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能干的女人
门诊部治疗室灯光透亮,刘絮云坐在堆满注射器械的方桌一边埋头做算术。她的面前摆着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书页翻开了,上面画满了红杠。右侧还有一本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依照日记的格式注明着每一段小字是哪年哪月哪日写的。这是她的学习心得笔记。细看文字,发现心得部分比抄书的部分少得多。她在认真计算今天写的字数,每行二十三个字,共有四十四行,用乘法一运算,得数是一千零一十二个字。这太少了,还需要写多少才行呢?她的总计划是每月要写五万字,三天就应有五千字,每天需写上近一千七百字才行。一千七百减去已写的一千零一十二,尚有六百来个字的任务没有完成。六百除以二十三,得数二十六点五。行了,今天晚上还写二十七行便超额完成任务了。坚持照此下去,每月五万,一年便可以写成六十万字的心得笔记。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检验你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态度如何,心得笔记最具雄辩的力量。不久前,由江部长倡议、宣传部主办的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事迹展览会上,有一个在油库执勤的战士,由于学习时间充裕,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已写了二十万字的心得笔记。全部在展览会上摆出来。个别的警句还用美术字抄录在展览牌上,供参观者学习。据说那个战士现在已经破格提拔为指导员。刘絮云想:“我只要像现在这样坚持下去,一年以后,我的成绩肯定会超过他。”
有人推门进来,吓得她把那张写满了演算数字的处方笺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再回头去看,原来是邬中来了。
“写什么?看我一来就那么紧张。”邬中逼近她说。
“给别人写情书。”
“看看。”丈夫伸出手来。
“不给你看又怎么样呢?”
“看看嘛!”
刘絮云轻蔑地哼了一声,将纸团照着丈夫脸上掷去:“醋罐子,看吧!”
纸团落在地下,邬中拾起来打开一看,先是不明白,后来见她桌上摆着心得笔记本,便恍然大悟,将纸团扔进清洁捅里,提起了正事。
“里间有人吗?”他指着用白绸六折屏围着的治疗室里间小声问道。
“没有,怎么?”刘絮云反问。
邬中去搬凳子。
“这么晚了,还跑来干什么?”她又问。
“机会来了。”邬中坐下说,“你还没有去找江部长吧?”
“没有。”
“现在应该去找他了。”
“什么事?”
“胡连生那头活猪乱跳乱叫撞到江部长身上了。公审会上文工团那些人斗他,你以为是他们自发的吧?不是,肯定不是,他们关心的是向反动路线开火,现在突然冒出来斗胡连生,决不是他们自己的主意;江部长上台制止武斗讲的那段话你注意听没有?我从他的话里感觉出,他是真正的指挥者;另外,范子愚那些人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的,江部长一讲马上就住手了,这说明他们已经不是无头苍蝇了,很可能已经取得江部长的支持和暗中指导。不要小看了范子愚这些人,有点头脑,有点眼力。这样一来,他们的造反就有希望了。看起来,他们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要赶快同江部长联系上。”
“你说机会来了,是什么机会呀?”
“胡连生大骂江部长,江部长恨他不?”
“唔。”
“江部长指挥文工团斗了他,把他关进拘留所,就这样完了吗?”
“那还要怎么样呢?”
“一个有大量反动言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已经发现了,就这么暂时拘留,不做处理,交代得过去?”
“总会有个处理的。”
“对了,现在就有人在策划巧妙的办法,要保他逍遥法外了。”
“谁?”
“等一等。你说江部长对这个消息感不感兴趣?”
“那他当然关心哪!”
“好,机会来了,我们有了见面礼了,就去把这个绝密消息告诉他。目前,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策划者,一个是执行者,还有一个就是我。”
“你倒是讲清楚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好,我现在就跟你讲。有开水吗?”
