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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东方》魏巍

第二部 火光 第二章 木屋

在北朝鲜的一处深山里,半山间有一座木屋。这座木屋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褐色,就像使用了多年的木船,被搁置在山崖上。现在,彭总就正在这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里是一座矿山。陈旧的木屋很像是矿山的办公处所。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有二三百户人家的一个村庄,大约是矿工们聚居的地方。由于战事紧迫,工人们已经撤退了,村子里显得十分空荡。从高山顶倾斜而下的高架矿斗缆线,上面挂着好几个运送矿石的吊斗,此刻一个一个地停在半空中。彭总踱着步子,有时在门口停住,望望山下空虚的村庄和空中凝滞不动的吊斗。尽管他一生饱经忧患,在战地看见过无数惨象,但今天看到这些,还是觉得心头沉重。
自从他奉令入京直到今天,才不过十多天的样子,脸上已经明显消瘦。这是由于过度的思考与紧张的活动所致。10月8日–也就是他被任命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当天,他就飞到了沈阳,第二天就召开了高级将领的会议;随后又乘火车赶到了安东,对各作战师的干部,做了动员和部署。11日的晚上,他就飞回了北京,亲自向毛主席作了汇报。12日一早,他连口气也没喘又飞回沈阳,接着又乘火车到了安东。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在江边稍事休息,可是考虑到朝鲜政府希望我迅速出动的要求,为了早一点同金日成首相取得联系,也早一点了解前方的情况,他就在部队出动的前一天–10月18日黄昏出发了。前面由朝鲜外相乘坐的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引导着,他同一个秘书和两个警卫员共乘一辆小吉普,后面跟着一辆中卡和一辆卡车,由参谋长带着一部电台和工作人员乘坐。就这样,在暮色苍茫中踏上了朝鲜的土地,沿着山间公路向前驰去。前天上午,赶到了一个僻静的山村,在路边一所农舍里会见了金日成首相。在这次历史性的战友的会见中,他们交谈了当前的战况和作战方针,以及成立联合司令部的问题,以后就转移到这里来了。
在这座小木屋里,他已经整整等了一天。此时,可以说他正经历着一种少有的焦急心情。因为敌人是机械化部队,进展相当迅速,而我各路大军却是徒步行军,前进得相当迟缓。据昨天了解的战况,我军秘密渡江的当天,美第八集团军已经攻占平壤。随后,麦克阿瑟乘坐专机,亲自指挥伞兵部队于平壤以北距中朝边境80英里的肃川、顺川降落,以截击朝鲜人民军的后路。按照预定计划,我军本来企图在龟城、泰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一线构筑防线,阻住敌人,现在看很可能做不到了。另外志愿军的指挥机构和新任命的几个副司令员,正随同部队一起行动,还不知何时来到。还有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也使彭总心中不安,就是那辆携带电台的卡车,掉队了。开始还以为很快会赶上来,谁知过了一天多还渺无踪影。彭总的脸就沉下来了。
现在,这个指挥部的全部人马,就是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和一个朝语翻译。为了保密,他们都已换上了朝鲜人民军的军服。警卫员小张正在木屋外的一棵大松树下烧水。新调来的警卫员小崔,是延边朝鲜族的一个青年战士,在旁边帮助他。从沈阳带来的一个很精致的煤油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营营地歌唱着。秘书林青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望望彭总的脸色,心里也不安起来。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山谷入口的地方,希望先头部队和载着电台的汽车能够奇迹般地出现。
白铁壶在深秋的寒风中冒着白汽,水开了。小张把祖国带来的饼干,还有特为彭总烤的馒头干拿出来,一而嘟哝着说:“早知道是这环境儿,从沈阳多带点东西来该有多好!”林青怕彭总听见这话,瞪了小张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到木屋的门口说:
“老总,已经九点多了,咱们开饭吧!”
彭总哼了一声,依然继续踱来踱去。
林青见彭总不动,又催了一句,彭总才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那块大青石匕。小张早把他那个使用了多年的旧茶缸刷洗干净,给他泡了一大缸子湖南绿茶。他随意吃了一块馒头干,就不吃了,只是一味地坐在那里喝茶。
这林青很能体察彭总的心理,一看他那两道浓眉几乎挤到一起去了,立刻宽解地说:
“我看电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
“本来昨天就该赶上来嘛,乱弹琴!”彭总不高兴地说,两个倔犟的嘴角也深深地弯了下来。
“很可能是走错路了;他们没带向导,又不懂话。”
彭总没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喝了几口闷茶,又说:
“给两个团配了汽车,他们也该上来了嘛!”
这时有机群正从西面上空掠过,林青朝上一指说:
“就是有汽车也不行啊。白天不能走,晚上不敢开灯。也许还不如走路快哩!”
这时,金日成首相的指挥部派人送来两大草袋大米和一份特意用汉文书写的敌情通报。林青看着那份通报,不禁眉毛一扬几乎惊叫起来:
“哎呀,怎么到了我们后边去了?”
彭总一向不喜欢有人在指挥部表现出这种神态,他瞪了林青一眼,然后戴上老花眼镜,接过通报看起来。原来各路敌人都已经接近或越过了我们准备修筑防线的地区,尤其是西线东路的伪六师,已经越过熙川、桧木洞,正向楚山前进。他要过林青口袋里装着的那本袖珍地图一看,果然这路敌人已经到了现在指挥位置的右上方了。其他各路敌人也都逐渐逼近。
他再一次地陷到沉思里。过了半晌,他把地图交还林青,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沿着一条山坡小道向上走去。林青一看彭总要上山,知道他心里着急,也不敢多问,就向小张使了个眼色,同小张一起,在后面紧紧跟上。
这时已是秋末冬初,浓艳的秋色已失去了昨日的光泽;加上暗云低垂,西风凄厉,更增添了一片萧森之气。山径上全是一层层的落叶,已由嫣红色变得紫郁郁的。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净,一阵风来,飘飘飒飒,就像急雨一般落到地面。但是,在这暗淡的图画中,仍有一些灌木,密密地长着金灿灿的叶片,十分鲜亮,就像迎春花一般摇曳在秋风里。
彭总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山径上走着。论爬山,在他年轻时那是没有比的;即是现在年已五十有二,这个征战半生的人,仍较常人为快。林青和小张在后面跟着,并不显得多么轻松。
彭总上到山顶,向南一望,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山下自南而北一条公路,断断续续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大部分是身着白衣的农民,有的牵着耕牛,有的赶着牛车。老老小小,走得十分迟慢。仔细看,也有不少城市打扮的人羼杂其间,很可能是从平壤等大城市撤退下来的。彭总看到这般情景,不由暗暗担心:目标这样大,如果敌机一来可怎么办!……正沉吟间,只听小张喊了一声:“敌机!”彭总举头一望,只见两架野马式战斗机,从山后像贼一般突袭过来。人群顷刻大乱,纷纷向公路两侧奔逃。可是公路上有一个人,好像吓傻了,他左盼右顾,只是站着不动。这时那两架野马式已经对准公路自南而北得意洋洋地扫射起来。公路上卜卜卜卜腾起一溜烟尘,烟尘过后,那个人已经倒伏在公路上了。彭总要过望远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个白发老翁,他们一起倒在黄土公路上,身旁流了一大摊血。
“这些狗娘养的!”彭总把望远镜递给小张,望着远去的敌机狠狠地骂了一句。小张望望彭总,见他的眼睛浮起一层微红,两个嘴角也搭拉下来。再看看望远镜接触眼圈的地方,湿漉漉的,似乎有泪水流过的样子,就掏出手帕来悄悄拭去,没有作声。
彭总转身向北望去,在公路的尽头,依然是连续不断的逃难的人流,连部队的影子也没有。面对着这样紧急的情况,他只好望着连绵的云山兴叹。
“我看老总还是回去吧!”善知人意的林青劝慰地说,“我一再计算,那个配备汽车的先头部队,至迟今晚也就到了。”
彭总依旧望着北方,没有作声。
“要不,这样–”林青笑着说,“首长先回去,我在这里望着;部队一来,我就去报告,也不误事。”
说到这里,彭总才勉强点了点头,缓步向山下走去。
果然,林青的计算不差,黄昏时分,第五军的先头团–邓军的团队已经开到。林青带着邓军来见彭总。邓军听说是去见一位首长,却不料踏进木屋一看,原来是彭总坐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要举起右臂敬礼,肩膀只动了一动,才意识到自己旱已失去了右臂。他似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行了一个立正注目礼,凝望着彭总。
“这是第五军的先头团团长邓军同志,他们的部队已经开到。”林青高兴地介绍说。
“好,请坐,请坐!”
邓军的到来,显然使彭总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笑容,正要上前与邓军握手,才看出只是一个空空的袖管,就握住他的左手,亲热地说:
“怎么,你这个独臂将军也上阵了?”
邓军像小孩似地羞涩地一笑。
彭总等邓军坐定,见他多少还有些拘谨,就笑着说: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邓军说,“长征路上,行军的时候我见过您;打兰州以前,我还听过您的动员报告。”
“你也参加打兰州了?”
“我这只膀子就是在那里丢的。”
“噢!”彭总回忆着说,“那个仗你们打得不错。我听说有一个团长很能打,就是爱跑到前面去打机枪,后来还负了重伤。……是不是就是你哟?”
邓军红着脸笑了。由于他的面色过黑,那阵红潮也不大看得出来。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彭总宽慰地说,“如果你们再不来,可就误了大事。”
他说到这里,又问:
“不是给你们派了几十辆汽车吗?”
“差不多都让飞机给炸毁了,”邓军有些抱愧地说。“以后我们就徒步行军,战士们背得太重,加上粮食和干粮,总有五六十斤。”
彭总“唔”了一声,半晌没有言语,停了一会儿才说:
“确实苦了那些战士们。……一个没有制空权,就带来了一系列困难。归根结底还是国家太穷哟!”
说到这里,他瞅了邓军一眼,又问: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
“清绪蛮好。”邓军欣然回答。“不过,认识也不一样:一些人在国内打胜仗打惯了,把美军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些人又因为同美军第一次作战,觉得心里没有底。个别怯战的人也有。”
“要特别加强政治工作,来发挥我们的优势!”彭总语气很重地说。“现在情况十分紧急。有一路敌人已经到我们后边去了。你们的任务没有变,要尽快插到龟城。如果龟城已经被敌人占领,你们就在龟城以北构筑阵地,来掩护后面的部队展开。”
“好!”邓军站起身来,表示庄严地受领了任务。
彭总把邓军送出门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
“要告诉同志们:我们友邦的存亡,我们祖国的安危,还有我们军队的荣辱,都在此一战!”
邓军立刻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像有一股强有力的热流,在胸中激荡奔腾。当他走到山坡下的时候,还看见彭总站在那棵大松树下向他招手。
前面有了部队,彭总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但是电台没有上来,仍不免使他恼火。熬到第二天晚九时,参谋长和电台队长终于携电台一起到达。参谋长立刻来见彭总。
这个参谋长名叫夏文,是从兵团副司令中选调来的。他担任过团、师、军以至兵团的各级参谋长,富有参谋工作经验,知识面也颇为广博。他身量不高,面孔白哲,温文尔雅,颇有一点文人风度。彭总过去并不认识他,但在这次组织部队渡江工作中,见他思想很有条理,办事精细,已经留下了良好印象。夏文由于电台掉队,心中甚为不安;平时听说彭总非常严厉,更增加了几分胆怯。所以一见彭总,首先把遭到空袭汽车被打坏的情况详细作了报告,彭总只看了他两眼,并没有再说什么。他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接着他把路上收到的电报交给彭总,把当前的敌情和各路大军渡江后到达的位置,也作了详细汇报,彭总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那威严的下垂的嘴角才开始有了松动。
“我们的行动,敌人到底发觉了没有?”他抬起脸,异常关切地问。
“没有。”夏文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些外国通讯社的消息你全看了?”
“全看了。美国人不单没有讲到我们出兵,而且多次讲到我们不会出兵。”
彭总的脸色越发明亮起来,全神贯注地望着夏文。夏文兴致勃勃地讲道:
“有一则美联社的电讯很有意思。它说,在汉城被占之前,对我们是否出兵,确实有过一些揣测;但是,现在倒认为不可能了……”
“为什么?”
“他们说:如果中共打算干涉朝战的话,就会在汉城在共产党手中的时候或者至少平壤在他们手中的时候参加。在两个京城都被攻占之后,大家就断定中国无意干涉了。……”
“蠢家伙!我们不是公开告诉他们,不能置之不理吗?”
“是的,是的,”夏文连声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逻辑。那则电讯还说:中国官员包括毛泽东、周恩来在内,虽然作过一些刀剑铮铮的声明,从字义上毫无疑问地意味着,他们决不容许共产党朝鲜从地图上消失,可是许多有经验的观察家认为,有两个理由不能把这些声明照字面的意义接受。第一,因为正式出兵干涉,就会使共产党人在联合国取得一个席位的一切希望归于消失;第二,因为毛泽东被认为非常狡黠,决不至于伸手到朝鲜的烈火中取出俄国的热栗子。……”
夏文说着,从电报堆里取出那则电讯递给彭总,彭总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说道:
“这些资产阶级!连他们的细胞也是利己主义。”
夏文也笑起来,继续说:
“从军事上,他们也不相信我们出兵。美国第十兵团的发言人说,‘要不首先把我们的空军遮住,中国就不会派大规模的陆上部队。’我们的20多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江,直到今天敌人一点也没有发觉,这在军事上也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彭总见他颇有得意之色,瞅了他一眼,严肃地说:
“这个大意不得!最好到大规模打响之前,一直不要被敌人发觉。”
夏文汇报完了,彭总来回踱着步子。他沉思了好大一阵,才停住脚步缓缓地说:
“现在的敌情还很严重,主要是各路敌人差不多都越过了我们预定的防线,我们的部队除龟城以外,恐怕都赶不到了。毛主席原来让我们构成一道防线,守一个时期,准备明年春天反攻,现在看,这个计划恐怕要改变了。”
“计划要改变?”夏文惊讶地望着彭总。
“是的,要改变。”彭总点点头说,“因为情况变了。这几天我已经再三地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敌人对我估计不足,正在分兵冒进,正是我们歼灭敌人的有利时机。我看还是用我们的拿手好戏–打运动战,打歼灭战,选择敌人薄弱的一路,予以歼灭。”他说着,右手握拳向左掌心里狠狠一击,说得十分斩钉截铁,显然他的想法已经成熟。
“要拟定新的作战计划吗?”
“不,不忙。”彭总坐下来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各位副司令员和副政委也许明天就会到吧,等他们来到,我们共同研究决定,然后再上报主席和军委批准。”
“好,好,”夏文说,“他们正随第三军行动,大约明天就可以来到。”
在夏文临离开这座木屋时,不自禁地以崇敬的目光,望了望这个身经数百战的人物,这个将要同他一同度过惊涛骇浪的人。心里悄悄地说:“他,确是实战经验丰富,善于临机应变,头脑机敏果断,确实名不虚传。”
几位副司令员和一位副政委,果于次日随同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的人员一起来到。他们就住在山坡下的那些农舍里。这个指挥机关是以一个兵团部为基础编成的,几个领导干部是从各个兵团选调的。第一副司令员秦鹏,十年内战时期就已崭露头角,到解放战争时期,已经是逐鹿中原、纵横大西南的名将了。他生得体魄魁伟,一副络腮胡子,颇有风采。特别是他那豪放不羁的性格,趣事轶闻之多,儿乎风传全军。第二副司令员滕云汉,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立下不少战功。他是南方人的那种矮个子,但看去极为精干,军事上足智多谋,很有心计。文化程度虽不太高,但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他从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一直当到了兵团副司令,作战勇敢,指挥沉着果断,把他放到一条战线上,那条战线立刻就稳定了。第三副司令员冯
慧,军事、政治、后勤工作全干过,尤其擅长后勤工作。他高高的个子,脸上还有几颗麻子,性格特别温和,很能与人相处,别人开多大玩笑,他也从不气恼。此外,就是那位副政委齐至真了。这个人坦率乐观,隔几间屋子就能听见他那响亮的笑声。他上过大学,留过洋,做了几十年的政治工作,还出过两本小册子,在政治工作上自然是一个专家了。在干部使用上,彭总一向主张五湖四海,不抱门户之见。他看到,从各个野战军选来了这么多优秀的干部,心里非常高兴。在第一次见面会上,他曾说,“敌人自称是‘联合国军’,其实,我们也是一个联合国哟!”而调来的这些干部,由于彭总在全军的崇高威望,从内心有一种崇敬之情。所以很自然地就形成了领导核心。在各位领导干部来了之后,当天就开了作战会议,经过充分讨论,一致通过了彭总的意见:准备利用敌人分兵冒进之机,机动歼敌。
会后,彭总就回到他的那个木屋中去了,其他人也都回到山下的农舍里。夏文还没有坐定,就听见远处有沉重的隆隆声,接着山头上又响起了尖厉的防空号音。他走到院中一看,一群一群的敌机正凌空而过,总有好几十架,气氛很不寻常。为了怕发生意外,他立即让参谋通知全直属队注意防空,还特意通知了各位首长。当他来到山坡下的防空洞时,看见各位首长都来了,惟独不见彭总。大家也正在心神不安地议论这事。有的说:“彭老总在国内打仗就不注意防空,现在这么多飞机,再不注意怎么行呵!”有的说:“仗还没有打起来,如果统帅部先出了事,那问题可就大了。”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要参谋长亲自去把彭总拉来。夏文听大家讲得有理,就急火火地走出洞口。
他上了山坡,走到木屋跟前,看见警卫员小张正站在那几棵松树下警惕地望着天空。夏文急冲冲地问:
“小张,你怎么不叫首长去防空呵?”
“你去叫吧!”小张哭丧着脸说。
“林秘书呢?他怎么不去叫?”
“哼,谁也不行。”
夏文踏进木屋,看见彭总端端地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个半旧的四四方方的大铜墨盒,正手执毛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林青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边。尽管外面飞机的隆隆声震得窗纸索索颤抖,但对于这个光着头鬓角露出白发的老军人,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彭总……”夏文低声试探地叫。
“你有事吗?”彭总探摆头示意让他坐下。
“没有事。……今大的飞机特别多……”
“唔,很可能敌人的攻势要开始了。”
他说着,头也不抬,把笔伸进墨盒蘸得饱饱的,又继续写下去。
夏文不忍打断他的思路,等他把几句写完,才又慢吞吞地说:
“我看飞机太多,今天得注意了……”
“是的!决不要大意。”彭总边写边说,“要告诉大家注意防空!”
“老总,我说的是您呀!”
“我?”彭总偏过头笑笑,“你们先去。你知道,我正给毛主席写那封电报。”说过,又写下去。
夏文一时语塞。这时,一架敌机声音很大,仿佛已经飞到头顶。远处还响起了沉重的炸弹声。夏文灵机一动,一面上前去盖墨盒,一面乘势说:
“还是到防空洞写吧,你瞧要下蛋了。”
彭总这才离开座位,推开门,仰起脸向上一望,只见一架敌机哇地一声掠了过去。他翻翻眼骂道:
“好个狗娘养的,看你能把老子吃了!”
他手里仍旧拿着那管戴月轩精制的七紫三羊毫的毛笔,站在那里观望了一会,用笔指了指山那边盘旋的敌机,笑着对夏文说:
“我的参谋长!你瞧,目标根本不在这里嘛!”说过,又从容地回到座位,伏在桌案上。
敌机在山那边狂轰滥炸了一顿,纷纷离去。彭总的电报已经写就。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凡重要的电报都是亲自动手。写完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才交给夏文说:
“这是第一次战役的设想。请几位副司令和副政委都看一下,一个也不要漏掉。大家没有意见,再发出去。”
夏文拿着电报,走出了木屋。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已额头上都是汗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觉得背上也凉浸浸的,原来衬衣也早让汗水湿透了。当他走下山坡的时候,回过头望

