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澜,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武汉文学院签约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青年作家》等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奖、《小说选刊》新人奖等奖项。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
编者说
一对夫妻进城后,关于搬家问题产生了争执,他们的争执呈现着观念的差异与情感的波澜,充满着奇思妙想与欲言又止。这是一部叙事特别,语言瑰丽的作品,展现出这位年轻作者独有的艺术特色。
作为幻觉的中介
渡 澜
听说这儿来了一个新医生,我也想治治自己的病,我的病在忒莫勒那儿,他让我和他为心的渴求而感到羞愧。回到家,我提起电影院的事情,想带着阿尼斯去看电影,果不其然,忒莫勒又开始跟我吵架,甚至决定搬家。咱们已经是最后一个进城的了,我当然不同意,于是他叫来了琶杰,给他加油助威。他觉得琶杰是他的儿子,理应对他忠心耿耿,但实际上琶杰另有所图;他肯服从,但半推半就的。琶杰晚上才到,他三十二岁,有着一副紧凑的身材。他是个友好的二道贩子;个子不高不矮,头发漆黑稀疏,脸上长着短短的胡子,他那高高隆起的眉骨和厚厚的眉毛叫他看起来怪可怜的。我们请他坐下,我们都握着他的手。
“他说要搬家,琶杰,让他去吧,我和阿尼斯待在家里。”我赶忙说。
“您和阿尼斯去哪儿?您让忒莫勒成了乞丐了。”琶杰说。
“快劝劝他,我们不能搬家。他要是想走……让他自己一个人走。”
“琶杰,看电影要害了她,害了咱们的阿尼斯,你不能见死不救。”忒莫勒咕哝着安慰自己。
“看电影怎么害了她?”琶杰转向忒莫勒,“关于搬家的事情,您得打听一下阿尼斯的想法,她怎么想就怎么样。”
“她待在这儿,就是待在墓地里。”忒莫勒短暂地提起自己的仇恨。
“没那么可怕。这是个安全无虞的地方。不然您一开始也不会来这儿。”
“是啊,这里暖和,你拐弯抹角,说了自己的生死观,但你要知道,坟墓不是一个埋葬我们的地方。我要找的,是一个可以埋葬她的地方——不是让她死,而是埋葬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我想把它们全部埋葬。留下真正的她……可是多了个电影院,你们也看见了,还就在我们不远处,走几步就到了,这是屎,琶杰,是一种诅咒。荧幕上都是一张张死人脸,光鲜亮丽,你们想都不用想。”
“他快不行了。”我说。
“别听她的,儿子,她要害了我们的阿尼斯。咱们要是待在这儿,我们的第一个誓言就被毁了。我们发誓,我们对所有的家人发誓,我们要让阿尼斯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纳穆格,你听着,重要的是我们的誓言……对,让阿尼斯也过来,她是我们父母亲的信仰——和月亮一样!咱们的好女儿,她在我心里……”
“她睡了,”我说,“他疯了,琶杰,别听他的。”
“我知道,妈妈,咱们不能把她叫醒。咱们几个都是善良的人,听各自说各自的不容易。”琶杰说。
忒莫勒放开了他的手:“我们有个仪式,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有个仪式。”
“我当然记得。”琶杰说。