刘絮云起身拿了个玻璃杯去倒开水。
邬中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坐也坐不稳了,手和脚在微微颤动。刘絮云把开水递给他,他伸手接住,抖得洒了一地,一大口喝去,呛得咳了一声,把水喷得满桌皆是,嘴上也挂满了水,忙用左手去抹掉。
“你怎么啦?这么激动,像个能办大事的样子?”刘絮云责备着他,拿抹布将桌上的水抹掉。
邬中重新坐下,按住胸口强制自己平静一些,将事情的首尾细细讲清:
“老头子把你们的主任方鲁叫去了,要他给胡连生看病,开一张精神病诊断证明。这样,胡连生的胡说八道就一笔勾销了。再把他送到一个什么疗养院去,离开这个地方,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你看这一手高明不高明?”
“是哪一个老头子?”
“当然是彭老头。”
“你也在旁边?”
“我看老头子深夜把你们主任找去,一定有什么鬼,便找个借口溜进去听,听来的。”
“我明天就去找江部长。”
“不,”部中摆手说,“明天,你们主任很可能会去给胡连生看病,你争取跟去,看他们是怎么搞的,然后,把所有这些情况全部报告江部长。”
“好吧!”刘絮云在智力方面还是佩服邬中的。
邬中又喝了两口水,缓一口气接着说:
“你到江部长那里去的时候,注意给他带点高级药品去。”
“知道。”
“还要谈一谈他的文章怎么好。”
“这不要你讲。”
“还有,你要代替我表白一下,你记住,别忘了呀!来来,好好儿听,思想不要开小差。”
“听着呢!”刘絮云厌烦地将肩头一扭。
“第一,你要告诉他,说我对他非常敬佩;第二,要说明,我,决心忠于毛主席,坚决同彭其划清界限,并且要暗示,我已经有了一些准备;第三,你要表明这样的意思,我们夫妻两个是志同道合的,跟定江部长,死不变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
“说一遍给我听。”
“那么不相信我,你自己去!”
“相信你,相信你。”邬中站起来绕到她面前说,“不过,话要说得自然一点,巧妙一点,别直来直去的。”
“不要你担心。”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他又喝口水,将玻璃杯往桌上一放,“我回去了。”拉开房门以前,他先从窗口往外面扫了一眼,然后才迅速地闪身出去。忽然又回头,推开门说:“江部长在高干招待所的房间号码是:二○九,记上。”
隔一天以后,上午九点多钟,刘絮云背着一个药箱往高干招待所走去,心里在默念着:“二○九,二○九……”她穿着一套新军装。这是没有办法的,是军人就必须穿军装,不能随意挑选时装艳服来打扮自己。只有星期天除外,而今天是星期三。但是刘絮云是心地灵巧的人,她能够根据现有的条件使自己色彩夺目一些。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在单军装里面穿一件荷花色的束领薄毛衣,贴身着乳白色的衬衫。这样一来,妩媚柔和的色彩便从军装的小翻领空处露出一只明眸笑眼来,产生一种引人极想见到她全部真容的神奇魅力。除此,她的军衣也经过了一点小小的加工,因被服厂的设计师太不注意形体美,女式单军装显得长了一些,刘絮云将它改短了一寸。并不需要重新裁剪,只需向内折进去,用细针缲上就行了。经过加工以后,惟一的缺点是衣袋变得很短了,除了小手绢再不能放别的东西。而这又何妨呢?损失两个衣袋却能使人的体态婀娜十分。可别小看了衣着上的些微讲究,同样的军装,通过恰当的修饰和衬托,便能使你在众多的女兵中鹤立鸡群,惹人叹羡,这是经过了千百次验证的。刘絮云敲开二○九号房门,又一次得到验证。江部长意外地见到她来,打量着她全身上下,张着大口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刘絮云大方,说了声:“江部长,我来看您了。”将身子一扭,擦着部长的手臂挤进门去。
“好好好,好,你来,你来了,好,好。”看来这位江部长很有点惊慌,“你,你坐吧!你坐。”
其实,刘絮云早就坐下了。
“江部长,您身体好吗?”她细声细语地开着小口说话。“好,我身体好啊。”
“嘻嘻!我看您就不怎么太好。”
“怎么?你看出我有病了?”江部长低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
“倒不一定是马上就有什么大病,不过您可要注意啊!您的领导工作本来就重,还要写文章。这写文章可是伤神得很哪!您看那些不动脑筋的,一个个胖得像猪一样,您就胖不起来。能保持现在这样不胖不瘦,结实有力,皮肤滋润,肌肉丰满,就很难得了。我看一百个写文章的也没有一个能像您这样健康的。有些人也称是写文章的,其实连个屁也放不出,样子可吓人哩!瘦得像根干柴,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一样,哪能像您这样!”