第二部 火光 第三章 侦察

邓军的团部设在山坡上的一片松林里。枯黄的陈年的松针积了很厚一层,踏上去软绵绵的。警卫员们就在这里铺上了两张淡绿色的雨布,作为他们团长和政委休息的地方。
经过一夜急行军,警卫员们靠着树干很快就睡熟了。尤其小迷糊,头枕着背包不住地打呼噜。邓军和周仆却静静地坐在雨布上,毫无睡意。和师部的电话线已经架通,师长在电话上两次催问敌人的情况。可是派出的侦察员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望望山下,在灰尘飞扬的黄土公路上,向北撤退的人流,仍然三五成群络绎不断。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疲惫,行动是那样迟缓,就仿佛凝滞在那黄土路上似的。看到这种情景,邓军和
周仆真恨不得立刻赶上前去顶住敌人,扭住敌人,可是现在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叫人凄楚难捱!
将近中午,最先派出的几个侦察员回来了。他们一致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龟城,炮火已经打到了龟城以北。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向师长报告。师长听完报告,像是沉吟片刻,然后问道:
“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吗?”
邓军转过脸,对着几个侦察员严肃地问:
“你们究竟是不是亲眼看到的?”
“我们确实到了龟城附近。”一个侦察员解释说,“一路上逃难的老百姓都说敌人到了龟城。我们亲眼看到,敌人火炮的弹着点,落到龟城以北不远的地方。”
邓军把侦察员的话,如实做了说明。只听师长在电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说:
“这就不对!敌人的炮打到龟城附近,正好说明敌人并没有进占龟城。你听听炮声,这是远射程炮的声音!很可能这是敌人用远程炮火对人民军进行火力追击。”
邓军考虑着,没有答话。只听师长又说:
“这是一场新的战争,比国内解放战争更要严酷的战争。要注意个别人是否有怯战心理。……要教育侦察员,情况一定要搞确实。不然,我们究竟是在龟城以北打击敌人呢,还是在龟城以南打击敌人呢?这就马上要影响我们的行动了。……”师长可能考虑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适合对一位老战斗英雄用这样的口吻,才又改变了调子说:“老邓呀!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这邓军一向心胸坦荡,襟怀洁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锤炼了他极为坚强的组织观念。尽管今天的直属上级是不久以前的同级干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级,在他看来,在革命的道路上,这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现象。刚才师长最后两句话的过分客气,倒反而使他有几分不快。他立刻说:
“请放心,我马上组织力量查清前面的情况!”
他放下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几个侦察员不满地瞅了一眼:
“叫你们到前面查明敌情,你们蹲到半路上看弹着点,乱弹琴!”
说着,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着大树酣睡的小玲子推了两把:
“快起!”
周仆见他要行动,瞅着他说:
“老邓呵,你要到哪里去?”
“到前面去!”邓军说着,把他那只假臂也摘下来,往地铺上一扔,“这捞什子打起仗来真碍事,先收起来吧!”
“你又来了!”周仆用食指点着他说,“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出马!叫侦察参谋带他们去就不行吗?”
“侦察参谋当然也要去啰!”
“那你……”
“老伙计!”邓军拖长声说,“这一次倒是你盘算错了。你算一下,到天黑还有多长时间?等他回来,就是侦察确实了,我啥时候出发看地形呢?”
周仆脸上终于出现了微笑,算是一种默许。
很快,一支包括侦察参谋、联络员和半个侦察班的轻便小队下了山坡,插到灰尘飞扬的公路上去了。侦察参谋带领着三个侦察员跑步赶到前面,邓军和其余的人随后跟进。
天气灰濛濛的。一路上、依然是时断时续地撤退的人流。这时,邓军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疲惫的脚步和焦苦的面颜。他们的脸上、头发上和他们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古老的牛车木轮,比人的脚步还要迟缓,咯噔咯噔地发出颠簸的车声。有几个妇女坐在路旁喘息着,一面擦汗,一面给孩子喂奶,以便继续上路。路上不断看到为减少重量而丢弃的包袱,还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鲜的船形胶鞋。
邓军按捺着心头的痛楚疾步前进。一边留意着两边灰苍苍、紫郁郁的山峦,极力把沿路地形记在心底。
为了严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国人,邓军规定谁也不准说话。只让联络员去查问情况。结果一连问了几个老百姓,都说敌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龟城。这些老百姓为了避开龟城,是从小路绕过来的。
邓军不管这些,命令侦察员继续前进。炮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边似的。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整个山沟,充塞着一种严森森的气氛。
公路盘旋上山,他们抄着小路爬上山顶。邓军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块小平原。在公路通过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市镇。
侦察员一指:“那就是龟城了。”
邓军取出望远镜一看,虽然距离并不太远,但因为被一片湿濛濛的云雾笼罩着,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会儿就有三四发炮弹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烟缓缓地上升着,与低沉的云雾混在一处。
邓军收起望远镜,正要举步下山,侦察参谋回过身来说:
“三o一!”他叫着团长的代号,“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先摸进城去看看。”
邓军装作没有听见,只管向山下走去。侦察参谋见团长不理,只好快步赶到前面,以便防止碎不及防的意外情况。
公路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越来越静得可怕。
在离龟城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侦察参谋又返回来,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三o一!请你还是等一下吧!虽说城里不一定叫敌人占了,敌人的侦察部队是可能有的。”
“好好,听你的。乱弹琴!”
邓军本来想再靠近龟城一些,这时只好甩甩手离开公路。他点起一支烟,用心察看着周围的地形。
时间不大,侦察参谋跑回来报告:龟城果然没有敌人。“他真精细!”邓军心里对师长暗暗佩服。
他们进得城来,穿过整整一条街,还不见一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这里,大约经过多次轰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觉得仿佛只要用手一推就会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户的门口,遗落着包袱、枕头和孩子的小胶鞋。可以想见,人们是怎样在侵略者的进迫下,匆匆离开温暖的家宅。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人,打探一下情况,走了好几家都失望了。他们转过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几只野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奔窜起来,蹿到另一条街上去了。过后,全城更显得死一般的静寂。
“这里有人!”忽然,侦察参谋叫了一声。
邓军赶过去一看,原来在一间小茅草屋里躺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老妈妈。她似乎听见了响动,慢慢地坐起来,眼里流露着惊惧的表情。
“阿妈妮!”联络员首先走上前亲热地叫。
“阿妈妮!”其他人也跟着叫。这是他们作为志愿军学会的第一句朝鲜话。
朝鲜老妈妈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们是穿着人民军服装的时候,双手抱着联络员哭起来了。
遵照邓军的规定,仍然只有联络员问话。
“阿妈妮!”联络员掏出手绢替她拭了拭眼泪,“你老人家怎么没有走呀?”
“我走到哪里去呀?”老妈妈说,“前天,我的儿子、媳妇都要我走,我这么大年纪了,走得动吗!我不走还好,我要走,得连他们也拖累死呀!”
联络员指指她头上的伤口,问:
“你这头怎么啦?阿妈妮!”
“就是他们打伤的呀。”
“谁?”
“美国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顿时一惊。联络员急问:
“他们来了多少?”
“好像有……十几个。”老人回忆着说,“他们一来就问人民军逃到哪里去了,我说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就一枪把把我打得昏过去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时间还不长哩!”
邓军使使眼色,联络员安慰了老妈妈几句,匆匆走出门外。邓军说:
“很可能是敌人的侦察队。赶上去,抓他几个!”
大家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出了龟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过平坝子,来到一座山口。邓军一望,这是一道很狭窄的峡谷,两旁山势陡峭,草深林密,紧紧夹着一条公路,一派阴森森的。邓军正要嘱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见侦察参谋仓仓忙忙地从山谷里跑回来,兴奋地悄声叫:
“三o一!三0一!追上了。”
“哪里!”
“你来看!”
他兴奋得两颊绯红,兴冲冲地领着邓军他们进了山沟。走了不远,他往东面一座最高的山尖上一指,说:
“你看那是什么?”
邓军抬头一望,山尖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他们的背景是天空,看得十分清晰。
机灵的小玲子,马上把望远镜对好,递给邓军,一边说:
“你看穿的还是白衣服哩!”
邓军接过望远镜一看,果然都穿着朝鲜式的白衣,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指指划划地谈论什么。
“不可能是朝鲜老百姓。”侦察参谋判断道。“这里正是敌人将要通过的要道,老百姓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邓军“噢”了一声,继续凝神观察,见他们身上果然带着枪支。正凝视间,其中一个人挥了挥手,其余的人跟着他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山来。邓军立刻收起望远镜,把几个侦察员布置在靠西面山根的密林里,紧紧卡住一段公路,准备敌人刚一踏上公路,就施行猝不及防的袭击。
“听我的口令!”邓军掏出他的小花口橹子一晃,严厉地说,“谁也不能提前开枪!”
说过,他和小玲子也隐伏在一处深草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山上。只见那几个人神态自若地、不慌不忙地走着,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暗暗地咒骂道:“这些龟儿子倒挺自在!”
邓军觉得苦捱了好长时间,那几个人终于一个一个地下到公路上来了。这时,他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站住!举起手来!”
邓军是有名的大嗓门,这时的声音更像洪钟一般,在山谷里惹起一阵回响。那几个人陡地一惊,正要拔枪抵抗,其中一个人摆了摆手,站定脚步大声回道:
“谁呀?是老邓吧?”
“三0一!”小玲子惊叫了一声,攀住邓军举枪的左手,“你看,是师长来啦!”
邓军定睛一看,果然是师长洪川。他那轻捷矫健的身子,穿着朝鲜人的白背心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裤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朝鲜老人戴的乌纱帽,粗粗一看,简直认不出来了。邓军瞧见他这身装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收起枪,跳出草丛,赶上去与师长握手。其他人也都纷纷地钻出密林,与师部的侦察员会面。
“老邓,你的八卦阵摆得真不错呀!”师长握着邓军的左手笑了一阵;然后,摘下乌纱帽擦汗。他的前额还不显皱纹,浓密的黑发齐崭崭的,看去比邓军要年轻得多。
“师长,”邓军笑着问,“你怎么跑到我前头啦?”
“这是跟你学的呀!”师长笑着说,“你过去不是常跑到我前头,跟我抢买卖吗?”
邓军知道他说的是过去当自己下级时候的事情,就笑了一笑。
师长吩咐其余的人隐蔽在树林里休息,然后拉了一下邓军的肩膀,坐下来低声说:
“现在的打法有一点改变。出国以前,我们原定在龟城一线构筑阵地,进行防御,阻住敌人,求得先站稳脚跟。但是从昨天出国的部队看,都没有达到预定位置。加上敌人前进的速度很快,如果再采用原来的打法,就会达不到原来的目的。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出国,因此,统帅部决定,利用敌人分兵冒进的弱点,主动地给以反击,争取消灭一路或几路,可能更加有利。……”
“这个改变很好。”邓军插话说,“我们的军事思想向来就不赞成单纯防御。”
“是的,这个改变也特别合乎我的心意。我给你打过电话,就坐上吉普车来看地形,哈哈,想不到赶到你前面来了。”
“你在这大公路上白天行车呀?”邓军惊讶地问。
“管它!”他淡淡一笑,“飞机来了,就暂时避一避。……真没想到有这样大的收获!”
“什么?”
“最理想的打伏击的地形!”师长兴奋地向这条沟一指,“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小段。越往里走越险要。来,我再陪你到山上看看!”
说过,他马上扯着邓军的左臂站起来,邓军推辞说要自己去,他马上说:
“老邓,你可不要忘记我是爬山虎呀!”
说着,师长抢步上了山坡,又沿着刚才的小道,嗖嗖嗖地爬上去了;邓军和小玲子跟在后面,看见师长那浑身使不完的精力,那充沛的朝气,真是暗暗地羡慕。
“你看,”师长等邓军爬上山尖,兴奋地一指,“老邓呀,我的老红军,你看像这样打伏击的地形,怕还不多见吧!”
邓军放眼一望,这条山沟曲曲弯弯,长约十里左右,愈往前愈险。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简直像两道高高的石墙夹着一条通道。山上草深林密,便于屯兵,也便于出击。山沟尽头,又像喇叭口一样地张开了。
“我初步设想,”师长用手一指,“把两个团和另两个营的全部,都摆在这两面山上。由你团派一个营同敌人保持接触,边打边撤。只要能把它引进来,即使是铁,我们也砸得烂它!”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喇叭口外20余里处,那里烟笼雾绕着一座市镇。“那就是凤鸣里。现在查明美军二十四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那里。我刚才用望远镜已经看到了敌人的坦克。我们的部队今晚就要埋伏好。你准备派出的那个营,天明以前就要赶到凤鸣里附近。”说着,他又用穿着绿胶鞋的脚点了点地面:“我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你看这个想法怎么样?”
“同意!”邓军兴奋地说。
师长得到邓军的支持,非常高兴。又说:
“可别客气,你还是我的老首长哩!”
“老落后喽!”邓军笑着说。
“姜还是老的辣呀!”
“对,我一定让敌人尝尝我的辣味!”

