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总是让人涌起怀旧的心情来,止也止不住。上个月,位于市区南通路上的和兴化学工业有限公司突然关停了。拆迁公司进入厂区拆迁,连熟悉的门卫都换了生脸。但每当路过这里时我还是想再拍一拍老厂的照片,譬如一进大门的南北小楼、彩虹门东侧的化验室等。然而那天当我站在大门口举起手机刚拍了一张,里边一个声音大喊:“喂,你是干什么的?”随之快速向我跑来,吓得我赶紧冲里边摆手示意对不起。收起手机我竟然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心里一阵发虚。但转念一想,我可生气了,你厉害个啥?我曾是这个厂里的人啊!
关于对这片土地,我曾经是那么熟稔。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这个厂原名叫化工一厂,始建于1964年,是由十几个从中印自卫反击战退伍的军人、制革厂分离来的十几个人,化工局又从其他两个单位抽调了十几个人组成的,他们从几根扁担、几口大缸起家,最终创建了这样一个国营厂。厂子占地有200多亩,呈东西走向。我父亲曾在这里做过食堂的大师傅、干过采购员;我母亲在石灰窑敲过石灰,在托儿所当过阿姨。我是1984年进厂到现在已经有30多年了,那年我不满18岁。我父亲、母亲、公公、婆婆都是从这里退休的,还有我姐、我哥、我弟以及我爱人、小姑子、小叔子全都曾是这个厂子里的人。
最初我在五车间上班,干的活是炭黑包装工。炭黑是一种乙炔气经高温裂解后产生的一种黑色粉末。刚进厂时厂房里黑了吧唧,工人穿着黑棉袄、扎着塑料绳像赶大车的农夫。快下班时他们打扫卫生,每个人脸上除了牙白,其余全都是黑的,比乌鸦还黑的那种。下班回家后擤的鼻涕、吐的痰里都有炭黑,炭黑质轻而无孔不入。我妈专门给我缝的白被头都浸染了一圈黑。我同学曾去看过我干活,说我像个下煤窑的。那时,厂子里的女孩儿不喊姓名,统一叫某妞,我在这里的名字叫马妞,听起来既亲切又温暖,像妈妈喊的小名。直到现在工友们见了还喊我马妞。那时我们上三倒班,除了上班,下班就是无忧无虑地玩耍。我们几个刚从校门走出的男孩、女孩下了夜班会骑着自行车跑博爱阳庙去喝一碗肉丸汤,然后回家睡觉。发了工资,也会很奢侈地去吃二两赵记烩面,那时一碗烩面三毛钱二两粮票。1988年我结婚时也只是休了三天婚假;也曾第一次去北京门头沟参加青春诗会,最多也是离开单位一周;最长离厂时间半年,那是生孩子时享受的产假。其余的时间风雨无阻全在厂里,跟同事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的时间都长。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上四点班,日暮黄昏时,远近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很催人,我们急不可耐,但又无计可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回家过年,心里急切盼着自己能早点儿下班。在五车间一线岗位上我干了有三四年,那是最为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那时每天上班点名后工段长总是要讲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工段长在上边讲,总有个人在下边小嘴吧吧吧,工段长情急之下就会喊某某某你上来讲一下。于是乎就有人将某某某的名字喊成外号“讲一下”了,这个外号地球人不知道,唯有车间人熟稔。但也有许多被封为“博士”“老干部”“教授”“队长”“大侠”的雅号。工人嘛,喜欢开开玩笑,起个外号也不伤大雅,叫着顺溜,被叫者也不恼。他们喜欢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但也有人心眼小睚眦必报,不过也不用惦记谁鼓捣谁,反正干的都是黑活、累活,反正已是这个厂最底层的了,但谁也别想沾谁的光,一个个精得像狐狸。
刚开始上班,我很瘦弱,拉不动大铁车,炭黑包也摆放得不整齐,致使拉车去仓库卸包时炭黑包会散落一地,有的包会摔破了一时间黑雾弥漫,这时便急得想哭。但在工厂里不像在家,没人把你当小孩看。好在这是熟练工,只要不呆不傻掌握技巧后就能轻松自如地干活了。那时卸完包,也有男青年主动献殷勤,他们会帮我们拉车,让我们女的坐上。几个女孩儿背靠背坐在车上,不知谁先起头唱着甜蜜的事业里的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在前边拉车的男子也会突然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时恰好厂里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我们在愉悦中工作,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冬天,我们喜欢去电石炉包装棚里做饭,那里既可以取暖还可以快速吃上米饭。那是刚从炉膛里流出来的铁水,然后从大锅里倒出来晾,温度自然很高,我们会拣温度不太高的电石块,把盛有大米的饭盒放上焖米,不大会儿工夫大米饭就焖好了。中午我们都习惯性圪蹴在一起吃饭。那是一个盛大而欢快的场面。大家说着笑着,彼此交换着一些美味。李妞带的红烧肉会让我尝一块,赵妞带的饺子也会突然塞一个给黄妞。最为搞笑的就是王师傅,他每天吃大米饭,然后会在碗上放几块金灿灿的炒鸡蛋,总是先把菜配饭吃了,就留那么几块金灿灿的鸡蛋炫耀着,眼看米饭下了一圈又一圈,鸡蛋还在中间部位高高挺立,小田就会猛不防地从他碗里夹起来送到自己嘴里,惹得他大骂:去你妈的!