“哈哈哈哈……!”江部长毫不收敛地大笑起来,挺起胸脯,半握拳手,做出全身有力的样子,在房间里迈开了官步,“是吗?你真会讲话。不过,你讲的也是事实,我现在能吃能睡,好像还跟三十岁的时候一样,有人说我像一头公牛。”
“那您的夫人不就变成母牛了?”
“这是笑话啰!笑话啰!”
“不过您也还是要注意,您天天开晚班吧?”
“呃……,有时候要开一点晚班。”
“开晚班可不是好事儿啊!一个晚班,半两人参还补不上。”
“是啊,是啊。”
“人家都在夫妻孩子热被窝,您还要辛勤地工作,真是不公平。”
“不要紧,不要紧,那不要紧,干革命嘛!”
“我就喜欢打抱不平,”刘絮云愤愤地说,“我们那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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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就只知道巴结职位高的,最近到了五盒鹿茸精注射液,他要我赶快送去给彭司令和陈政委。我心里想,什么好药都是先照顾他们,他们用得了那么多?正好,五盒,是个单数,给他们怎么分呢?我想了一下,算了!给他们一人两盒,余下一盒我带到您这儿来了。”
“你准备……?”
“我想,我们兵团工作最辛苦的是江部长,贡献最大的也是江部长。哪像司令员、政委他们,前有秘书,后有警卫,信口说一声,人家就忙得不亦乐乎,那工作有什么伤神费力的!像您一样,用脑子,写文章,开晚班,熬心血,工作比他们累一百倍;写出来的文章在指导全国的运动,贡献也比他们大得多啊!可就是没有人想到您。我这回也要造反了,偏要自作主张留下一盒给您。反正没有关系,谁也不会去找首长查数的。”
“那可就感谢你了,小刘,像你这样敢做敢为的,不多,不多。”
“可我为了这脾气吃了不少亏呢!”刘絮云一面打开药箱取药,一面滔滔地说,“我们那位方主任就不喜欢我这种直性子人。我经常放他的炮,那个人报复心强,把我看成眼中钉了,总是跟我过不去,害得我到现在还没有入党。”
“是吗?”江部长关心地问。
“当然哪,我们这样的人,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写了几大本也没有人说半句鼓励的话,经常学习到深夜,人家还说你是故意这样搞的。有什么办法呢,领导上对你有看法,你永世也翻不了身。”
“呃……”江部长在思索,“这个问题……”
“算了!江部长,您也别为我操心了,您是宣传部长,又管不了我们门诊部。”她已拿出一个小小玻璃管,敲断了,“来吧!我先给您打一针,剩下的就放在您这里,我以后每天来给您打一次,一盒是十支,要连续打十天,您有时间吧?”
“有,有时间,我每天都在这里。”
“来吧!请您准备好。”
于是,江部长便歪坐在沙发扶手上,让刘絮云给他打针。进针时皱了一下眉头,却立刻又笑了,猥亵地说:“小刘啊,你真有一双魔手,不但不痛,还舒服得很,噫呀!”
“打针这玩意儿,也搞了这么多年了,”刘絮云拔出针管说,“还叫人痛,那还了得!”
她收好注射器,便把那盒鹿茸精递给江部长:“给,您藏好吧!”