第二部 火光 第四章  山前

邓军和小玲子坐师长的吉普车回到团部,天色已近黄昏。
周仆看见团长不仅毫无倦意,而且满脸是笑,就亲昵地说:
“你这家伙,收获一定不小!”
“可不是么!”邓军说,“差点儿俘虏了一个师长哩。”说着嘎嘎大笑起来。
邓军一连气把一路的情况和师长的意图说了一遍。最后说:
“依我看,打响出国第一炮,问题不大!”
“小迷糊!快给团长热饭!”周仆兴奋地叫,一边又向小玲子挤挤眼说,“再给他一点奖赏!”
所谓“奖赏”,指的就是小玲子饭盒里的油炸辣椒。这邓军有个老胃病,一犯病,常常疼得满头大汗。关于这一点,周仆简直比一个妻子的关怀还要周到,常常劝他少吃一点辣椒。可是邓军什么都可以吃得下,就是没有辣椒不行。战争时期,小玲子常年给他背着一个日本饭盒,里面总是盛着满满一盒子辣椒。周仆怕他犯病,有时就不让小玲子给他炒。吃饭时他一看没有辣椒,就发脾气,或者拿着筷子,闷闷地坐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每当这时候,周仆常想,这样一个老同志,从来不怕牺牲,不怕流血,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头颅。但他所取于这人间者,既不是名,也不是利,更不是吃喝穿住;平生所好,不过就是抽几支烟,吃饭时能再有一点辣椒,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果连这一点也让他受委屈,自己心里也觉着难过。
于是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下,同他作了妥协。但说话的调子仍然又不免是严肃的:“今后一定要少吃一点啰!”“好好好,一定少吃一点儿!”一听说让他吃,他连声乖乖地答应着,又像孩子一般地笑了。
不一时,小迷糊端来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白米饭。小玲子按照政委的眼色,把那个铝制的旧饭盒打开,拨出了一点炸辣椒,作为奖赏。那么一点辣椒,邓军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伸过碗来,叫小玲子:
“我的老天爷!你再赏给一点儿行不?”
小玲子看看政委的脸色,发现没有异议,这才用筷子又轻轻地拨了一点。邓军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
“真痛快极啦!”
他擦擦汗,点起一支烟,说:
“老周,你看用哪个营引诱敌人好些?”
周仆略一寻思,说:
“晌午你刚出发,孙亮就到这里坐了半天。东拉拉,西扯扯,我就看出他有心事。果然,最后吞吞吐吐地问:团里对他这个营究竟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他这个营过去打得并不算太好嘛!”邓军打断说。
“是呀,”周仆接下去说,“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委屈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看来,他是有些不够满意。他最后说,三营所以战斗力弱些,并不是这个营的本质不好,是团里对他们的使用太少。据我看,这个意见是对的。战斗力弱的单位,使用在主要方向的机会越少;使用越少,战斗力也越弱。我看,今后可以多使用他们。”
“可以考虑,”邓军说,“不过,这是头一锤子买卖,有钢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呀!”
“你是说让咱们的‘才子’去呀?”
“对喽!”邓军说,“我看还是让陆希荣去。这小子有点子鬼名堂,遇到意外情况也好应付。”
这周仆是那样一种政治委员:聪明,识大体,虽然自己担任着团党委书记,但在军事指挥上,从不勉强让指挥员接受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比较次要的问题上,很能让步。何况,他知道在邓军的心目中,是比较欣赏陆希荣这个干部的。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时问紧迫,邓军一面通知各营作行动准备,一面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向各营干部传达了战斗任务。
会议结束,周仆把陆希荣单独留下来,问:
“老陆,你觉得这任务有什么困难没有?”
“牵牵牛鼻子,这有什么。”陆希荣满不在乎地说。
“困难是会有的。”周仆说,“第一次同现代化的敌人作战,又是白天在开阔地里转移;既不要硬顶,又不要稀稀拉拉让敌人识破。这就特别需要沉着呀!”
“那当然要沉着!”陆希荣淡然一笑,“请首长放心好喽!……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陆希荣话语中隐约的嘲讽意味,使周仆心中有几分不快。但因为是战前,正是需要大家团结的时候,就克制住了。
邓军也听出话头不对,挥挥手说:
“政委的指示很重要嘞!你们回去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陆希荣潦草地打了个敬礼,走出小树林子去了。
天色刚黑下来,队伍就集合好,向龟城方向前进。为了严格保守秘密,按照师长指示,在接近龟城时,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绕到了龟城以南。这时已近午夜。部队通过那条狭窄的山谷,夜
黑风寒,松涛阵阵,抬起头,只能望见一小片星天,仿佛置身在枯井中,越发觉得阴森森的。
邓军指挥二、三两营,在峡谷的南端两列山岭上隐伏。严格命令部队做好伪装,保持静肃,不准发出任何火光。静候着后续部队的到来。一营的部队,由前面回来的侦察员引路,出了峡谷,继续前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营三连。郭祥在尖兵班之后,带领部队急匆匆地走着。在夜色里可以看到,驳壳枪在他身后卜浪卜浪地摆动,步态轻捷而大胆,好像惯于在夜色里潜行的狸猫一般。多少年来的夜间战斗,夜色不但不能增加他的恐怖,反而使他如鱼得水,真正成了夜色的主人。
出了峡谷,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了。放眼望去,在那披挂着星斗的夜空下,有几堆火光,在寒峭的夜风里不停地摆动。
为了避免敌人的侦察部队提前发现,他们仍旧避开公路,沿着小路行进。部队静悄无声。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岗下。事先潜伏在这里的师部的侦察员告诉他们:敌人离这里只有几里路了。
部队停止前进。郭祥随着侦察员爬到小山岗上观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远处一盏接一盏地奔驰的灯光,并且隐隐听到隆隆的汽车声。那些灯光一到那个黑魆魆的山脚下就熄灭了、侦察员说,那里就是敌人停驻的地方。
“很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汽车。”陆希荣判断说,“看来明天进攻是肯定的了!”
他立刻熟练地布置开队伍,就回到后面去了。郭祥到前面察看了地形,在一个小山包上设了一个班,作为全营的警戒阵地。然后回来督促全连积极构筑工事。
启明星升起的时节,己经构成了简单的工事。郭祥在背风处,正想打个盹儿,只听前面“轰隆”地响起了一颗手榴弹声。接着是一阵繁乱的卡宾枪声。他急忙站起身来爬上山头,枪声又沉寂了。
郭祥知道发生了敌情,正要带领一个班到前面支援,只见前面那个班慌慌张张地向回跑。郭祥厉声喊道:
“干吗跑下来?”
“敌人上来了!”
“敌人上来了!”
有几个声音慌张回答着,站住了。
“给我回去!”
郭祥带着他们,冲上去恢复阵地,一看并没有敌人。他心里十分恼火,用手一指:
“刚才是谁带头跑下来的?”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郭祥声音更大了。
“是我。”其中一个低声地说。
郭祥一看,是五班班长刘大顺,更有气了。这刘大顺,是解放战争末期他亲自解放过来的。人一向老老实实,不会说,不会道,工作埋头苦干,战斗也很勇敢。特别是在解放兰州的战斗中,同马家军拼刺刀非常英勇,因此提升为班长。不知现在为什么这祥。
“哦,是班长带头呵!”郭祥挖苦地说,“你看见敌人了吗?”
“敌人是……是上来了。”
“有多少个?”
“像,像是有七八个……我扔了一个手榴弹,一慌……”
“有七八个,就把你吓死了,咹?”郭祥指着他,“我问你,是叫你来打美国鬼子的,还是叫你来丢人的?”
“我,我……”刘大顺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连长,你知道我过去,我过去……没有装过孬呀!”
“这次哩,这次为什么?”
“我,我……”
刘大顺把头垂到胸脯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还哭哩!我干脆毙了你!”
郭祥大步抢上去,正要举起拳头,忽听后面有人叫了一声:
“嘎子!你又要犯错误啦!”
郭祥扭身一看,见老模范严肃地站在那里,就急忙收住了手。
“他又跟上来啦!”有人悄悄地说。
原来这老模范,方才见郭祥气刚刚的,就预料要出事。前面已经交代,郭祥自幼跟随老模范长大,虽然今天是老模范的上级,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把老模范看做长辈;老模范也仍然像长辈一样地关怀着他,惟恐他一时冲动再犯错误。今天一看这情况就赶来了。
“好好,战后再说!”郭样挥挥手,余怒未息地走到一边,“怕死鬼!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老模范又走到刘大顺的面前,严肃地说:
“大顺哪,你这个错误可真严重呵!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朝鲜人民家破人亡,叫人看着多难受呵!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命就那么值钱!你看看你办的这事!……”
“老模范,我,我……我一定……”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刘大顺那结实的粗墩墩的个子,那朴实的容貌。他的脸上,有一条斜斜的很深的伤痕。这时,有两大颗眼泪,滚过他的双颊,跌落在熹微的晨光里……
“轰!”
忽然间,一枚炮弹在小山后面爆炸了。
郭祥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立刻就听出是坦克炮的声音。往前一望,在矇昽的晓色里,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敌人驻扎的村庄。村庄前面,有一排小黑点,一个接一个地向公路蠕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再往公路上一看,已经有一辆爬到公路上来了。
说话间,又是“轰”地一声,一枚炮弹落在山前。
“准备战斗!”
郭祥大喊了一声,并且习惯地捋捋袖子,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前去似的。他的声音在这清晨听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洪亮,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恐惧,顿时给大家增添了力量。
坦克震人的怪声愈来愈近。大家正注意前面,霍然间,一架敌机从左边哇地一声扑了过来。接着是两架,三架,共有七八架敌机盘旋起来。人们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注意公路!”郭祥又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吭吭吭”一连三发的坦克炮打到山脚。黑烟遮蔽了人们的视线。黑烟过去,已经可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入朝以来的第一次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邓军的指挥所,设在离峡谷南端沟门不远的一座较高的山峰上。这里北可以望见师指挥所的山头,南可以望见峡谷以外辽阔的平川–现在正在进行激战的地方。邓军望着前面敌人浓密的炮火节节北移,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心里十分高兴。但兴奋之中又包含着紧张,就好像端着满满一碗水,老怕它洒了似的。
这时,从东南方向出现了一架红头敌机,在峡谷上空盘旋起来。这架敌机很怪,既不扔炸弹,也不打炮,慢条斯理地哼哼着,好像飞不动的样子。有时还侧楞着身子向下面窥探。
“这是什么怪家伙呀!”
“简直像个老病号,真好打! ”
战士们议论着。电话铃响起来。邓军连忙抓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你们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没有?”
“看见了。”邓军回答。
“一定要隐蔽好。”师长嘱咐道,“如果暴露目标,就会破坏整个计划的!要再通知部队一遍。你们的指挥所我看要搬下来一点,山头上留下两个观察员就可以了。……根据情报,敌人对我们的出国行动,并没有发觉。只要我们保持隐蔽,就能取得胜利!”
邓军在深草丛里,对本团埋伏的各个山头,又细心地、逐个地察看了一遍。战士们一个个头戴着用半青半黄的秧草编成的伪装盔,伏在密林和茂草里,没有一个人乱动。整个山峰,静悄无声,更显得无比的威严。只有飞机声、坦克声和枪炮声,在山谷里响着回音。邓军为了慎重,又通知了各营,并按照指示,把指挥所也移到山坡上的一片密林中去了。
中午时分,战火渐渐接近了峡谷的沟门。敌人的坦克炮和榴弹炮,已经开始轰击峡谷两侧的山岭。那十几架野马式飞机也盘旋在峡谷的上空,开始了扫射和轰炸。有几处山林,已经被炸起火,冒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这是极其重要的时刻。邓军正要离开指挥所到山顶上掌握情况,师长又来了电话,用严肃的声调问道:
“你看敌人发觉了我们没有?”
“我看没有这种征候。”邓军答道。
“对,”师长说,“我看他们并没有发觉我们。不过是进行威力侦察。通知部队,绝对不要慌乱。如果没有师的统一信号,随便提前开枪,或者轻举妄动,要立即执行战场纪律!”
“老周,我先上去了!”
邓军刚走出几步,只见观察员气急败坏地从山上跑下来说:
“二o一!三o一!……敌人的坦克炮堵住沟门,再不往前走了!”
“咱们的部队呢?”邓军问。
“只有少数进来了,其余的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你说什么?”
“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槽了!”周仆跌脚叫道,“向两边一撤,敌人还肯进来吗!”
邓军大步向山上冲去,一看,敌人的坦克果然停在沟门外,高高地翘着炮口,正向山上猛烈轰击。步兵已经缩到后面去了。一营的部队,除进来一小部分,其余都向两旁的山上撤去。邓军的脸色霎时变得又青又黄,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场计划竟这样被破坏了。
他回到指挥所,沉思了好半晌,才抓起耳机。那小小的耳机,一霎时竟变得像有千百斤重似的。
他向师长报告了这意外的情况。最后请求说:
“看样子,原定计划是无法执行了。……我建议利用敌人犹豫观望的机会,由我带领其余的两个营,用小迂回切断敌人一股,能捞多少就捞多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地回去!”
“也只好这样。”师长沉吟了好半晌才说,“我现在用其余两个团的火力来支援你,希望你千万不要难过,好好完成任务。”
邓军立刻在电话上通知了二、三两营准备出击。接着就到了三营指挥所,亲自带着三营冲下去了。可是当部队刚冲到山下,敌人的坦克已经掩护着步兵退去。最先冲下去的一个连只打死敌人20余人,缴获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当连长把这支枪拿到团长的面前时,邓军一阵难受,用那只独臂捂住了心口,