“这仪式能改变我们吗?就像小麦取代田野……琶杰,我们已经叫了翻译来,这个翻译就是你,狗娘养的我要冷死了,你却还在这儿吹气,相较于我们,你是个直截了当的年轻人,正因如此我们选择你。这不是一场交易,可能你认为是,你想通过仪式获得点什么,或许是钱财,或许一个新的家庭,一个集合,一个爱的洪流——一条从幻象到终极现实的道路。但这不是一场交易。你别心安理得,儿子,你生活在远离这一天的地方,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有点飘飘然,您觉得时势造英雄,琶杰,你觉得咱们之间没有什么仪式,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所以我一叫你来,你就反过头来支持她……”
琶杰客气道:“你约我就来,我怕你打架。”
“你还把一颗要吃奶的心,一颗要安慰的心也给带来了。我不想打架。我想……我想明天早上告诉你来着,时间不早了,你也累了。原本,她进来之前,我躺在床上,因为心跳得厉害,差点叫救护车来。现在不跳了。谁都不能带走阿尼斯……身归心儿,身体将回到心里去,儿子,它将回到心里去啊!圣徒有被称为巨人的荣誉,咱们得成为巨人。现在药箱乱糟糟的,现在大夫的药箱都乱糟糟的,咱们之间得有个清醒的人推开窗户,然后一跃而出!对,对,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清醒的!说到我们,我说的是我们,一群被吸引到窗口工作的无名小卒,一群没有勇气和远见的懒汉,我们认为我们拥有这片领土,我们负责照顾和教育每个人,我们可以奖励或惩罚任何人,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但这些都是胡扯。嫉妒与爱由什么酿制而成?由幻觉——只能由幻觉!咱们自以为是主人,但幻觉正潜心研究我们的小耳朵。咱们糊里糊涂的,我们跟着它,想过好日子,我们想和它睡在一起,用它用过的被子。琶杰、纳穆格,这些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她过得安静,不要动,可是那是电影院,琶杰,那是家电影院,您得为我做这件事,好好劝劝她,劝劝纳穆格,我们得搬家,材料都在这里了。我给您放桌子上了。你穿着睡衣,您得往后看!往下看!这都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外面的活苗都要灌溉两次,凭什么,纳穆格,您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最棒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急忙反驳。
“别装了,您上午才说。”
“我没说过,你少给我泼脏水!”
“不不不,我不怪你,纳穆格,世上的事让人眼花缭乱,唯独世间的人是耀眼的,好妹妹,您是芸芸众生中的第一个!您是万物之首!您必须亲近心灵,所以让我犒赏一下您吧,您一定要犒劳一下自己,您是有目的的人,您得给自己一间更好的房子住,不要怕自己笑得太厉害,我们必须要搬家了,”他又看向琶杰,“别墅还是平房,哪个轻些?别说你不知道,琶杰,你在我们这儿有几间房?”
“儿童的生活更轻,忒莫勒,我们被教导要做孩子。”
忒莫勒直起了身,不知为何突然由衷地高兴起来了:“不不,我可好了,琶杰,你还在听她说话,您想从她那儿讨来老尼姑眼中的寂静,这是痴人说梦,她什么都不给你。您得叫我父亲。我还得劝劝你,你刚才问我看电影对她有什么伤害?当然是幻觉了,幻觉会让她死的。别小看了它,幻觉把她的头捣成糨糊,它让她眼皮皱起,看不清东西。不能看电影,不应为一时欢快而牺牲完好无损的心灵。没有意图,没有怜悯横亘在咱们的田野上,那儿只有隐喻,只有启示,一把隐喻的刀和一种启发可以洗涤我们的心灵,但是一场幻觉呢?一场幻觉让我们陷进泥巴里。当它下达指示的时候,就已经活了半年多——幻觉就是这么厉害!你们还不懂吗?幻觉就像一个烂摊子,一张假名片,它带来痛苦磨难,而我们哀悼这种痛苦的唯一方法是看不起它。”
“你说得有道理,忒莫勒。”琶杰点头言道。
“我们刚才聊什么来着?”