工厂里不比坐机关,必须练就大嗓门说话,才能在嘈杂包围中一骑绝尘。每到上夜班,我的生物钟就格外准,快到上班时眼睛会一会儿瞄一眼表,那时针、分针嗒嗒嗒的响声,时刻提醒不能再贪恋旧梦了,而只有此时才倍感睡觉原来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啊,多想再睡一会儿,一小会儿也行啊!
后来我便上了炉头做了一名操作工,习惯听那风机嗡嗡声、刮刀上下声、大螺旋皮带的转动声,有时瞌睡得睁不开眼睛,不由自主会闭眼睡一小会儿,但耳朵是经过长期历练的,始终醒着。突然一声异样的怪叫之后大地一片寂然,那就是停电了,便不顾一切去关阀门、充入惰气。安全大于天谁都知道,如果乙炔气里混入空气,后果不堪设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时我们不怎么关心工厂的产量,也不关心厂长是谁,停电或检修的时候是最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没活,我们可以快活一下。后半夜嗡的一声突然停电,我们就会兴奋地嗷嗷大叫,然后钻进刚刚生产出来热腾腾的碳黑包堆里,或枕、或盖,美美睡上一觉。有时正做美梦呢,会被工段长一脚踢醒,他是心疼我们压坏了产品,不好卖。要是白天停车,或者大检修,就更加热闹了,三个横班的人聚在一起,一帮老娘儿们能把工段长欺负个半死,工段长平素好讲些带色的段子,开过火的玩笑。这帮老娘儿们一点儿也不甘示弱,泼皮得很,过分的时候,甚至会合伙扒他的裤子,给他抬夯。
我们厂的主打产品乙炔炭黑,1980年被评为国家优质产品,获得银牌,那是父辈们的荣耀。1985年,在参加全国评金牌活动中,在几百家炭黑行业中又脱颖而出,获得金牌,也为全市赢得了第一枚国家级金牌。那时工厂前进的节奏,一个重点接一个重点,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非常明确,起伏有致,强烈饱满,人人都能感觉到。产品供不应求,经济效益好得不得了。仓库成了零库存,拉货的车辆从我们车间一直排到厂大门口。连平时积攒的废弃炭黑、掏旋飞炭黑、落地炭黑都被一抢而空。那时,没人嫌弃我们干的活脏,感觉这些炭黑黑得耀眼、黑得美丽,都是黑黄金、黑玫瑰。那时我们厂的闺女找对象不用相,他们说那里的闺女个顶个的好,小伙子呢,更多的金凤凰正飞在路上。就连我们车间书记领金牌时都说,别看我们干的是黑活,但我们脸黑心红。
还有两件事现在一想起来就感觉疼,我们组长在夜里突发的事故中食指被刮刀轧断了,那是凌晨三点,工友们把他送到厂卫生所,那汉子竟然没掉一滴眼泪。我一个人在炉头上看车,操作工王玉娥拿着那半截断指去卫生所送,我问她一个人害怕不?她说不怕,就是感觉那半截指头的神经一直在动。
还有一次检修,一声巨响之后我看到一个裹着棉猴的男子从高处大鸟一样飘落,眼睛紧闭、脸色煞白、衣服炸破、棉花裸露,此情此景弄湿了我沉闷的心境。所以,彩虹门上挂的那幅“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的标语写得多好。
还有那年,一号仓库莫名失火时我们一个个奋不顾身扑火的情景一直历历在目,那时我们没有一个退缩的,全都是英雄。
当风轻柔起来,春天的脚步就一点一点地走近了,路边的连翘花也张开了嫩黄小口,白玉兰更像鸟儿一样脱壳欲出了,在一瞬间它们就站到了枝头。于是,我在厂里看到了那些长满羽毛的希望,忍不住自己也扇了扇翅膀。于是在工余时间我开始了文学创作,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还参加了全面质量管理小组,在省市发表过无数篇QC成果。代表厂里参加知识抢答赛、演讲比赛。1987年10月,厂团委搞“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我和50多名团员骨干和帮扶对象登泰山、拜孔庙。
1990年歇完产假后我离开了五车间,去了厂中心化验室。在无数个暗夜里,我一个人掂着取样盒,去车间取样品。也就是在化验室与车间的路程中,我喜欢和满天星斗私语,喜欢和一群蚂蚁对话,喜欢看发电厂大烟囱里飘出来的缕缕云烟,我常常插上想象的翅膀,给它们取无数个好听的名字:我叫它们白云、白马、白棉花,亦叫它们为张板凳、李小霞。 与单位一墙之隔的是王褚村的祖坟,紧挨祖坟的是火车道。我在《穿破黑夜的列车》中这样写:穿破黑夜的列车呼啸着穿破我的梦/我挺身站起来/窗外半个月亮像一盏孤寂的灯/我辨不清方向的列车 来去匆匆/列车过后/我已成了喧嚣的一部分。这首诗就是我在后半夜流淌出的半醒的梦。长此积累,我才有了更多的诗情,为此在2007年10月光荣地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
