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晖 ,1971 年生,湖南张家界人,著有诗集《标准照》。
燃 烧
夏日的绿色火焰,
在山谷里燃烧,空气嘶嘶发抖,
连蝉也惊骇于自己无休止的预言。
河流用内心的波浪
撞击着防波堤,一遍又一遍,
仿佛是要用身体的疼痛,来感知灵魂的存在。
一个少年在风中疾跑,
当他回望的时候,
树木跑得比他还快。
远处,哐当哐当的火车
正在换轨。
空 碗
河边,浪头过去了
一个又一个。
我呆呆地看着这条河流,
他像一个少年,
欢快地跑向远方,留下我这个老父亲。
她又像一个女人,眼神波俏,
对我说,别爱上我。
这条河流有个烟嗓子,
在我的喉咙里涌动。
河流几乎不动,动的只是
岸上的万事万物。
树木奔跑。
斑驳的起重机踮起脚。
风剪出帆影,
有的船扑向大海,有的船
咬着牙要去上游。
雪落之前,大地是一只空碗,
装满了寂静。
涟 漪
我的青春期过于漫长,直到现在,
还未结束。
看见河流,仍想跃身而入。
遇见大雨,一同淋漓。
一个孩子在海边回头,唯愿定格其中。
过火与癫狂,我曾有份。
痛苦如荣耀,只是被动。
就像分配了一个角色,领受
错误的见证。
我还处于变声期。
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说,
“经过这一切,你清亮了许多”。
是吗,但愿如此。
投一个石子,溅起一圈涟漪。
无数个石子,就是波浪。
一个老者在台上哽咽,
我也是。一个盲者拨弦而歌,
他比我们见过更多。
回去的高铁上,我发着低烧。
窗外细雨蒙蒙,
这万物的锁链,一抖一抖。
无处告别
死者的信总是在午夜抵达,
我并不能读懂。
有的过于晦涩,无法破解的
象形文字。
有的过于清晰,切割出一堆堆石头。
更多的,就像
每一件平常的事物。一把椅子,缺了
一条腿。一把剪刀,张开的嘴唇。
星星破碎如脸庞,
在远去的反光镜中闪烁。
死亡太多了。一个女孩
追着灵车呼喊。
一位母亲写下遗嘱:一个人的日子
也要好好过。
养蜂人在春天离去,花朵
在他乡开放,却无法抵达。
现在,是一位友人,
他披着白色的罩单,凹陷的眼睛,
凝视着并不存在的湖水。
那片湖水,曾经在他笔下荡漾。
生与死拥抱在一起。
我有时怀疑,连悲剧都准备去死,
没有一个葬礼。
山水课
对于山水,我已不求安慰,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河流的颠簸,仿佛只是要确认
九死一生之后,她依然
有明亮的眼神。
山峦的庄严,需要一只蝴蝶才能明了,
拼拼凑凑,又是一个人。
枝桠、花朵、根。唯有种子,需要从风中去借。
山还是那些山,
水还是那些水,只有借助波纹,
我才能知道
她还在那里涌动,
如生之前,死之后。
云起之时
从未说出口,但内心中
对他的指责从未停止。比如,
当落日如水果般腐烂,
为何他只是用虚空来呼吸?
云里的帝阙,倒下的船头,
帆布如揉皱的纸币燃烧。
未央之柳,只剩下胫骨。
曲江人家,磷火中的碎瓦。
乌鸦啄食着空白的诗行,
雾气弥漫了钟声,他却扭头
进入终南山。他是否还记得
琵琶声裂,羯鼓声急?
路穷之处,是谁在踉踉跄跄?
落日被一只鸟衡量,他的目光
越来越远,仿佛要把风声、雪意、呼喊
都推到遥不可及之处。
直到今天,当我也经历了
长夜辗转,终于听见他的哽咽:
危石扼住喉咙,冷冷的青松即使有
月光不时眷顾,依然疙疙瘩瘩。
他的长啸如无人了解的波浪,
云起之时,他的目光收藏了雪崩。
他压低声音,像轧路机的尾音,
企图熨平所有炸裂之处。
断 桥
雨来得正是时候——
雨的白牙,咬住风,嘶嘶像蛇。
白蛇与青蛇,白的像浩渺的湖水,青的
如无边的柳丝——
谁此时在断桥,谁就必须接过
命运抛来的缆绳。
需要一个传说,献给波浪的齿轮。
需要一个奇迹,证明曾经爱过。
多事的人杜撰了大结局。
塔幽闭了鸟鸣。
古老的喉腔,
企图把疼痛还给湖水。
那密纹的唱片,
咯吱咯吱地旋转。
泄 露
星辰和火焰,不在计算之内。
我的爱像针尖一样,
偏爱时间中一个小孔。
岛屿如巨大的船头驶来,
蓝色的波浪,拖得过长的一笔,
天空是一个漏斗,一滴滴
泄露着夜晚。
谷 粒
黄昏的天空,雪,一条条冰冷的船,
缓慢地驶出。
仿佛黄昏是一个巨大的港口,弥漫着雾气。
寒冷如铁链,咔咔地移动。
雪是喉咙里修补过的乐曲,带着
不可避免的颤音。
雪泼洒,正如谷粒在泼洒。
我光脚走过去,捡起了一粒雪,
像捡起一粒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