“您刚才问我,哪个房子更轻,”琶杰挠了挠眼睛,嬉笑着说,“我看没准儿样板房更轻。现成的鲜花就铺在您炕头。”
“你在讽刺什么?你这是在看不起我吗?”忒莫勒怒不可遏。
“我没有,我没。”琶杰连连摇手。
“真是丢人现眼。照你这么说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了不是?我都给您吓坏了。您还在这儿讥讽我,说要找个样板房……说要找样板房?我要你什么回报了?你光是从我这儿讨好处哩,你跑城里干什么?琶杰,一生中,最重要的是能看到这个世界!原原本本地……面对它,而不能是面对幻觉。我们四个人,我们总是羞于见人,但我们将接受真实。”忒莫勒咬牙切齿地说
“没他说得那么吓人。”我面向琶杰。
忒莫勒又是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逗弄我们一般说:“怎么不吓人?一个蠕动的灵魂,一条臭虫,就徘徊在她四周。这条虫的屁股上有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让她死掉。就这么一个念头。现在,它也顺着我的腿爬……”
“爸爸,你要去哪儿?”琶杰问。
“我要爬墙了,儿子,我要爬到屋顶上,我们的妈妈让我成为一颗星星,我就对着星星大喊,我们将能为正人君子服务,也能为小人效命。她还教我用手掌心去摸河,但我害怕掉进河里,我害怕我今天的名字就是我写在坟头上的名字,我从未能令她心满意足。我得让妈妈骄傲,我……在漂泊!痛苦和悲伤必须过去,我得请咱们的母亲感动咱们的心,她得回应孩子的痛苦。琶杰,好儿子,我已经摸到树了,马上就要摸到河了,现在我不怕摔倒了,现在我在打猎,不是猎人,而是像鸟一样……我骗了自己的心,母亲送我一颗人心,但我是一具尸体!我躺在这里,都是死人的幻觉,在陶克,在我的另一所房子里,我们看到过去的死者,他们都围着一块石头躺着,我就是那块石头。尸体说,烧掉我,你得在我的胸膛上抓来抓去——胡扯!不能留下来,你们不信任我,好人创造信任,就像好人创造自己一样。阿尼斯是我们尘世之爱的终结,有她在,我就是个活人。我怎么能把她送进坟墓呢?我是一个儿子,我配得上这个世界,我有时候嫉妒……我明白了!纳穆格,还有我的儿子,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的使命就是……”
“你怕它,因为你相信它存在,忒莫勒,你相信,所以它存在。你说的幻觉是什么,是什么?你迷失了……”我逼问忒莫勒。
“你在放屁。”
“你个屁!”
忒莫勒既震惊又高兴:“我不这么认为。我什么都不怕!还有你,琶杰,你想死。我叫你来帮我,你却总是向着她。我们不是老师,我们是傻子,我们不会教书,我们必须翻过山,翻过山,我们是自愿来的,你知道吗?我们和那群迷迷糊糊不得不来的人不一样,咱们是自愿来的,我们心里清楚着呢,什么都限制不了我们,我们都是解悟的人,我们不是堕落的人,因为咱们的手靠在咱们的孩子身上。琶杰,风停了,什么都停了,可我们还在为爱旋转,但这是好事一桩,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拥有她,我会照顾好她,不仅是她,我也喜欢你,我也尊重你,我想看的是你,琶杰,好儿子,你是个聪明人,你把手头的事情办得多好,你不亵渎大地,也不回避夏天的戏剧。”
“您得和阿尼斯商量一下。”琶杰说。
“她喜欢纳穆格,她们总说悄悄话,要是纳穆格说不走,她就也不走了。我说什么我妹都反对,她总是向妈妈告我的状,谁都觉得她有理,有时候我弄皱她衣服,我妈都要打我一顿。她是我们家的骨干,所有人都在问她的意见——包括阿尼斯。我们的阿尼斯也是,这我受不了,因为阿尼斯是给我们的,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我也有权说我自己的意见,今天我要说服你,有时候我想撕你,纳穆格,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想掐死你然后把你扔掉。”他终于坦白他的不满。
“不能搬家,忒莫勒。”
“你反倒觉得是我想害了阿尼斯,是吗?你觉得我是个下流的人,对吗?这就是您衡量人的方法?”
“我知道,忒莫勒,哥,我知道你是为了她……”
“我能为了她死了,这你也知道?”