江部长接过鹿茸精注射液盒子,仔细看那盒上的说明文字,连连说道:“我正好需要,正好需要。”
刘絮云动作利索地把药箱里的东西清理好,扣上盖子。
“哎,你别走!”江部长有点着急地说,“坐一下,再坐一下,急什么呢?我听你谈谈,你讲的问题很有意思。”
“我不会走的,部长,我还有要紧事要告诉您呢!”刘絮云半侧着身子坐下。
“那好,什么要紧事?对我讲吧!”
“这个事儿……”她把脖子扭动了一下,“哎呀!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这个人,最好商量,又最通情达理,什么事不敢跟别人讲的,都可以跟我讲。江部长不是坏人。”
“那当然哪!您要是坏人,我还不到您这儿来呢!”
“是嘛!那你就讲嘛!”
刘絮云仍旧忸怩了一阵,才胆怯怯地说道:“那个挨了斗的胡处长……他会怎么样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是司令、政委的老战友,不知他们会怎样处理他。”
“他呀!他没事儿啦!”
“怎么?”江醉章吃惊地站起来。
“他是精神病!”
“什么精神病!明明是反革命。”
“那是您讲的,您讲的就能算数了?人家有诊断证明书。”
“谁给他搞的?”
“就是我们那位方主任,方鲁,是他亲自诊断的。”
“有鬼!有鬼!这里面有鬼!”
“鬼还不小呢!”
“你知道底细吗?”
“我呀!不知道,我一个护士知道啥呀!”
“小刘,”江部长重新坐下,严肃地谈起话来,“虽然那些刻苦学习,写心得笔记,平时做好事,都是重要的。但是,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忠于毛主席,主要还要看他在阶级斗争中的表现,感情如何,立场如何,态度如何。我希望你参加到阶级斗争中来,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护士。很少有人天生是政治家的,你就比如江青同志,她原来是从事文艺工作的嘛!现在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是革命的女同志的光辉榜样。”
“这我知道。不过,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大用呢?只怕还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不要自暴自弃,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一样能办到,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记得毛主席说的那个话吗?”
“记得!可我……我,总觉得我很幼稚,没有一个人教着我,带着我,我是不行的。”
“你相不相信江部长呢?”
“那还用说!”
“那你就听我的,知道什么,快给我讲。”
“我可不知道该不该讲,我反正是那么个直性子,我就讲给您听吧!”
“唔,好。”
“前天晚上,彭司令员把我们方主任叫去了,关起房门讲了很久。方主任一回来就慌手慌脚。昨天上班的时候,他带着听诊器、处方笺,还跑到病历档案室把胡连生的病历本取出来,匆匆忙忙往外走。我一看就知道有鬼。正好,胡连生还有几针治风湿病的中药注射剂在我手里没有打完,就以给他打针为借口,在主任去了不久,我也撞去了,看了他全部诊断过程。那个姓胡的根本不承认他是精神病,大骂有人在背后搞他的鬼,有意要害他。真是头猪,人家要救他,他还不知道。”
“很好!很好!很好!”江部长激动、高兴而紧张地说,“小刘,你立了一大功。好!好哇!你是忠于毛主席的,又很能干,很聪明,好!好!”
“可是,我也只能做这么一点事了。”
“不,你以后可以做大事。你……有条件,有很好的条件。”
“全靠您带着我了。”
“带着你,带着你,一定要让你锻炼出来。”
江部长开始沉思了,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这样划一下,那样点一下,时而绕一个半圆,时而又往膝盖上一戳。刘絮云静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像不懂事的孩子怀着崇敬和迫切的心情,看着能干的爸爸在给她做一件新奇玩具一样。
“呃……”江部长找出了一个疑点,“你怎么知道彭其跟方鲁谈话的事啊?”
“邬中讲给我听的。”
“哦,对对,邬秘书,他的情报是最可靠的。”
“他开头还不愿意告诉我呢!露出半句话来就连忙收住,深怕我知道了到外面去乱说。哼!不告诉我能行?那就别想到我床上睡觉。”
“邬中这个人……他现在怎么样啊?”
