续往前走去。毕竟脚下是悬崖,又没有任何防护,对人的心理和胆量,都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试问,这样的绝壁之上,如何才能修建沟渠?真的难以想象!但就是在这样的绝壁之上,英雄的生机人修建了高流大渠;也是在同样的绝壁之上,英雄无畏的生机人,用数十年时间修建了十条高流大渠这样的天渠。
行走在绝壁之上,我不断感到一阵阵的心慌、紧张和腿软。山风吹过,撩动发丝和衣袖,似乎只要风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就可以将行走的人吹走。紧张甚至让人幻听,好像山风里,夹杂着“当当当”的声音——久远时光里人们凿山锤石的声音,还在这山崖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某一刻,我宛若游走在生死两界的过渡地带——一边是象征着死亡的悬崖,稍不留神摔下去,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一边是静静的流水,是英雄的生机前辈们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引来的生命之源泉,源源不断地哺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生命。
几乎是全程提心吊胆地在最危险的那段天渠上走了个来回,直到回到有护栏护佑的地方,我仍然心有余悸,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遥远时光里,一个人攀附在悬崖上,一手錾子一手铁锤,一下一下地凿着,在他的身边,日升日落,草荣草枯,他就那么凿着,忘了自己,也忘了年月。岁月带走了一切,而他留在了悬崖上,成为生命之渠的一部分。
我突然想,在眼前的绝壁上,那些修渠的人,他们一定也害怕过、后退过,但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未来,又一次次按捺住狂跳的心,一步步地向前掘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走下去、凿下去,才会迎来生机。
如今,时光浩荡的大风,已经吹走了绝大部分的修渠人。坚硬的岩石上,留不下他们英勇攀爬的足迹,但残留在绝壁上的炮眼、没能取出的钢钎和永不止息的流水,都时刻告诉我们,他们在,永恒地留在悬崖上,留在天渠中,留在流水对土地千万年不绝的哺育与滋养中。
经历过最危险的路,返程的路便越走越安稳,但人们反而慢慢变得沉默。
一定是自然的险峻和前人的无畏,让人们陷入无法名状的思索。这么想的时候,我在手机里看到了新闻报道上的一段话:“绝壁天渠”所凝聚的精神,昭示了“敢于胜利”精神中“敢叫日月换新颜”的干劲,体现了“艰苦奋斗”精神中“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韧劲,展现了“不畏牺牲”精神中“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冲劲,呈现了“永不言败”精神中“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拼劲,铸就了一块光耀后世的精神丰碑……
是啊,正是这一块光耀后世的精神丰碑,烛照着后来的生机人,创造了越来越好的生活。而现在,天渠在我们身后渐渐远去,但它散发的光芒,也将朗照我们未来的路途。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这两天我们走的路途,其实终归是一样的,无论是革命先辈留下的遗迹,还是生机人修下的沟渠,都是用鲜血和汗水铺就,沉淀着前人不凡的功绩。我们走过的,是一片片壮美的山水,一条条平缓的路途,但在时光深处站立着的,是一块块永世不朽的丰碑。
雨终于停了,层云散去,天色袒露出明亮的样子,阳光很快就洒了下来。一切光景,正越来越好。人们纷纷上了车,出发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险途要去走。但一切光景,都会越来越好。
如同摇晃的车窗外,徜徉在一片自然山色中的村庄,曾是一个张着大嘴向天要水的贫瘠村庄,因为天渠之水,有了水田,种了大米,改变了千百年来人们捉襟见肘的生活。在新的时代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秉持着修渠人的精气神,大步走在越来越好的光景里。
天渠之水,永不止息,生机不灭。那么,在生机这片土地上,被天渠之水滋养的村庄和人们,一定会在新的时代里焕发出新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