他声音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充血的眼皮衬托出他的古旧俊朗,合拢的手掌透着庄重的气息,这些似乎都在暗示着甜蜜的停顿,这不能不令我想起未来的一年,以及它迟来的原因。“我能为她死了,我心甘情愿,我是个当爸爸的人,我能为她死了,这你也明白?”他哭着说。
“我知道,哥,我知道,我知道你爱她,咱们的阿尼斯也爱你。”
“她现在不爱我了,因为你跟她说我的坏话。咱们得走。”
“您要是觉得阿尼斯能被区区一个电影院给害了,那是您小瞧了她。”琶杰突然插嘴。
“不,儿子,你不懂,”他又慌了,急切地笑着,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高兴,充满激情,仍然大胆而新鲜。此时此刻,披在他肩头的宽敞丝绸发出一股腥臭味,他正盯着对面角落里的那朵莲花,那种惬意的感觉令他得以继续说下去,“你们都不懂。她心里……她想的,她想的不是无忧无虑的梦想,她想的是我们,你明白吗?她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个孩子,她比你成熟,她想的很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阿尼斯不听他们的。我们不是说:春天,你会知道,世界上没有与你不相干的灵魂,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在这一天中,我们无法照顾自己——我想把春天换成阿尼斯。阿尼斯,您会知道,世界上没有与您不相干的灵魂,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在这一生中,我们无法照顾自己。她是来照看我们的,她出生,她降临,她来到这里……为了照看我们,但所有的幻觉,所有的幻觉都在折磨着她的心,每一个奇迹,每一个念头都充斥着她的心,那景象就像斧头劈开了一池碧水。我怎么忍心……嗯,你们怎么忍心,纳穆格,你怎么忍心再给她心上添幻觉呢?”他开始贪恋感觉,晚风缓缓吹动窗帘,我闻到谷香,味精厂刺鼻的味道,鸣禽的臭味,升腾起泡的爱情的味道……它们立刻消失在黑暗中,紧随其后的是影子,它像一匹小马驹一样向我走来,两肋温暖柔软。哪里传来的气味?外面吗?还是屋子里的?我问他,他说他鼻塞,什么都闻不到。可他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在疲惫中出奇地焦虑,他抚摸我的手肘,我们着迷地看着他,我又问了一次,我问他有没有闻到香味?他勉强带笑,收回了手,他病了吗?他好像在琢磨什么,他一次只干一件事情,而且全神贯注。他能在这一小会儿里研究出好多东西,我希望问出来点什么,我想问出他的研究成果,但我忽略了他陶醉的神采,我问了好多次,他都眯着眼昏睡不起。
“不是气味,是幻觉,纳穆格,”忒莫勒压抑地说,“因为我们讨论它,所以它来了。”
“那它可真机灵。”
“是它在体验我们,妹妹,不是我们在体验幻觉。你满不在乎,你觉得我在发疯,你觉得幻觉虚无缥缈,但梦境中的一切都如钢筋混凝土,没有什么可以穿透它们,虚妄的画面在你眼前闪过无数次,你却无法觉察它,现在您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看破它们,看穿它们,然后回到我们的女儿身旁,她们使生命倍增,她们使思想飞跃。我相信这是只有圣贤才能做到的事情。她们是我们的海洋,她们是我们的向导,与她们相比,所谓的幻觉不过是瘸子——注意这句话所开启的心。我准备搬家,不是因为我害怕,恰好相反,是因为它们怕我。它们怕我,所以妄图驱赶我——这叫顺势而为,妹妹。咱们得放开了手干,咱们得成为它的老师而不是学徒,节奏是次要的,妹妹,你想来点节奏,但那是次要的——你说我是个骗子吗?你还和她说我的坏话。我是婴儿,我还在咬奶头呢,我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谁有权利评判你?谁有权利来骚扰你?你不应该原谅,纳穆格,你不应该原谅我。你为什么要带着她去电影院?你想报复我?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的吃喝拉撒已经是你看了半辈子的电影。它知道您寻觅的究竟在何处,但是偏偏不告诉你。”
隔壁的人冷冰冰盯着他,而楼上则传来敞亮的欢笑声。“不知道这群人在开心什么,”他又暗暗发愁,“准是因为那该死的电影院。”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说他没有时间和我讲道理了,他要立刻行动了,“我必须带着阿尼斯走。自由把我们养大了就离开了,咱们得自己去找……幻觉是拦路虎,自由就这样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这多么可怕,这是降服。我还未被它驯化,我不爱它。我要看着它的尸体忏悔自己。我有罪,但我是胜利的罪人。我是救世主。电影院卖的是通往幻觉的门票,它在蒙骗咱们,人不能被享用,纳穆格,这是罪恶,我们会陷入自己的愚蠢之中,我们将无法超越我们的内心,这不是真正的智慧,你们没能看见真知,你们眼里只有影片,它要将你们训练成幻觉的奴隶。纳穆格,你嘴巴上说是为了她,实际只是为了摆脱自己、麻痹自己。您为何要认同这匹惊叫的马?您为什么对它坚信不疑呢?您为什么服从它,而不是服从于自己呢?您比您的脑子……更加广大且神圣。一切都支离破碎,为什么呢……你认为这一切都消失了?所以你准备住在这儿一辈子?如果一个地方是空的,就会有别的东西来填补它;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洞。”
我胆战心惊,抓住了他:“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看起来很沮丧,他邪恶的声音从木头家具里传出来:“当然了。就是错觉,是错觉。我们必须重复、周而复始、徘徊,同时坚定地存在。你不能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你说的是你自己,”我说,“您每对痛苦说一次不,都是在为它增添养料。你是幻觉的中介,你要带我们走,难不成你就是一部电影,忒莫勒,你是咱们的幻觉,你是阿尼斯的……”
“别拉她进来!别拉上她!”他粗暴地打断了我。他是一只被水流冲走的湿老鼠,他滴滴答答地乱叫:“吱呀,吱呀,吱呀。”
“谁都没拽着她,反倒是你!”