“他呀!思想负担挺重的,回到家里经常愁眉苦脸不说一句活。我反复追问,才知道是彭司令员犯了大错误。他是他的秘书,怎么能不着急呢!首长出了事,秘书还跑得了?江部长,您能不能帮助帮助他呀?”
“我……那要看他自己。”
“他对您倒是挺尊敬的,经常跟我讲,我们兵团最有水平最有能力的干部只有江部长了。但他又不敢多跟您接近,有顾虑,怕您不信任他。我跟他说,你怕什么!又不是别的,都是为了党的事业。谁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就跟他划清界限,谁忠于毛主席,我们就跟他亲近。后来,他同意我的了,很想找您谈谈,但是没有机会。”
“你告诉他,随时来都可以,我,很愿意跟他谈谈。”
“那我就告诉他了?”
“可以可以。应该这样,小刘,应该这样,要发挥自己的作用,在伟大的斗争当中锻炼自己,考验自己,你这一些事都办得很不错。”
刘絮云像虔诚的教徒在神甫那里接受了洗礼,又感激、又幸福、又庄重地站起身,准备把药箱背上离开这个地方了。江部长连忙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药箱背带往下一压说:
“坐下坐下,你别走,就在这里吃饭,这里很方便,我跟服务员讲一声就行了,他们会送到房间里来。”
刘絮云半推半就地坐下了。
“唔,好啊!”江部长点了一支烟,贪婪地饱吸着,在房里转来转去,十分得意地自语道,“正义的事业总是要胜利的,正义的事业是深得人心的。想不到你这个……”他瞟了刘絮云一眼,见她很是驯服地蜜笑着,便大胆说出他那句不应该说的话来,“想不到你这个美人儿能主动参加办大事!真想不到!想不到!”刘絮云听了这话并不显得反感,只是更甜美地笑笑。江醉章见她如此,便对面坐下,大胆地欣赏起来。那隐藏在小翻领底下的乳白色与荷花色相谐的精巧服饰,使人感到她浑身都是柔软的,浸透温香的。
“哦,差点忘了。”刘絮云很会掐准时机来冲破这种不良气氛,“部长,我还没有告诉您呢!方主任下午两点钟就会把胡连生送进医院去。”
“是吗?好,想想,看看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他又伸出指头来开始画弧线了……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刘絮云来到拘留所,要求看守战士给她开开门去给胡连生打针。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对警卫战士说,“什么样的罪犯也要给他治病,就是明天要枪毙的人,今天有病还要治。”
警卫战士为她开了门。
“胡处长,您吃了饭没有?”她跨进门表示关心地问。
“没有。”胡连生像放炮一样放出这两个字来。
“是他们不给您饭吃,还是您自己不吃呢?”
“我自己不吃,我要绝食,彭其不来看我,我就死在这里。”
“那可不成啊!人家司令员工作那样忙,谁知要轮到哪一天才能来看您呢!等到他有空来了,您已经死了,有话也说不清了呀!”
“他忙什么,我还不晓得!娘卖X的!他当司令,我当反革命,都是一起出来参加革命的。娘卖X的!想见他一面都见不到。”
“哎呀!您这些事情我就管不着了,我是个护士,只会打针换药缠绷带。您的风湿注射药还有五针,我只知道每天要给您打一针,来吧!饭可以不吃,病还是要治的呀!”刘絮云在药箱里翻来翻去,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样东西似的,急得时而抬手看看表。
“算了!你不要给我打了。现在我的身上尽是火,一身都是火,还打什么风湿针!”