第二部 火光 第五章 胜利声中

疯狂冒进的敌人,遭到我各路大军的突然反击,开始全线后撤。当面的敌人也向泰川方向退去。
师里命令部队撤下阵地,在峡谷两侧隐蔽休息,准备黄昏后展开追击。
团部移在一条小山沟里。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老百姓已经撤退走了。小玲子和周仆把团长扶到屋子里。这邓军不愿在别人的面前显出一副苦相,也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用那只独臂捂着胸口,黄豆般的大汗珠,不断从他的颊上跌落下来。
周仆看见团长疼得这样,真比自己的病痛还要难受。他瞅了小迷糊一眼:
“还愣什么,快去找医生来!”
“不要去!”邓军止住他,“顶一阵儿就过去了。”
“还是吃点药好。”
“不顶事。”邓军摇摇头,站起来,“我马上到一营去!老伙计呀,罪该万死呀,这是破坏了全师的作战计划呀!”
说着,又是一阵剧痛,邓军又捂住了胸口。周仆赶忙按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
“老邓,等一会儿,咱们俩一起去。”
这时,只听外面声音不高地喊了一声“报告”。小玲子拉开门,一营营长陆希荣低着头,在门口站着。他一向服装整洁,姿态英武,很有军人仪表;现在却满身灰尘,一脸倦容,好像一束尘封的纸花.失去了他不久以前的光彩。
“团长,政委,我,我犯了严重错误……”他的声调里充满了可怜,“我是来请求首长给我处分的。”
政委让他进来坐下,然后说:
“先把情况谈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他在墙角里,把两手一摊,“我们对党、对人民犯下了这样大的错误,不,简直是造下了罪孽,不管具体情况怎样,反正我这当营长的,都要负绝对责任!我希望首长,绝不要因为我过去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功绩姑息我。我请求把我作为全师的典型,给我最严厉的处分。尤其在战争开始的时候,这对人家,对人民的利益,对战争的胜利,都是有好处的。”
“陆希荣!”邓军急了,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按照指定路线撤退?”
陆希荣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不管具体情况怎样,我也不能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只能怪我自己平时管教得不好。”他看了团长、政委一眼,又接下去说,“战斗一开始,我把三连放到前面,为了不让敌人看出我们的诱兵之计,就先把敌人狠狠地敲了一家伙,打死敌人好几十名。然后就把三连撤到后面去了。一路上实行轮番抗击,交互掩护着往后撤。虽然敌人的地面炮火很猛,飞机又低飞轰炸扫射,我们的撤退还不算是太没次序的。这一点恐怕首长在山上都看到了。……”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团长、政委一眼。
“你讲下去。”邓军嗯了一声。
屋里空气,松活了一些。陆希荣暗暗地吁了口气,又讲下去:
“坏就坏在战斗快接近沟口的时候。……这时候,三连已经进了沟口,其余两个连正在进行最后抗击,敌人的坦克压过来,离得很近,由于二连连长不够沉着,就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我一看这情况,就急了,大声喊他们,叫他们,制止他们,也不知道是枪炮声激烈听不见呢,还是别的,就一个劲地撤到两边去了……就这样把整个的计划破坏了。我想,我想……”
他显得格外难过,嗓音里有一点悲哽,“我陆希荣跟着团长、政委两位老首长战斗了这么多年,我的战斗表现,首长都是很清楚的,就是这一次,也可以派人调查……”说到这里,他呜呜地哭起来了。
“不要这样。”政委把头一扭,“事情会闹清楚。”
“你先回去。”团长说,“在事情没有处理以前,还要好好抓紧工作,负起自己的责任。”
“是。”陆希荣恭敬地说,“只要我陆希荣有一口气,我就要为党负责到底。”说着,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札,走出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邓军说:
“我原来就料想,不会是陆希荣的问题。我们对他都了解嘛!这人战斗上一向不错,还立过大功,他怎么就会办出这样丢人的事?”
“是的,这事要详细调查。”周仆深沉地思虑着说,“不过,这一年的和平生活,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起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首先是兴趣。我发现他在吃、穿、住这些方面兴趣越来越浓厚了。”周仆回忆着说,“例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住最漂亮的房子,只好都住在地主家里。有一次,让他住在贫农家里,他不认为这是进行工作的好机会,反而把管理员骂了一顿。这就不仅是住房子的问题,严格说,是阶级感情的问题。此外,还有两件事,使我很吃惊。一件是,他到了一次西安,看到旧货摊上摆着半瓶进口的雪花膏,不知是哪位姨太太使剩下的,价钱高好几倍,他倒把这半瓶雪花膏买到了手,准备结婚送给小杨。我听说以后,真恶心极了,找他谈了话,他硬不承认。还有一件,派他到南方学习兄弟部队的经验,回来时候带回来一张照片。猛一看,我还当是谁的剧照;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穿着龙袍,戴着清朝缀着珠玉的顶子。你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是乾隆下江南,把自己的龙袍脱下来,赠给了某个寺院。这位老兄竟穿着这套龙袍。照了个相,还拿给人看!……”
“有这样的事?”邓军好像不大相信。
“你去问问他吧。那次,我可真是动了火,立刻把他大骂了一顿。我虽然也常动火,但动这么大火倒是少有的。我说,‘你这是生活在20世纪最先进的革命集团,倒装满了一脑子中世纪臭哄哄的垃圾!……’这件事,使他很不满意,背地里说:‘一件随便开玩笑的事情,也提到这种原则高度!这种政治委员不是靠本事吃饭,是靠吓人吃饭!彼此资格都差不多,你比谁也强不了多少,用不着摆出这副政治面孔!’……”
“这人恐怕是当了功臣以后骄傲啰。”
“我看不是一般的骄傲。”周仆说,“在杨柳镇上,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同一个大皮毛商人在一起散步,谈谈笑笑,亲如家人。说实在话,我的确在注视着他这个人的思想动向,看他向什么方面转化。”
邓军思索了一阵,说:
“这人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意识。不过在知识分子中间,我觉得他还是聪明有为的,很有才华的。如果改造好,将来还是会为人民做许多工作的。处理他这次的问题,还是要实事求是。”
“那是自然。”周仆点了点头,又略略提高一点声音,“老邓呀,现在有一些苗头,是很值得注意的!自然,就绝大部分人来说,在长期革命战争里,锤炼了一种最难得的东西,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蔑视任何敌人的英雄气概。这才真正是革命的东西!可是,是不是还有少数人,脑子里还有资产阶级‘唯武器沦’的影响呢?他们看到,敌人的飞机多了一点,坦克大炮多了一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觉着这些东西厉害。现在美帝国主义在个世界逞凶作恶,就是利用这种恐惧心理。这种心理,是一种迷信。怕鬼的人,正是因为心里有鬼,才会对鬼那样惧怕;要想不怕鬼,也就要先把思想里的‘鬼’去掉。我看,我们还需要做一些赶‘鬼’、打‘鬼’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要杀出威风来。”邓军攥了攥拳头。
“对,要杀出威风来。”周仆接着说,“这是联系着的:你要赶‘鬼’打‘鬼’,才会杀出威风来;你杀出威风来,也就最后把‘鬼’赶跑了。……我的具体意见是:马上把他们的问题调查清楚,明天开一个军人大会,首先从纪律上严格整顿一下。”
邓军欣然同意。周仆正要出去布置工作,机要参谋拿着电报走进来,兴冲冲地说:
“打胜仗了!打胜仗了!”
周仆忙接过电报,邓军也急忙凑过来看。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先遣兵团的第一号战报。
电报首先记述了第二军在温井地区同敌人遭遇,一开手就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全歼了伪六师一个整营和一个炮兵中队;接着又歼灭了四个营。其时,伪六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占领楚山,正用炮火轰击我国边境,见势不好,急忙回窜,又在古场洞被第二军歼灭了一个整团。这个伪军师几乎完蛋了。电报接着记述了第三军的光辉战绩。该军在云山地区将敌包围,经过两天激战,把美军中有100多年建军历史的骑兵第一师所属第八团和伪军一师的一个团全部歼灭。与此同时,第四军在东线长津湖以南黄草岭、赴战岭等地配合朝鲜人民军,以坚强的阻击,制止住了敌陆战一师和几个伪军师的疯狂进攻,并歼灭了敌人3600余人。
电报最后记述了素负盛名的第一军,正向敌侧翼迂回,敌人在我猛烈的反击和第一军的威胁下,已开始全线撤退。兵团部号召全军投人追击,尤其担负迂回任务的部队,必须行动迅速,以便能把更多的敌人,隔断在清川江以北。
“形势真好极了。”周仆愉快地说。
“瞧,人家是怎么打的!”邓军叹息了一声。
按理说,友邻部队的胜利,该使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对此刻的邓军来说,没有完成任务的内疚心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为加重了。周仆到外面给部队传达胜利消息,警卫员也到外面防空去了。邓军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座农舍,突然感到这曾经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农家呵!土坑上糊着油纸,明光瓦亮;炕角的一只小坑桌,也干净净的。这一切都使人想到,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着一个勤劳的女人,一切都经过她勤劳的双手整理过、揩抹过。可是再一看门口,却丢着一顶小孩帽子,墙壁上还挂着一件黑裙,隔壁灶上一摞铜碗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放进碗橱。很可能是她刚刷好碗的时候,发生了敌情,她就匆匆忙忙地抱起孩子,抛开了这所屋子走了。她现在也许随着人群,风尘仆仆地奔走在撤退的路上;也许藏到深山密林中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碰上更为凶险的遭遇。……而自己和自己这个团究竟为这个女人和孩子做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邓军真是万分难过。……
傍晚,接到正式命令,立刻停止正面追击,从东路迂回博川,以便把美二十四师的归路切断。
一路上虽然是山沟小路,但月色明亮,部队行动极为迅速。月亮正南时,己走出四五十里。这时,前面部队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听见一片欢腾的语声:
“过来啦!过来啦!”
“是他们!”
邓军赶上去一看,见是三岔路口,一支部队正从东北方向下来,精神抖擞地向南疾进。邓军马上看出来,这是兄弟部队第三军从左翼插过来了。只听自己的部队悄悄地议论着:
“看,人家缴获的那卡宾枪!”
“一个班总有好几支哩!”
“那是什么,比卡宾枪长多了?”
“许是‘自动步’,听说一次押八粒子弹。”
有的战上忍不住问:
“同志,是从云山下来的不是?”
“你怎么知道?”对方有人答话了。
“嘿!看那劲头还不知道!你们打得很不错呀!”
“小意思!只两个团,还不够塞牙缝的。”
“还缴获了别的东西吗?”
“汽车、大炮不少;还没打扫战场,就叫狗日的派飞机给炸坏了。”
人们热烈地问答着。
路边,石崖上有一股山泉。第三军的战士有几个下来用小搪瓷碗接水,也被围起来了。有人捅人家的背包:
“这是什么,也是缴获的么?”
“北极睡袋。”
“什么?”
“通俗点说,就是鸭绒被。”
“好用么?”
“上面有拉锁儿。只要钻进去,一拉,正好像个口袋。”
“那抓俘虏才方便哩!”
人们哄笑起来。
第三军的这支部队过去了。还不断地听到人们议论着:“嘿,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嘿!看看人家!”在邓军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从本团战士的嘴里说出来,却又使他难受起来。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胃痛,立刻又像刀绞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又用那只独臂捂住了胸口,脚步也慢一下来了……
“三o一!三o一!”小玲子眼尖,三脚两步赶上来说,“胃痛又犯了吧?”
邓军低声喝道:“你嚷什么?”
“歇一会儿再走吧!”
小玲子说着要来扶他,他把那只独臂一甩:
“别让政委看见。去,给我削根小棍儿!”
小玲子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跑上山坡,用小刀削了枝小棍儿,递给他。他拄着小棍儿在山径上走着,虽然脚步略显异常,但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小