他不搭理我,转而看向琶杰:“臭小子,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好?怎么不劝劝她?”
等一下,我刚尿完。琶杰什么时候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们毫无头绪,只见他用一块小肥皂仔细地洗了手,还洗了洗自己的胡子。他揉着自己干燥的手背坐在我们身旁,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我注意着他嘴唇的变化,他响亮的呼吸,还有他脸上的一条皱纹,他还是琶杰吗?就在刚刚,他是不是变了个人?他身上多了几处瘀伤,他多了几滴汗水,他的乳房是酸的,他已经“脚踏实地”了很久,但我竟然才发现他。除了他,还有别的什么勤劳的人吗?看他的画像看两次都不够。他不知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有穿透力,直击我们的心脏。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他那双洗过的小手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肥皂的气味悄悄地蔓延开来:像太阳一样为我和忒莫勒服务。他的小手拿着什么?当时间到来时,琶杰伸出手,从火柴盒里抓起一根火柴,然后他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火柴点燃,火焰跳动,灵魂的运动速度比他快,但是没有他那样诡计多端,火光幽绿,变幻无穷,像是一只生活在修剪过的田地里的绿蚱蜢,郊外的钟声也在此刻响起,守护着我们心中的热度。在他的“父亲”感到厌烦和仇恨之前,他就行动了,他点了一炷香,香火五彩缤纷,仿佛一道笔直的彩虹,散发着耀眼的光,随着我们投入精力,它就骤然变得雪白,一些消失的色彩落入我们的眼睛,沉入我们的脑海,它们不断褪色,直到悄无声息地消失。“儿子”琶杰向我们展示他向德格金奶奶学习的催眠术,听说他流的眼泪都被她收集起来,烧成灰烬了。我猜测刚才古怪的香味也是他动的手脚。他在烟雾中,连连夸奖忒莫勒,说他有着端正的面容,强壮的体魄,就连忒莫勒的脚背都是丝绒的,他要在夜晚带他出去遛弯。忒莫勒开始发汗,再次眯上了眼,他摩挲着自己的脸,发出呻吟声。有时,懵懂的幻觉反而是可贵的,过于清晰的幻觉却让一切瘫痪——现实幻觉便是其中的一大类。火焰摇曳,他逐渐靠近我们,在那光中,忒莫勒变得透明,甚至内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琶杰询问道,“远离”是一个明智的建议吗?它将滋养您的子孙吗?忒莫勒惊醒,他突然捏住了翠绿色的火苗,熄灭了火焰。那绿色的光芒消失在了他指尖。满口谎言——别想拿捏我。你在干什么?快点吐出来!他猛地跳了起来,按住琶杰的头,在他的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琶杰惨叫着被按在了茶几旁,香也被折断了。琶杰的催眠术失效了,忒莫勒沉沦的心再次浮现,苍白、愧疚,像黑夜一样坍塌在他的深处。
“好啊,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小帮手!”他指着我喊。我赶忙将琶杰拉起来。
忒莫勒喋喋不休:“我说不能去城里,也不能去乡下,我们得上山,找个雪洞,远离这里……但是我妥协了,因为你谈起了学校的事情,你说到了教育,说到了成长,还有国家民族的未来,然后我妥协了,如今你还想带着她去看电影?你疯了?你还盼着我妥协吗?纳穆格——”
“咱们不能逃避。”
他大汗淋漓:“我从没逃避过,纳穆格,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我把你养大的,你知道吗?你问问琶杰,我为了让你上大学都干了些什么?你问问他。你尽管问,别觉得对不起我。我逃避了吗?我供你上大学,我让你完完整整长大了,我没在你的事情上逃避过,又怎么会在她的事情上逃避?你知道我是个顶天立地的……”