“这个,我不能听您的,我是护士,我有我的职责。”仍旧在药箱里翻来翻去。
东西还没有翻到,外面开来了一部轿车,方鲁打开车门走出来,在他后面还有两个高炮连的大个子战士。
“方主任来了!”看守战士立正行了个礼。
“通知你了吗?”方鲁走近战士说,“他现在要进医院去。”
“通知了,我知道了。”战士说,“你们门诊部有个护士在给他打针。”
方鲁愣了一下,急迫地跨进门去。
“方主任,他不愿意打针,您看这……”刘絮云做出焦急和不满的神态,她手里拿着针管。
“那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呢?”
“他马上就要进医院去了,到那里再说。”
“医院是医院,我们给他的治疗还是要完成哪!”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方鲁朝门外一指,不容分说。刘絮云悻悻地背着药箱出去。
方鲁走近胡连生,耐心地劝说:“胡处长,昨天检查以后,我们经过了会诊,您确实有病,经请示兵团首长,决定请您住院治疗。您要有耐心,疾病这东西只能这样,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性急,脾气也要控制控制。有病的时候,要心平气和,尽量和医护人员配合好,才能把病治好;心情过于烦躁对病情不利。您看呢?现在已经来车了,就请您上车,我陪您一起去。医院也联系好了,是我们自己的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都知道您是老红军,会尊敬您的,一定会尽最好的条件为您治病,让您在那里安静休养。家里也不要担心,兵团首长已经做了安排。您到医院以后,家属可以随时去看望,在这里多不方便呢!您看怎么样,跟我们一起上车吧!”
胡连生想了一下,问道:“你们请示了哪个首长?”
“我们只是按照组织原则向兵团党委打的报告,批复也是党委,到底是哪个首长……恐怕不是个人的意见吧?”
“这是阴谋,我不去!我要跟彭其见面。”
“怎么是阴谋呢,您想到哪儿去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人,把你当疯子关起来,你喊天不应,呼地不灵,完了!这一世就完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胡处长,您一定要想清楚,冷静地想一想看,到底是医院好些呢?还是关在这里好些呢?您想想看。”
“我关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关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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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我要出去,我要工作。”
“不行的!您不要想得太简单了。现在怎么能出去呢?谁敢让您出去呢?”
“我讲了吧!你们就是阴谋,就是为了不让我出去才把我关进医院。不去!坚决不去!我要亲自见彭其,彭其不在就把陈镜泉喊来。”
“陈政委也住在医院里,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哪个医院?”
“就是您要去的那个医院。”
胡连生又想了想说:“不!你们骗我的,想把我骗到那里去。不去!坚决不去!”
无论方鲁怎样反复解释,胡连生认定他们是搞阴谋,磨了快一个小时,毫无进展。方鲁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因而带了两个高炮连战士同来。没有办法,只得采取强制手段了,便把战士叫进来,打个招呼说:“胡处长,您现在神志不太清醒,我们为了给您治好病,只得暂时不顾礼貌了。”话一说完,两名大个子战士迅速走过来,抬起胡连生就跑。
没有吃饭的胡连生无力挣扎,只能将仅有的力量拿来破口大骂:
“你们是强盗!你们是一些土匪!娘卖X的!只会搞阴谋。我没有病,我好得很,你们偏要害死我。强盗!我要揭发你们,我要到北京去告你们。红军还没有死绝!总会剩得几个有良心的人!娘卖X的!彭其这个小子,变了!陈镜泉,变了!变成了土匪!成了阴谋家!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把红军杀绝!你们就杀吧!杀吧!莫这样害我呀!杀吧!……”
两个战士已把他抬进轿车,方鲁打开前车门坐进去。不料让胡连生抽出一只手来,照着方鲁的脸一巴掌打下去,骂道:“老子揍死你这个阴谋家!”方鲁挨了一下,伸手捧住脸,痛苦地望着这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当胡连生举起另一只手又打下去的时候,刘絮云突然从另一个车门挤进来,将那只手紧紧抱住了。方鲁说:“你下去!”
“不行,他还要打人。”刘絮云全力以赴。
另一个高炮连战士因要绕过车尾从那边车门进来,落在刘絮云后面了。等战士一上车,刘絮云抢先下了命令:
“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