第二部 火光 第六章 青坪里

拂晓,部队抵达青坪里一带。按照预定的迂回路线,此去博川大约还有两夜行程;虽然大家心头火急,但由于敌人的空军限制了我军白天的行动,只好在这里宿营。
这是一座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四外群山环抱,山上是一片一片的松林。团部和各营都散布在松林里休息,只派各单位的炊事员到村里做饭。
上午,派到一营去的政治处干事,回来向团政治委员周仆作了汇报。二连连长承认了不按照预定路线撤退的错误。至于营长陆希荣当时是否制止了他们,他说没有听见;营长的通讯员刘二发,则一再作证,陆希荣当时确实发出了制止的命令。为了不拖延问题的解决,只好暂时作为悬案。
午饭过后,在一片较大的松树林里,召开了全团的军人大会。邓军当场宣布,将二连连长撤职;刘大顺也撤去班长职务,仍留本连当战士。团政治委员结合纪律问题作了严肃的讲话。在讲话中,对陆希荣作了不指名的批评,郭祥则受了表扬。
会议结束,一营刚刚带回驻地,只听哇地一声,一架野马式敌机擦着山尖突袭过来,盘旋在村庄的上空。
“糟了,”刘二发惊喊道,“发现我们了!”
“这纯粹是自找的。”陆希荣悻悻地说,“大白天,开这样大会,也不看具休情况!”
说话间,又有好几架敌机接连飞过来,一架跟着一架,盘旋着,轰轰的马达声响成一片。
“防空!隐蔽!……”陆希荣一面大声地向部队嘶喊着,一面向山脚的防空洞猛跑。这防空洞,是早晨一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挖掘的。人朝以来,每到驻地,这已成为通讯员的第一件工作。
陆希荣一口气跑到防空洞,慌忙钻了进去,又探出头来观望。这时,有几个炊事员,两个抬着大锅,一个挑着油桶,一个拿着菜刀、饭铲,正慢慢吞吞地往这里走。
“快一点嘛!你们快一点嘛!”
他大声嚷叫着;但那几个炊事员仍然不慌不忙,他发怒了:
“唉呀,我的老爷子!你们快一点行不行呵?”
“抬着饭哩,俺们抬着饭哩!”其中一个傻呵呵的声音远远地答道。
陆希荣看出是三连炊事员傻五十,又连忙催道:
“傻五十!你老人家快一点就不行吗?”
“反正不能把饭丢咾!”他一边走一边嘟嘟嚷嚷地说。一架敌机正转过来,他翻翻眼瞅了瞅,朝上啐了一口,用他那口蠡县话骂道:“娘的,赶先!刚做好饭,它就来咧!”
这傻五十,姓李,叫李五十,是一个老长工的儿子。因为他父亲50岁才娶妻生子,就给他取名李五十。人长得膀乍腰圆,结实无比,一头浓密的黑发,眉眼也很清秀,就是天性过于憨厚,有点缺心眼,人都叫他傻五十。这傻五十是最喜欢表扬,不喜欢批评。刚才听见营长挖苦他,那嘴就噘得老长,把锅一放,也不隐蔽,直橛橛地站在那里。陆希荣又急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改口说:
“这五十真行!不管情况多紧,东西是一点不丢。”
傻五十马上傻呵呵地笑了,说:
“营长,你急啥哩,俺不怕,俺打过飞机!”
“好,好,快去隐蔽。”
炊事员们看见附近有几捆稻草,就搬过来遮住身子,贴着山根坐下。
“咕咕咕”,“咕咕咕”,飞机开始向村子里扫射了。
“傻五十!”陆希荣又从洞里探出头来,“你们把那些反光的东西盖好一点不行吗?”
“什么?”傻五十愣愣地问。
“我说的是你们的油桶,菜刀……”
炊事员把油桶、菜刀又盖了盖。
“还有,那是谁,冲着太阳!”陆希荣喝道,“你的钢笔帽不反光吗?”
“哼,走,咱们到那边去。”傻五十嘟嚷着,对其余的人说,“人家嫌咱目标大!”
说着,一伙人不满地抬起大行军锅,挑起油桶,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陆希荣探出头来喊道,“谁说你们目标大啦?”
傻五十几个头也不回,抬着行军锅到那边树林子里去了。
“真缺乏教育!”陆希荣愤愤地说,“都是跟郭祥学的。在国内打胜仗打惯了,骄气得很!”
“轰隆隆隆……”敌机开始投弹了。
“注意观察!”他向洞外的通讯员喊了一声,然后连忙缩回小洞里去。
敌机投了一阵炸弹,又开始俯冲扫射。美国的“空中勇士”们,由于多日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抵抗,胆子越来越大,飞得比山头还低,简直像在山沟里游泳似的。他们把学来的起俯腾挪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得意洋洋地扫射着从村子里跑出来的炊事员们和朝鲜的老弱妇孺们。
在山坡的一棵松树下,郭祥坐在驳壳枪的木壳上,眼睛滴溜乱转,观察着敌机的活动。
“你瞅这些龟儿子多英雄呵!”他学着团长的口头语骂了一句;又指了指转过来的一架敌机,对花正芳说,“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
“美国人。”
“早看见了。”花正芳说,“他还歪着头朝下瞅哩!”
“真好打极啦!”郭祥一个劲地搓手,“你还记得红山堡打飞机吗?”
“怎么?你又想打啦?”
郭祥笑了。
“那可不行。”花正芳说,“营长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乱打。”
“你们只要不报告,”郭祥挤了挤眼,鬼笑着说,“他钻在洞里怎么知道?”
说着,他把花正芳脖子上的冲锋枪一摘,满满两盒子子弹也要过去,在皮带上束好,就快步向山顶上走去。
“你可别犯错误呀!”花正芳在后面喊。
“我这是先给全连打个样子。”郭祥回过头说,“有人就是怪!飞机一来,怕得要命,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钻进去。他就没想想,飞行员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嘛!他蹲在你上头,地球一转,你不是也蹲在他上头吗?”
说着,他嘿嘿一笑,放开轻捷的步子,很快就冲到山尖上去了。
花正芳随后跟上。快到山顶的时候,郭祥把手一摆:“你先在下边等着!”说过,他习惯地把帽沿儿一歪,显出一副十足的老战士的派头,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眯细着眼瞄了一瞄,就曲下一条腿来,采用跪射姿势,等待着敌机的临近。
那几架敌机己经转移到团部方向轰炸去了,独有这架敌机,仿佛还舍不得飞走,仍旧向一营隐蔽的小松林俯冲扫射。郭祥早就瞅准了它,等它正向下俯冲扫射刚要仰头升起时,哗哗哗哗地打了一梭子。由于郭祥只顾寻找合适的角度,站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时间不大,敌机就发现了他。看样子,郭祥手持步兵火器的这种公然对抗,使这个空中飞贼激怒了。当它又盘旋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扫射那片松林,而是照直地猛扑过来。
“连长!”花正芳在下面惊喊道,“小心哪,对着你来啦!”
说话间,那架敌机对着郭祥俯冲下来,“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顿机关炮,打得山头烟火直冒,土石迸飞。那郭祥在多年战争中锻炼得无比敏捷,真像是一只战火中的燕子,早已迎着俯冲相反的方向,跃到一个土坎下面去了。
“怎么样,连长?”花正芳在下面问。
“汗毛也没碰断一根。”郭祥站起身,笑着说。
那架飞机上的美国佬,见没有击中他的对方,而且这个不值一顾的步兵又在那座秃光光的山顶上摆好了射击姿势,简直是更加激怒了。
“连长,”花正芳说,“你瞧,他一个劲儿地歪着脖子瞅你!”
“让他瞅吧,我又不是新媳妇儿!”
“小心,他要出坏主意了!”
说着,敌机又转过来,对着山头,带着吃人的怪叫扑了下来。
“投弹了!投弹了!”
花正芳一句话没完,“轰嗵”一声巨响,黑烟升腾起来,顷刻遮住了山头。小石块噗哒噗哒往身上直掉。
“连长!连长!”
花正芳一连声喊。正要冲上山头,只听烟雾里说:
“你嚷什么,它抓不了我的俘虏!”
烟尘飘散,只见郭祥在山头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拍打着他的帽子。
“没有碰着你吗?”花正芳抬起头问。
郭祥笑了一笑:
“要专门炸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你瞧,他把蛋下到哪里去?”
花正芳一看,也笑了。那个山背坡的炸弹坑,离他们还有100多米远哩。
这时,郭祥觉得,既然那个飞贼肯同自己单独较量,就索性站起来,两腿擘开,采用立射姿势,向那架敌机猛射起来。
那架敌机,见地上的这个步兵对它愈来愈不放在眼里,竟然直起身子同自己对射,简直怒不可遏,气得连声音都似乎变了。它马上呜呜隆隆地怪响了一阵,连续降低了高度,不知它要耍什么花招,在山头上简直可以看见这个飞贼的嘴脸和听见他愤怒的呼吸。
“他要干什么?”花正芳惊奇地问。
郭祥也判断不出这奇怪的行动,眯细着两个嘎眼睛,凝视着对方。
说话间,那架敌机在远处对准了郭祥之后,猛烈地加快了速度,一阵哇哇声,猛扑过来,眨眼间,带过来一阵极其强烈的巨风,简直像擦着郭祥的头皮似的,哇哇地冲过去了。郭祥站立不住,打了好几个趔趄,弄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糟啦,糟啦!”郭祥一连声喊。
“怎么啦,连长?”花正芳忙问。
“它把我的帽子摘走了!”郭祥骂道,“狗日的,是想把我一风煽倒呀,这叫什么战术?”
那架敌机,正像景阳岗上的老虎,平日谈之令人色变,但其实它那本事,也就是一扑、一剪,等到它那一扑一剪不顶用了,锐气先就减少了一半。但是由于他比起那老虎来更顾全自己的脸面,仍然不肯溜走。这郭祥一时跃到这边,一时跃到那边,一时跪射,一时立射,全随自己的方便,身子真是矫捷极了。没想到一个威风凛凛的、纵横万里的嗜血怪物,一个凭着一双铁翅膀而目中无人的近代化飞贼,同一个手持短兵火器的步兵,直打了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这真是战争史上少有的盛事。这时,只听松林里一片人声欢腾。有人在下面喊:
“连长!连长!让我们排打几下行不行呵?”是三排长的声音。
“连长!乔大个也要求试一试哩,行吗?”是一排长的声音。
“行咾!机枪班可以试试,用穿甲弹!”郭祥在山上兴冲冲地答道,“不过要隐蔽好,注意节省弹药!”
下面一片掌声。
郭祥立刻指定了几个山头,叫花正芳下去传达命令。
“回来,也让我打几枪吧!”花正芳说。
“我的傻兄弟!”郭祥拍拍冲锋枪,老味十足地说,“你就没瞅瞅我这是给大伙打气!这东西不顶事,还是机枪来劲!”
时间不大,在那架敌机飞过的地方,遭到了粹不及防的猛烈的射击。山谷间响起了悦耳的流水一般的回音。眼瞅着,那架敌机抖动着翅膀,升高了,最后,又向郭祥的山头打了一长串机关炮,发泄了满腔的怒火,才无可奈何地、无精打采地飞走了。
“好小子,再见吧!”郭祥向空中挥着手喊,“别抱屈呀,日子长着哩!”
说着,照着那架飞机,又兜屁股给了一梭子,山谷里很久地回响着那支冲锋枪清脆的枪声。但是,紧接着这枪声被松林里一片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人们从松林里纷纷走出来,欢呼着。有人简直唱起歌儿来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滚打,郭祥浑身上下全是土,简直成了“土地爷”了。可是心眼儿里却无比的畅快,总想唱几句儿。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逢战斗胜利结束。他都是要坐在敌人炮楼的垛口上,两条腿儿垂在半天空,一边悠闲地悠荡着,一边唱几句他爱唱的那些歌儿。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
郭祥拍着土,刚唱了一句,就听下面有人拉长声喊:
“郭–连–长–!下–来–啵–!营长–喊你–哩!”
他心里蓦地一跳,停住歌,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又喊:
“营长找你哩!下来啵!”
“糟啦!”花正芳叹了口气,“劝你你不听,你瞧……”
“唉,这叫‘没法儿’!”郭祥神色懊丧,刚才的一股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枪同空空的子弹盒往花正芳手里一递,拍拍自己的脑瓜说:“等着挨批吧!”
当他一拍脑瓜,才想起没有了帽子,着急地说:
“快,快帮我找帽子!看,不讲军人风纪又是一条儿。真没想到,这混蛋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
花正芳急得在草丛里乱找乱摸,不见帽子的影儿。
“郭–连–长–!快一–点–!”下面又喊。
“下来啦!”郭祥暴躁地没好气地回答,跑上去把花正芳的帽子一摘嵌在自己头上,“我先借着戴一会儿!”说着,迈步下山,一步,一步,慢吞吞的,皱着眉疙瘩儿,一路走,一路编法儿,准备应付营长的询问。
下了山,穿过一道长长的松林,来到营部所在的山脚。陆希荣已经从防空洞里钻出来了,一脸怒容,正背着手,在防空洞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郭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陆希荣装作没有看见,仍旧走他的;郭样一只沾着泥土的手只好在自己的眉梢那里举着。陆希荣又走了两个来回,才停住脚步,问:
“郭连长!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
一听叫“郭连长”,而没有称呼“嘎子”,郭祥立刻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不过他竭力想按照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计划,来挽回这不幸的局面。
“是这样,营长,”他满脸堆下笑来,“我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有错儿你只管撸我好咧,可别生气……”
“我问的是,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陆希荣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我……”郭祥仍旧按捺着性子,“是这样,营长,刚才我看见全营的伙房,都叫飞机捂到村子里了,我就不知不觉地想掩护他们一下,没想到……”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陆希荣用手一指,“我是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规定?”
“知道。”
“那末,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规定?”
郭祥被挤到死胡同里去了,只好又堆下笑来:
“营长呵,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是有点儿游击习气!……”说着,走上几步,嘻嘻一笑,“营长,你有烟儿没有?给我一根抽抽,再批我行不?”
“我没有时问跟你打哈哈!”陆希荣严厉地说,“你一贯在首长面前搞这一套,来棍过你的错误!今天不行!”
郭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问你,”陆希荣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背着手,叉开两腿,站得稳稳的,“你在大众面前,公然违反我的规定,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领导吗?我再问你,这个营的营长,究竟是你呀还是我?……哼,我早看出来,你在国内有几仗打得还可以,就觉着自己满不错了,尾巴就翘起来了,处处想把我踹到黑窟窿里,把你显出来。告诉你吧,你还嫩得很,我还没有死!”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肮脏思想!”郭祥抗声说。
“你有什么思想,你自己知道。”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你讲讲,你的行动是什么动机?”
“我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陆希荣又冷笑了一声,“是你不敢说出来!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动机。你是看我打伏击没打好,受了批评,上级表扬了你,你就觉着好机会到了。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郭祥恼了。
“那末,你为什么不执行我的规定?”
“因为你的规定是挨打战术!”郭祥大声说。
“什么?你说我是挨打战术!”陆希荣黄黄的面皮立时涨得通红,“好哇,你批评我!我问你,敌机本来要走了,你又让它多在这里炸了一个钟头,你这是什么