“我知道,你是个男人。我知道。”
“我要搬家,你觉得这是个选择?笑话,这不是个选择,我什么都没选,我没得选,但是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不愧于我的脸,我不愧于我的眼,我不愧于我的心,我只是个小人物,我有点傻了,我是你天知地知的负担……你就是这么想的。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我还能怎么办?我们得搬家。你要么全盘接受,要么今天就杀了我。”
“不能搬家,没必要搬家。忒莫勒,你将引来那些你害怕的东西,你吸引它,你将经验它。你说你爱她,可是爱并非恐惧、虚妄,愤怒或是诱惑的缺失,而是这一切的总和。爱里一定要包含一切。它是整合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迎接它。你因爱而抓住了她,这是你的好运,若是因此而迷失在思绪中,就无法回头了。”忒莫勒听我说话,他沉默不语,面色极差。琶杰呻吟着爬了起来,他连连痛呼,还看着我俩。忒莫勒好像才想起这个人,他怒视着琶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叛徒。”他发出苦恼的哀鸣,我们还以为是猫的头被卡住了。琶杰说他不是叛徒,他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他有四个理由想吓唬人,忒莫勒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四个理由给他带来的惊喜。但是他只是问他想不想抽支烟,他说他的烟是打晒烟,制烟时人们得先将烟叶堆积起来捂住。忒莫勒问他另外三个理由是什么,琶杰说一条烟里就已经包含了四个理由了。忒莫勒向琶杰表达了自己对电影院的鄙夷,琶杰说无须怀疑电影院,电影院存在是因为它应该存在,它有自己的价值。忒莫勒说自己无法容忍一些不成熟的怀疑,琶杰问这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翻页。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厌烦了这种来来回回的争辩。
“你有点完美主义,爸爸。”琶杰说。
“对,孩子,我只陶醉在光明中——你到底是不是来帮我忙的?”
“您叫我来,我就来了。”
“好,你走吧。”
忒莫勒挥了挥手,他起身走进了阿尼斯的房间。我们害怕他叫醒她,便也跟着进去了。只见忒莫勒沉默不语,他坐在阿尼斯的床上,他满心欢喜地注视着自己睡梦中的女儿,琶杰掏出火柴盒与香烛,准备再次进行催眠术,我赶忙阻止他。忒莫勒浑身漆黑,双目狂野,裤脚湿滑,镇子里有很多人害怕他,他们觉得他独领风骚,还帮狗吃食。但有一次忒莫勒遇到一个短工,这人患有胃病,收入微薄,无处可去,忒莫勒给了他二十块钱,还帮他交了食宿费。短工来到我家表达感激之情,给我们送了一些礼物,搞得忒莫勒很不好意思。前些年,他还没有为自己赚到多少钱,还没有开始走向真正的磨难,但他有一种悲观的决心,他知道他一生所持有的怀疑和犹豫,他粗心的咒骂和被浪费的金钱,将成为一种考验,而这些考验将在他死后重新浮现——这些仍然是他痴迷的核心。此时,他守候着自己的女儿,他赤裸裸的心赞美着、哄骗着、歌唱着;他心中的感情,那一缕缕的阴影、那些低沉而遥远的爱也在传递着它们自己,这是一种醉人的美。从侧面看去,忒莫勒那凹陷的眼眶里也携带着童真的光。他从那些小憩的死者脸上的花丛中走出,他心存怜悯,他静悄悄的,连泥里的蜘蛛都没吵醒。他缓慢而专注,体贴周到,我明白他从未因幻觉而失去脊背上的峰峦。夜晚时分,他那双疲倦的手选择了守夜人的姿态,静静地放在自己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