当然我和化验室组长一起滴定分析的照片,也被印在厂里的宣传册上和产品介绍一起周游列国、远游世界!20世纪90年代后厂子由国营厂变更为中外合资企业,厂名也改成了焦作鑫达化工有限公司,产品畅销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是我们焦作市第一个出口创汇企业。那时厂里进了许多大学生,化验室也分了几个,其中河大毕业的小马和我一班,之后我们成了最要好的姐弟,相约“苟富贵勿相忘”。厂里先是搞“破三铁”“精简机构”,后是军事化管理,连走路都是三人成行,两人成排,雷厉风行。最严的是夜里巡检组,半夜查岗,逮住睡岗者挨批评、扣奖金。那时检查卫生特别严,连房顶都不许长草。开大会时,我和工友代表机关支部上台演过三句半,合资庆典时走过鲜花队。很多单位来我们厂参观学习。那时经济效益好,工资向上浮动三级,幸福指数高、生活小资。然而,生活充满了变化,随着全国三角债的出现,以及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我们的竞争对手日益增多,加上厂里高层内部不团结,企业一度走入低谷。市里更换了厂领导,中外合资改成了民企,名字也改成和兴化学工业有限公司。
几十年下来,厂长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不同的个性,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做法,千差万别,啥样的人都有,但工人却不常变,最多时候我们有1800多名职工。厂名也跟着不断变,但无论如何变,我们都习惯叫它老厂,对于老厂,我不能算作一个守一而终的人,最后几年因故调离了。但我始终感谢老厂培养了我,给了我文学的最初滋养,培育了我的正气、直爽、大嗓门、坚韧、吃苦耐劳的良好品德。刚调走时一个朋友告诉我,再也不用看你穿着工作服、黄球鞋,抹着小黑脸时的模样了。然而,我的确很怀念那段时光。
有些地方,天天在那里不会觉得有多么好,但一旦你真正离开,你才会感觉原来上天的安排都是最好的。有那么多的温暖,有那么多阳光明媚的日子可回想,那么多可爱、朴实、憨厚的工友可记起。我们曾经同甘苦共患难,把最美好的年华、大把的光阴给了厂子,厂子也恩赐厚待我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一个生存了五十多年的老厂就要消失了,随着老厂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为之奋斗了一生已经逝去的、健在却已经是脸上布满岁月年轮的、那些虽然还处于中年却为老厂奋斗了多年的人心中的依靠,他们同老厂有割不断的情感!因为有老厂才有他们;因为有他们才有老厂曾经的沧海桑田。消失的是老厂,消失不了的是对老厂深深的怀念!
纵然时光流逝不再回来,总有一座老厂矗立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南通路2号的门牌刻在了心上。我相信凡是在这片热土上工作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老厂情结,都会记起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光阴如水般在记忆中重新掠过,白驹过隙,岁月有痕,我恍惚又回到了从前,祭奠我们共同失去的青春。
马万里,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焦作市作协副主席。先后在《北京文学》《诗刊》《诗选刊》《延河》《山花》《青年文学》《金山》《青春》《回族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组诗《神农山的太阳》获诗刊社主办的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诗歌获2008年、2009年度河南省五四文艺银奖。另有作品荣获焦作市第二、三届、四届、五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