第二部 火光 第七章  团党委会

团部住的这边,也叫青坪里。小山庄的旁边,有一道清俊的溪流。溪边是一块大青石,很像是朝鲜人淘米洗菜的地方,邓军和周仆披着一身灰尘,正蹲在这块大青石上洗脸。刚才在敌机轰炸中,他们亲自率领部队救人救火,大部分老百姓被救了出来,由于提水工具不够,火却没有完全扑灭。有的房舍仍旧旋卷着大团大团的黑烟。
“老邓,”周仆一边捧水洗脸一边说,“敌人对我们一点都不放过,我们也得想点办法呀!”
“我真担心,敌人发觉了我们的行动,这个仗又打不成。”邓军忧虑地说。
周仆擦过脸,看见邓军仄楞着身子用一只手洗,很吃力,手巾老搿不干,就急忙抢过来帮他拧干,递给他。
“咳,”邓军叹了口气,“我简直成了幼儿园的小孩子了。”
正说话,郭祥从那边皱着个眉头走过来,打了个敬礼。
“嘎子,”周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弄得像个土地爷似的?快来洗洗!”
“我找你们有事。”郭祥刚一张口,泪就吐噜噜噜流下来了。
“哈哈,”周仆笑起来,“你这个乐观派,怎么搞的!”
周仆捺着他的肩膀,一同坐在草地上,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来擦了两把,就把政委的毛巾擦得乌黑,自己一瞅,不好意思地放到旁边去了。
“营长要处分我。”
“为什么?”
“嘎家伙!”邓军说,“准是又调皮了。”
“这,这次没有。”郭祥庄重地说,“刚才,飞机欺侮我们,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就随便给了他两枪,营长就说我违反了规定。”
“什么规定?”周仆忙问。
“不准打飞机。”
“唔?”
周仆沉默了。他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不断地捏拢又放开,放开又捏拢,最后握成了拳头,“好,好。”
“政委,你,你……”郭祥的脸色变了。
“不,不,”周仆摇了摇手,“我是说问题暴露得好。”他把脸转向邓军。“我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这问题看起来小,实际很重要。这是究竟让敌人从精神上压倒我们,还是我们从精神上压倒敌人的问题。你说打,我说不打,这是两种思想,究竟谁的意见对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下去,“出国以来,天天在敌人飞机翅膀下过日子,咱们对消极防御,恐怕也强调得多了些;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飞机一来,就扎到洞里去,连工作都不做了。这不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吗?一个部队不怕一次仗两次仗没打好,要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那就是很危险的。”
“这几天的确有些人不像样子。”邓军生气地说。
“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个钟头,”周仆扭过脸看看太阳,“我看马上召开团党委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来统一统一思想。你看怎么样,老邓?”
邓军表示同意。通讯员立刻去传各位党委委员。
周仆让郭祥先到一边休息,等会儿列席这次会议。郭祥站起身要走,周仆又数落他说:
“哼,打起仗来是英雄好汉,哭起来像个娃娃。你说,你像个连长不像?没有一点政治风度!”
“我,我是没有政治风度儿。”他嘻嘻一笑,跑到警卫员那里去了。
小玲子正在房子里给首长烧开水,他一见就喊:
“小玲子,先给我倒一缸子!”
“首长还没喝哩!”小迷糊说。
“快把人干死了,优待优待嘛!”
小玲子倒了一大缸子递给他,笑着说:
“我的大首长,你怎么又犯错误啦?”
“你们这些当通讯员警卫员的,脑子就是简单。”他很认真地说,“我以前当通讯员那当儿,除了打仗,就是两个饱儿,一个倒儿;当了干部,才知道难哪,问题简直复杂得很。你们以后当了干部就知道了。”
“哈哈,”小玲子点着他说,“犯了错误还想教训人哪!”
“错误?”郭祥梗梗脖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咧!”
在团长政委那边,郭祥刚刚离开,陆希荣就到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想在首长面前显得平静。
“政委,”他显出很恭敬的样子,向政委身边靠了一靠,“我觉得出国以来,部队的确存在着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如果不好好解决,对执行战斗任务是很不利的。”
“什么问题?”周仆瞅着他问。
“我想首长老早就看到了,”他谦恭地说,“就是纪律问题。我觉得我们营特别严重。上次打伏击,二连连长不执行命令,首长已经正确地解决了。没想到军人大会刚刚结束,紧接着又发生了……”
“什么问题,你可说呀!”周仆又问。
“刚才敌人飞机来了,大家都隐蔽得很好,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谁知道三连连长不听营里的号令,乱打一气,惹得敌机轰炸了一个多小时,全营伤亡了20多人。……”他看了看团长、
政委的脸色,又继续说,“郭祥同志的确有许多优点,可是这种不遵守纪律的毛病,如果不管严一点,给以必要的处分,对他本人也没有好处。……”
“你准备给他什么处分?”周仆凝视着他。
“这,这主要靠首长考虑。”
“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够成熟。……”他沉吟了一会子,“我觉得,撤职是太重了一些,一般警告似乎又轻了一些,是不是行政上记大过一次,党内给以当众警告比较合适?”
周仆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邓军忍不住了,瞪着他,严肃地说:
“陆希荣!你是怎么搞的?二连连长是右倾,郭祥是积极求战,怎么能相提并论?……他本质上很好嘛!”
“团长,你说得对。”陆希荣接上说,“过去,我也认为这同志本质很好,后来有些事情,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有些是牵涉到私人问题,我不愿讲。”
“你可以谈。”周仆说。
“我觉得,在上级面前讲一个同志的坏话不好。”他迟迟疑疑地说,“不过,首长一定让我讲,我也只好讲了。”他看看周围无人,小声说:“你们知道,小杨,本来就要同我结婚了,回了趟家,就变了,拒绝举行婚礼。他们俩是一道回来的,走了一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我还不清楚。这些个人问题,我也不愿追查,上级了解就算了。……”
“先开会吧。”周仆说。
大家站起来,向小玲子烧水的小屋走去。周仆看看门口,已经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双鞋子。还没有进门,就听郭祥在里面嚷:
“谁搞点捐献,提提情绪!”
“对!谁搞点捐献哪?”孙亮也说。
“噢,又冲着我来啦。”周仆一面弯腰脱鞋,一面说,“好,好,小迷糊,给他们拿出一包。”
“小迷糊,拿两包吧!”人们怂恿着。
“这些个烟筒!”小迷糊说,“就不看看什么环境儿!”说着,在皮图囊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包红盒的“大生产”牌香烟,丢在炕上。
“小迷糊,你可真保守呀!”
“你这个农民意识!”
人们抽起烟来,靠着墙坐了一个圈圈儿。小屋子里顿时弄得烟腾腾的。
周仆向大家扫了一眼,眼光停住了,他指了指郭祥和孙亮的脚,带有责备的意味说:
“你们俩怎么不脱鞋呀?”
“穿了脱,脱了穿,太费事了。”孙亮红着脸说。
“我穿的是五眼儿鞋!”郭祥把腿一伸。
“五眼鞋就长到脚上啦?”周仆批评说,“已经讲过好多次了,你们当党委委员的,当干部的,都不带头儿,怎么做得彻底呢!遵守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这是主席规定的呀,我的同志哥!……好,下次我们要专门召开一次党委会,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郭祥和孙亮脱了鞋,放到门口。
团党委委员,除副团长到师里汇报以外,都到齐了。周仆宣布:把“要不要打飞机?”作为本次团党委会的中心议题。
青年干事出身的营长孙亮,年少气盛,一开会就打冲锋,常常是头一个发言。现在大家又笑眯眯地看着他。
“先说就先说!”他笑了一笑,“照我看,这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过去我们在国内就常打,在红山堡,在二道沟,在大同都打下过。现在敌人飞机一多,好像就成了问题。按我看–”他捋捋袖子,“你不打,它越来越凶,它敢许来揪你的头发哩!”
人们笑起来。
“你们别笑,”他接着说,“昨天晚上行军,我碰到第二军的同志,他们说,有一架敌机追杀撤退的老百姓,俯冲射击,飞得太低了,一下子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
“真疯狂!”
“该死!”
人们愤恨地说。
“所以,一定要打!”他挥挥拳头,“可是现在光搞消极防空,有个别干部,甚至不准战士唱歌、讲话–”
“为什么?”周仆掩住小本儿,停住笔问。
“说是一讲话,飞机就听见了。”
“真是奇谈!”周仆把膝头一拍。
“你们知道,我们营本来比较活跃。”二营是以文化娱乐工作著称的,曾经得过全师歌咏比赛、战士业余演出比赛的奖旗。孙亮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脸上不好意思地红了一红,“可是现在呢,听不到歌声了。我看再不打,连气也别出了!”
“来,孙营长,抽上一根儿!”郭祥赶忙抽出一根烟,替他对着,亲热地递过去。在孙亮发言的时候,他一会儿直直腰板儿,一会儿咳嗽两声,眼珠儿笑得简直像要发出声音来了。
“说漂亮话容易得很。”陆希荣斜了孙亮一眼,心里暗暗地说。
“打,是应该打,”小学教员出身、外号“老秀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瘦长脸上出现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不过,还是要冷静!关键是能不能打得下来。如果打不下来,再弄一大堆伤亡,不但收不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会受到上级的批评。我看,可以先等等看,看看其他部队有什么经验,再动手不迟。总之一句话:我们还是要冷静,宁可失之于谨慎,切勿失之于鲁莽!”
陆希荣欠欠身子,看样子要发言了,但是他又抑制住了自己。
“他,他说的什么‘字话’?”郭祥在孙亮耳边悄悄地问。
“就是要谨慎!”周仆带有嘲讽意味地说。
“是需要慎重考虑。”正在做记录的组织股长崔国彬停住笔,说,“我们出国还没有正式打仗,在飞机的轰炸下就伤亡了好几十名。我觉得现在不是打不打飞机的问题,而是使大家重视防空的问题。政治工作也要跟上去。现在怕飞机的,固然也有;可是轻视飞机的,满不在乎的,还是绝大多数。飞机一来,不说隐蔽,还照样大摇大摆地走,你劝他躲一躲,他把眼一瞪:‘几架破飞机,它能抓了我的俘虏?’……他不知道破飞机也能打死人哩!我们所以有这么多伤亡,就是这些‘假大胆’暴露目标造成的!”
“我完全同意以上同志的意见。”陆希荣看到发言的机会已经到来,就立刻接上去说。“我觉得,现在不是该不该打飞机的问题,而是如何强调纪律性,如何加强管理教育的问题。有人讲,部队有些不够活跃,”说到这里,他故意不看孙亮,但是孙亮那只伸在香烟盒边的脚,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这并不是没有打飞机造成的,这是一些人造成了许多无谓的伤亡造成的。”他顿了顿,又说,“飞机上是敌人,当然应该打,这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值得讨论的,是我们的工作方法。毛主席告诉我们,要一切从实际出发,要按具体情况办事,这是应当引起注意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要看看时间、地点、条件。有人讲,在国内也打下过飞机,对!可是那时候蒋介石的飞机有多少,现在美国人的飞机有多少?那时候的飞机有多少种类,现在的飞机有多少种类?那时候的飞机是什么速度,现在的飞机是什么速度?据通报,敌人的飞机有1450多架,集中使用在北朝鲜这个小地方,敌人的通讯联络都是近代化的,你发现了几架敌机,一打,马上就会像捅了蚂蜂窝,勾引来很多架,让你走不脱,弄一大堆伤亡,这对完成战斗任务,有什么好处?你要硬打嘛,那也行,可是用什么去打呀,不要说高射炮,高射机枪也没有,就用步枪、手枪去打吗?用手榴弹往天上扔吗?我们营个别干部就有这种冒险情绪。照我看,打的结果,只能是遭到更大的伤亡!……”
“我问一声,这些日子不打飞机,为什么也有伤亡?”郭祥冷古丁地捅出了一句。
“我是说,打起来,就会有更大的伤亡!”陆希荣的声音更高了,“就以刚才的事件来说,由于你想出风头,乱打一气,使全营伤亡了20多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不对!”郭祥立刻接上说,“营长,你把事情说颠倒了:是全营伤亡了20多个,把我气坏了,我才打的。哼,要是不打,恐怕还会伤亡得更多哩!”
“再说,打飞机怎么能算是出风头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出这个风头?”孙亮也愤愤不平地说。
“不要激动!”周仆挥挥手,“可以慢慢讨论。”他又回过头:“参谋长!你也讲一讲嘛。”
参谋长扶了扶眼镜,他一向是从容不迫的:
“依我看,消极防空也要注意,积极防空也要注意。好像并没有什么矛盾。不过,在目前说,要是团首长决定打的话,需要严格控制。起码要由团统一掌握。如果每个营连都随便打起来,就会浪费很多弹药。”
“还是不要统得太死吧,”政治处主任说,“如果一个连发现情况有利,报到营,再报到团,等到批准,飞机早跑了!”
周仆看发言差不多了,扛了扛团长的肩膀:
“老邓,还是你来讲一讲吧!”
“我没有什么讲的。”他扫了大家一眼,把那只独臂一挥,“就是要打!只要是敌人,地下的要打,天上的也要打!爬着的,滚着的,飞着的全要打!”
使人顿时觉得,这间小屋容纳不下他那洪钟一般的声音。他的声音,看来更适宜于在荒原大野间,在炮火硝烟中作战斗的呼喊。在这间小屋里,立时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
屋子里空气变了。一种强大的无声的热流,闹嚷嚷的,热辣辣的,倾注到人的血管中去。
郭祥不由自主地把舌头一伸愉快地笑了。炕上那盒烟,别人都抽了一支,他已经抽了两支了;现在他伏下身去,又从里面抽出了一支。
那几句话也使得周仆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他“嚓”地划了根火柴,燃着了自己的烟斗,动人地微笑着,瞅着烟斗里细小的火花。这是多么勇敢、多么热情、多么有力量的手在支持他呵!
对于一个党委书记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种支持更为可贵呢!
“同志们!我看不用多讲了,”他沉了沉,提高声音说,“我看,刚才团长的话,就是我们人朝以来第一次团党委会最好的结论!”
当然,他说不讲了,并不真的就是不讲了;人们知道他燃着他心爱的大烟斗,就是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形形色色思想纷然杂陈的丛林中,已经跋涉过遥远的路程,到达了一个站口的信号。他们,那些党委书记们,他们的职业注定了,在他们的一生中,要永生从事这种没有止境的没有终点的跋涉。而且他们还要力争自己成为党的神经系统中一根尽可能敏锐的神经,来感触,来分析,来鉴别,不仅从词句本身,而且从词句背后洞察出哪种意见真正体现了人民的利益,哪种意见能推动革命的前进。
周仆发言了。从刚才同志们的发言中,他不仅从正面意见中增强了自己的信念,充实了自己的勇气;而且也从反面意见那里汲拾了合理的因素。他严厉批评了消极防空中所发生的右倾现象,要求积极展开对空射击;同时,也指出了那种粗心大意满不在乎的毛病,要求把消极防空同积极防空正确地结合起来。在这里,他觉得毛主席提出的既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辩证法,像明灯一样照亮着自己的思想。当他分析着这些情况的时候,还是比较平静的,可是当他提到下面一点,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出国以来,我们没有强调积极防空,我们也有错误。但是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一到地方就钻洞子,工作也不做了,战士们嘲笑他们,叫他们是‘防空司令’,你们各营,有这种‘防空司令’没有?”他严肃地问。
孙亮笑着说:“我们那里有个管理员,人就叫他‘防空司令’。”
“你们那里呢?”周仆又瞅着陆希荣问。
“有,可能有,”陆希荣红着脸说,“不过还没有发现。”
周仆又接下去说:
“有人害怕有了伤亡,不能完成战斗任务;想一想,如果让‘防空司令’多起来,能不能完成战斗任务?”周仆竭力想抑制自己的激动,但是不能做到。接着又说:
“有人讲,做工作要从实际出发,对!这是党的教导,这是毛泽东思想。但是从实际出发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积极的态度,用革命的精神,促进事物向积极的方向转化;一种是消极的态度,在现代化敌人的面前,在困难面前,不敢动一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考虑一下,对自己作一个判断。”
说到这里,他瞅了陆希荣一眼,陆希荣像立刻被手指头戳了一下似地低下头去。周仆接着又说:
“有人还讲,做工作要看时问、地点、条件。这也很对。但是他的意见,实际上是说,只有有了空军,有了高射炮才能打敌人的飞机。大家都清楚,我们的飞行员有的刚跨进航校的大门,有的正在抽调。我附带问一句,昨天来电报调的飞行员,你们选好了没有?”
“还没有哩!”
“不好找!条件太严了。”
人们纷纷回答。还有人问:
“能不能少凋几个?”
“不行!少一个也不行。而且要挑最勇敢、最优秀的,纪律性也最好的。这是政治任务!”周仆严肃地说。接着,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来,“你们看,我们的飞行员还没有出发,还在这里驾驶‘11’号的汽车哩!”人们笑起来。他接着又说,“这就是说,我们还要等他们进学校,学文化,练技术,才能飞上天去。那末,在这以前呢,我们怎么办?按个别同志的意见,就是瞪着眼睛干等。这真是典型的挨打思想,挨打战术!……”
郭祥歪着脖儿,向门外的小玲子挤了挤眼。
“有些人只讲条件,条件,”周仆批评道,“但是他却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条件,这就是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忘记了主观能动性,革命者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当然,客观的可能性是前提,这是丝毫不能背离的;可是,在这个前提下,只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这才是一个革命战士应抱的态度!”
“总起来说,”他把烟斗含在嘴里抽了一口,已经早熄灭了,只好重新拿在手里,“今天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从精神上压倒敌人或者被敌人压倒的问题。我觉得在我们党的面前,不能有第二个选择!”
最后,他又转向陆希荣说:
“希荣同志,我希望你立即取消你的规定!”
“并没有正式规定,只不过临时讲过那末一次……”陆希荣吞吞吐吐地说。
会议结束了。
在人们走出房门很远的时候,又听见后面喊:
“等一下!等一下!”
大家回头一望,见政委站在门口,迎着明晃晃的夕阳,托着那支熄灭了的烟斗叫道:
“下一次,专门讨论一次尊重朝鲜人民风俗习惯的问题,不要忘了!”
“知道了!”

第二部 火光 第八章 幽谷

部队迂回到博川附近,敌人又继续向南撤退了。
邓军十分懊恼,脸板得像铁块似的。小玲子看他颜色不对,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吃饭时候,从饭盒子里有意给他多拨了一点油炸辣椒,想讨他的欢喜。哪知道他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把饭碗一推,到门外房檐下坐着,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小玲子急得没法儿,想找政委谈谈,政委一早起就到外面去了。只得在大门外等着。小晌午了,才看见政委从山上下来,脸色十分振奋,两只脚在草丛里蹚得湿漉漉的。小玲子赶上去,悄声说:
“政委,你快看看去吧,团长的别扭劲儿又直来了。”
“他怎么啦?”
“谁说话他也不理。我刚才催他出去防空,催得急了,他把眼一瞪:‘你怕死,你去!’你看,这是干什么!……敌人跑了,他不高兴;可也不是我下命令让敌人跑的呀!”
“小玲子,”周仆亲切地安慰道,“你跟团长多年了,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你别理会,他这是六月天下大雨,就那么一阵。你怎么连这个委屈,都受不了?”
“不,不是这个。”小玲子说,“政委,你不知道,他这几天行军,都是勉强跟着走的,一边走一边捂着肚子,不叫我跟你们说。今天早起,只吃了几口饭。……像这样下去,我瞧着难受……”
小玲子的嗓音里像堵塞着什么。真是,人世上,也许只有从同志和战友的情感里才能找得出这种由衷的关切和无比的纯真。周仆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止住他说:
“好好,我劝劝他。”
周仆跨进院子,故意咳嗽了一声。邓军装作没有看见,头也没抬一抬。
“怎么样,老邓,吃了饭吗?”周仆走上前亲切地问。
邓军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
周仆走上去,同他并着膀儿坐下。又问:
“老邓,生谁的气呀?”
邓军抽得只剩下一个烟蒂,又取出了一支磕了磕点上,也不答语。
周仆突然想起,过去邓军愁闷时,他曾用过一种有效的办法。这人虽说年纪不算小了,却最爱听故事。时常提出要求:“老周哇,给我讲一段吧!”“不行,我没有时间。”“讲一小段儿!”他是那末诚挚,使你不能不答复他的要求。他们曾经这样送走了多少等待战机的恼人的时刻。有时候,两个人竟枕在一个枕头上,讲到深夜。讲到动人处,邓军常常像孩子一样含着满眶的眼泪。……周仆想起这事,就拉了邓军一把,说:“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来,我给你讲一段《西游》,猪八戒过稀柿胡同,最精彩了!”
“我不听嘛!”他使劲把烟灰一磕。
周仆知道用老办法不成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两个来回,停住脚步,严肃地说:
“不讲也罢,我们就谈正事。现在下面对你有很多反映!”
“你讲!”他把头抬起来了。
“可以讲,就怕你受不了。”
周仆扭过头,对着小玲子一笑,然后又绷起脸:
“他们说,团长打仗行是行,就是爱放空炮。党委会作决议打飞机,为什么不打了?”
“见他的鬼!谁说我放空炮?”他拍拍落在腿上的烟灰,站起来,“我马上布置去!”
“你布置,咱们也要商量商量呀!”
“你讲!”他气昂昂地又坐下来。
周仆笑了。他掏出大烟斗,装了满满一锅儿,从容不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邓军的脸色,仿佛被一阵阵小风吹得云散天开,渐渐明朗起来。仅仅因为不好意思的缘放,才没有马上露出笑容。他故作平静地问:
“你说的这个鬼地方在哪里?”
“你去看看,过山就是。”周仆用手一指。“那地方真好极了。上次伏击没打成,我们再打它一次。人跑了,我们就打飞机的伏击!对部队既安全,又不要花什么本钱。只要几捆柴禾就够了……”
“我马上布置去!”
邓军说着站起身来,大步跨出院子。临走到门门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刚才不是对你。”
“好哇!”周仆说,“你给我怄了半天气,还说不是对我!回来再算账吧。”
邓军走出门去,当他独自一人时,羞赧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似明不明,周仆和邓军他们就匆匆吃过早饭,小玲子和小迷糊灌满水壶,带上干粮,一起动身上路。他们翻过一道山,沿着一条山径,向一座山谷走去。山径草深露浓,走了不远,裤腿已经湿了半截。入朝几天以来,白日是烟,夜晚是火,耳边是日夜不断的隆隆的飞机声,看到的不是撤退的人群就是炸翻的牛车。虽然朝鲜山川秀丽,也无心观赏。今天心里稍稍宽敞一些,几个人一路走,一路看,觉得这山谷十分清幽可爱。秋天,是朝鲜最美丽的季节。许多杂树叶子变成金黄,枫树却一片火红,它们同翠绿的青松错落在一起,真是一匹人间少有的锦缎。现在虽然已是晚秋时候,枫叶变得紫郁郁的,但那青松黄叶,却依然好看。他们走了七八里路,还没有看到一处人家。山径愈来愈窄,有时被很厚的一层落叶遮住。路旁那条山溪也愈来愈细,渐渐地像细蛇一般隐在苍黄的草丛里,只有从它那偶尔消失又偶尔传出的叮咚之声,才知道它还在陪伴着行路的人们。
“这地方可真清静!”小玲子叹赏道。
“要不就叫仙女洞呵!”周仆随口说。
“真有仙女么?”小迷糊问。
“当然有啰,”邓军笑着说,“可是一打吨儿,就看不到了。”显然他是同小迷糊开玩笑,因为小迷糊有一个磕睡病儿。
“不管你咋说,反正总有个原故。”小迷糊反驳说。
“仙女还不少哩!”周仆也笑着说,“每一座山头,有一位仙女。小迷糊,你看见了没有?”
小迷糊往山头一瞅,什么也没有看见。大家哄地笑了。
“别瞅了,”周仆笑着说,“这些仙女唱歌唱得可好听哩,等会儿就知道了。”
说话间,来到山谷尽头。半山丘有一座小庙,小庙旁有一眼清泉。大家随便掬着泉水喝了几口,就爬上山头。在几株松树下,已经挖好了简单的掩体,土台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一个电话员正守候在那里试线。按照邓军和周仆的策划,全团每个连抽轻机枪两挺,侮营抽重机枪一挺,由一位连长指挥,配电话机一部。全团由孙亮统一指挥。这些昨天晚上都已准备完毕。
红日已经露头,山谷里只有一两片淡淡的晓雾。邓军严肃地审视了每座山头,看见伪装作得非常好,心里十分偷快,就说:
“快坐下吧,这就是咱们今天的钓鱼台了。”
说着,点上纸烟。周仆也把他的大烟斗燃起来,含在嘴里,脸上充满微笑。
电话铃响起来,孙亮请示开始的时间。邓军拿着耳机转过头,说:“老周,我看就开始吧!”
周仆点了点头。
“马上开始!”邓军对着送话器发出了命令。
时间不大,只见这个不大不小的山谷里,在一片一片小树林的上空,升起了一二十缕青烟。早晨没有风,一股股青烟正悠然自得地袅袅上升着。
“小玲子,”周仆笑吟吟地说,“你看像炊烟不像?”
小玲子点点头,笑着说:“就凭这个钓鱼呀!”
“不要它来,它紧跟着你;要它来敢许还不来哩!”小迷糊说。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还没有飞机的影子。邓军急了,说:
“打仗时候,就是这个味儿最不好受。……老周,我看还是你来一段吧!”
“你说什么?”
“来一段故事,不论什么。”
“哼,”周仆说,“我追着给你讲,你都不听,现在又想听了?”
“静一下!”小玲子向大家摆了摆手,“你听,来了!”
大家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山腰上的泉水叮叮地响。
“见你的鬼!”邓军说,“你脑子里想的吧!”
“不,不,我肯定有。”小玲子自信地说,“我这耳朵一向是不会错的。”
果然,一句话没完,大家就隐隐听见由远而近的飞机声。转眼间,两架野马式战斗机已经飞到山那边,盘旋在他们驻地的上空。这时候,人们真想伸出一只手把它拉过来。
邓军急忙抓住送话器喊:
“把火加大一点!加大一点!”
终于,那两架野马式敌机飞过来了。围着这座山谷盘旋了不到一圈,接着就降低了高度。
小玲子指指山谷中袅袅上升的“炊烟”,高兴地说:
“这些家伙,发现了目标儿,在上面不定多高兴呢!”
“我要是飞行员儿,我就不这么傻。”小迷糊说。
“别吹!”周仆瞅了他一眼,“这就叫各有各的优越性:上面有上面的优越性,下面有下面的优越性。”
说话间,“轰!”“轰!”炸弹投下来了。第二架飞机也紧跟着它的伙伴,翘起尾巴扎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山头上响起了急促而紧密的机枪声。
“哗哗哗哗……”
“哗哗……”
“哗哗哗哗……”
从枪声里,周仆简直可以听到机关枪手们那极度兴奋的呼吸。多日的闷气,随着枪火喷发出来了。周仆的心也兴奋地跳动起来,快乐地说:
“小迷糊,仙女唱歌了!好听吧!”
邓军挥挥手让他们不要讲话,对着送话器大声喊道:
“孙亮呵,这不是吓麻雀呀,一定要节省弹药!”
只听耳机里回道:“我一定注意!我一定注意!”
时间不大,枪声稀疏下来。由狂热的猛射变成了沉着冷静的狙击。那两架野马式敌机把带来的炸弹倾入了山谷之后,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两处山头上的狙击手们,立刻调转方向,用机关炮同
山头上的人们对射起来。战斗了约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
周仆和邓军都焦急起来。周仆说:
“怎么打不准哪,老邓,是不是前置量(①军事术语:在射击运动中的目标时,要依据目标物运动的速度,瞄在目标物的前方。)留得不对呀?”
邓军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没有说话。
正沉吟间,小玲子忽然跳起脚兴奋地叫:
“打中啦!看哪,打中啦!”
大家一看,果然其中一架,像醉汉似地蹒跚着,向下坠落,翅膀扑扑啦啦的,连声音都变了。
“打中啦!打中啦!”附近山头上的喊声也传了过来。
“再加几枪!再加几枪!”小迷糊跳起脚喊,仿佛射手们能听见他的喊声似的。
但是,这架飞机眼瞅着就要碰上山头的时候,却没有继续坠落,好像一个病人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渐渐地又趋于平稳,使劲地哼哼着,跟它的伙伴一起飞走了。
人们一直目送它飞了很远,像是刚抓到手的一只鸟儿飞去了,脸上带着无限惋惜的表情。谁也没有说话。山谷里飞机炸起的烟柱,已经渐渐飘散。顿然间显得十分岑寂。整个山谷都仿佛在轻轻地叹息。一开始点起的“炊烟”,有几缕依然在安静地袅袅上升着……
周仆觉得需要鼓励大家的情绪,把自己本来不高兴的心情,压止住,拿起耳机故作高兴地说:
“头一仗嘛,打伤一架,我看这就不错。好好地鼓励大家,不要泄气。可以把射手们集中起来,开个诸葛亮会,把经验总结一下。休息休息,明天再打。”
周仆讲完,邓军又把耳机接过来,说:
“我完全同意政委的意见。据我看,没有打准的基本原因,恐怕是没有迎头打。一定要提高勇敢性!打飞机是硬碰硬,没有勇敢,是决打不下来的。”
远远看到,射手们和弹药手们纷纷从树丛里钻出来,到山谷里集合去了。周仆和邓军两个人席地而坐,研究着刚才对空射击的问题。太阳偏到东南,两个人正准备下山休息,刚刚走下山头,小玲子忽然停住,说:
“停停吧,又来啦!”
大家停住脚步,凝神静听,把耳朵都使疼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那湾山溪叮叮咚咚的低唱。但是,由于是小玲子讲的,又不敢不信。
果然,时间不大,对面草帽峰上“乓……乓……”地响起了防空枪声。
邓军少有地亲昵地望了小玲子一眼:
“你这个小鬼!真是个好通讯员儿的材料儿!又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
“我本来就是通讯员出身嘛!”小玲子扬扬眉毛高兴地说。这邓军当面表扬他的警卫员并不太多。
邓军说着,把小玲子带着的驳壳枪抽出来,向孙亮开会的方向,“乓乓乓”一连打了三枪,这是催促他们迅速进入阵地的信号。
几个人快步返回山头,看见开会的人们正各自向自己的山头飞跑。有的进人阵地,有的还没有进人阵地,这时敌机已经飞到了上空。
人们举目凝望,这次共来了十架敌机。为首的一架是红头的指挥机,紧跟着是一架校正机,再后是四架野马式,最后是四架蚊式飞机。它们排列着威风凛凛的阵势,一来就打圈子,看样子是直扑这个目标而来。沉重的隆隆声,震动着群山。
“都下到工事里去!”邓军命令道。说着,自己也跳下掩体,紧靠着电话机,眼望着天空。
那十架敌机盘旋了两个圈子,忽然,为首的那架红头指挥机,打出好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来,一闪一亮,像小鼓似地“卜卜卜”响了一阵。然后就闪开去路,绕到圈外。接着,其余四架野马式和四架蚊式,立刻降低高度,改变队形,成一路纵队,一架跟着一架俯冲下来。顷刻间,山谷中烟火弥漫,群山震动,那架校正机则仍在原来的高度,不慌不忙地哼哼着,给它的伙伴观察着轰炸效果。
轰炸效果当然是有的。最明显的,就是山谷中的一大片树林被炸中起火,有几缕“炊烟”被吞没了。但是边远处有三两缕“炊烟”,轰炸过后,仍然舒卷自如,像抒情诗般地袅袅上升……
孙亮几次要求开枪射击,都被邓军制止住了。他对着送话器大声喊:
“孙亮!你沉着一点好不好?敌人的胆子还小得很,等它们再飞低一点!”
敌机轰炸过后,见没有什么动静,胆子渐渐大起来,连续降低高度,向山头低飞扫射。机枪射手们同空中敌人一场激烈的对射战又展开了。
最激烈的对射战,集中在山谷左面的双尖山上。那里隐伏着的不知是哪位射手,射击极其沉着,常常是当飞机俯冲时,发出迎头痛击的火力。开始是几架敌机,最后几乎是全部敌机都集中对付他,一架跟着一架向他俯冲轰炸扫射。但是,由于山势陡峭,多数炸弹全落到山尖下面去了,卷起的黑烟顿时遮住了山尖。就在那黑烟里,仍然听见他那顽强的猛烈的机枪声。
“这家伙真能顶住个儿!”邓军叹赏地说。
“那是谁呀,老邓?”周仆说,“快让大家支援他才好。”
说着,刚要拿起耳机吩咐孙亮,只听小玲子惊叫了一声:
“糟啦,汽油弹落上去了!”
大家一望,一架俯冲的敌机刚刚拉起,山尖上呼地闪出一大溜暗红色的火光,像倒下一股血水似的,顷刻间燃烧成一片。当第二架敌机接着又扎下来俯冲扫射的时候,那火焰中,出人意外地又响起了激烈的机关枪声,可是只打了半梭,射击声就突然中断了……
一种不幸的预感,罩住人们的心头。
周仆抓起耳机,立刻吩咐孙亮派人到双尖山上去了解情况。最后又问:
“你知道这个战士的名字吗?”
“听郭祥刚才说,叫乔大夯。”
“噢,是他呀!”
周仆立刻想起,出国签名会上的那个大个子。他体魄雄伟,性格温厚。据说这人最不爱讲话,但那天的几句话,却是那样扣人心弦,感动得自己当时流下了眼泪。周仆觉得这个一向不引人注意的战士,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其深厚的东西。现在在双尖山上那堆火焰里的,难道就是他吗!
周仆望着那座跃动着火焰的通红的顶峰,一时觉得这个身材高大的射手,全身都燃烧着烈火,心头上不由得一阵火辣辣的。正在这时,一架敌机又猛扎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开火,出人意外地,在那通红的火焰之中,突然间“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又响起了一阵极其猛烈的机枪声。眼看着那架敌机,噗地冒出一股火来。
“打中了!打中了!”小迷糊和电话员都跳起脚喊。
“这次,我完全肯定!”小玲子学着团长的姿势,把手猛地一挥。
果然,那架敌机拖着长长的烟带,斜过双尖山,一头栽到另一座山谷里去了。
远远听到件个山头都传过来欢腾的喊声。
邓军立即命令孙亮派人前去搜捕俘虏。小玲子想去,却不敢提;小迷糊不管这一套,马上说:
“让我也看看去吧。我长这么大,光挨飞机炸了,还没在近处看过飞机哩!”
周仆笑着点了点头。吩咐说:“告诉他们,一定要捉活的!”话音还没落地,小迷糊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邓军正要利用有利时机,布置进一步打击敌人,这群敌机已经争先恐后地往上钻,很快升到了1000公尺的高度,而且拉开了距离,也不俯冲了。可以感觉出,在它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看不见的无形的恐怖。红头的指挥飞机,大约也被这种恐怖所感染,踉跄地抢先向南飞走了。
双尖山的峰顶,依然烧得通红。周仆正在担心,孙亮在电话里报告:那个名叫乔大夯的战士,已经下了阵地,只负了一点轻伤。这使得周仆更加高兴,很想马上去慰问他。可是又担心家里有事,就同邓军一起动身下山。
当周仆走下山岭时,不知怎的,对这座幽谷颇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样子。也许人们对他们战斗过的地方,尤其是打了胜仗,实现了他们心愿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他一边走,一边看,这山谷呵,仿佛由于刚才炸弹和枪火的轰鸣,使它显得更加清幽可爱了。仙女洞下的山泉声,又像管弦乐一般传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如一根看不见的细丝,抚爱着、缠绕着这座山谷,仿佛不愿立刻走去似的。尤其神奇的,动人的,是那早晨点起的“炊烟”,经过轰炸,依然有三两缕在袅袅上升。也许战士们昨晚堆的柴禾多了一些,此刻,它不仅袅娜多姿,毫无倦意,而且在这无风的中午

第二部 火光 第九章 军中便宴

周仆、邓军和小玲子下了山,沿着来路穿行在幽谷里。这是入朝来最和暖的一天。太阳已近中午,山径上湿漉漉的落叶和草丛中的露水,已经晒干了。刚才的轰炸,使那些将要脱枝的黄叶,又落下了一层。由于心情愉快,几个人一遍又一遍谈着刚才的事情,脚步走得分外轻快。
小玲子满脸喜色走在团首长的前面。他十分聪明,只要你说半句话,他就能猜中你下面的意思。尤其是他的机警,真有过人处。你就是在几千人里头,也难挑出这样的警卫员来。他仿佛全身都长着耳朵和眼睛,在别人没有听出声音的时候,他首先听出声音。在夜色如漆失迷道路的深夜,他能首先判断出村落的方向。他不像有些警卫员那样,总是紧紧跟在首长的身后;他常常是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情况,有时在后,有时在前,有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刚刚下山,他就想到是不是还有没炸的炸弹,会危及首长的安全,这样,他就又跑到周仆和邓军的前面去了。
不消说,邓军此刻十分高兴。早晨那种不愉快的心情,已经一扫而光。他像许多南方人一样,本来不会唱京戏,唱出来也不是个味儿,用他的口语说,就是“乱弹琴”,但这“乱弹琴”的京戏,他竟然一连唱了好几句,唱得周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别笑。”忽然小玲子停住脚步,向草丛里谛听着。听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悄声地说,“没错儿,山鸡。”
大家停步静听,果然草丛里有“咯咯咯”,“咯咯咯”的鸣声。
“老周,那不是么!”邓军兴奋地叫。一面掏出他的小花口撸子,在膝盖上一蹭,哗哒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由于他说话声音一向过大,噗啦啦地,惊起了五六只羽毛花丽的野鸡。邓军举枪射击,有两只应声落到草丛里,其余的带着悦耳的羽声飞过山那边去了。
小玲子跑过去,把两只野鸡从草丛里捡起来,笑着说:
“刚才轰炸的时候,我就瞧见它们,一时飞到这里,一时飞到那里,最后都飞到山那边去了。没想到这会儿它们又回来了。”
邓军没有理会这话,把小撸子往枪袋里一插,自豪地笑着,说:
“老周,你看我的枪法怎么样?”
“别吹!”周仆也笑着说,“人家打飞机,你打野鸡!”
邓军哈哈笑了一阵:周仆从小玲子手里接过野鸡来掂了一掂,说:
“简直可以炖一大锅!我看把乔大夯也请来吧,慰劳慰劳我们的勇士!”
“好主意!”邓军亲呢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你这脑瓜就是来得快呵!”
一回到家,小玲子就忙着烫鸡拔毛。小迷糊也赶到了,腰里掖着一把崭新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大块烧得黑乎乎的铝片,满脸笑嘻嘻的。团长政委正在休息,小迷糊也不管他们睡着了没有,推开门,就嚷着说:
“给,这是那家伙的手枪!”
周仆坐起来,接过枪看了看,交给邓军,忙问:
“这家伙还活着吗?”
“活着?那是下辈子的事。”小迷糊笑了一笑,“这家伙穿着小皮夹克,下巴刮得精光,就是脑壳壳酥了,溅得那玻璃上都是脑浆子了。”
“看,说的多砢碜!”
“本来就砢掺嘛!”小迷糊把头一歪,“我还当飞机有甚了不起哩,就是那么一个小房房,带个翅翅,里面插着不大一门炮……”
周仆瞅了瞅小迷糊提着的一大块飞机皮,说:
“怪不得人说你农民意识,要这干什么?”
“吃饭用手抓呀?”他不满意地反问了一句。“光借老百姓的铜勺勺,丢了又说犯纪律了。用这做小勺勺多理想,又有意义,我们当场就剥了它的皮,把它分了。”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纸片,“你们再看看这是什么?”
周仆接过来一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个瘦脸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搂着一个裸体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周仆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使你无法理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照出来的!”说着把照片往邓军手里一递,说:“来,看看他们的西方文化!……现在他们向全世界推广的就是这种东西。”
邓军接过来,恶心地吐了一口,把它挼成一团,扔给小玲子,让小玲子填到灶膛里去了。
“那是什么?”小迷糊指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纸片。
周仆独自拿着那块纸片,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抬起头问:
“今天几号了?”
“11月3号。”小玲子在那边屋里回答。
“这可真有意思!”周仆笑着说,“这正是今天晚上日本东京大戏院的戏票!”
“真的么?”小玲子从伙房屋探过身子,抓过一看,大笑着说,“这出戏他肯定是看不上了。”
“这种人!……”周仆指着那位美国飞贼的相片,“白天在人家的国土上追人,杀人,制造孤儿寡妇的血泪,到晚上刮刮脸,洗洗澡,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大戏院里看戏,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今天他们得到了最适当的惩罚!”
“让他们看着吧,现在只不过刚开始哩!”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这时候,忽然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周仆推门一看,郭祥领着一个高大的战士站在面前,正是那个被邀来赴宴的机枪射手。他肩宽背厚,十分魁伟,看去比郭祥高一个头还多。他的两个军衣前襟,烧了好几大块,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只用皮带紧紧束着。他的头上扎着绷带,戴着一顶小得十分不相称的帽子。他敬过礼以后,脸上带着憨厚谦逊的微笑,眼睛温顺地低垂着,显得有些拘谨。
“嘎子,”周仆笑着对郭祥说,“我今天是请乔大夯同志来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管首长请谁,”郭祥嘻嘻一笑,“只要叫我陪客就行!”
“快进来吧!”邓军在屋里亲热地招呼着。
郭祥总是像猴子似的敏捷,脱去鞋就进屋坐下了。那乔大夯却慢腾腾地脱下他那双千缝万补总有好几斤重的大鞋来,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才弓着腰进了屋。他一进来,使这房门、小屋顿时显得窄小了许多。他本来最不习惯盘腿,但是那双一尺多长的大脚刚刚伸出,就马上蜷回来了。他仿佛对自己如此奇伟的躯体反而感到有些羞愧似的。
“乔大夯同志,”周仆握住他那只多茧的有力的大手,说,“你这次打得很不错呀!”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用轻火器打下了喷气式。”邓军也亲热地瞅着他。
乔大夯登时脸红了。他一向最怕首长当面表扬,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周仆见他有些拘谨,改口开玩笑说:
“今天咱们团长的成绩也不错。人家打飞机,他也打‘飞鸡’;人家打下了一架飞机,他倒打下了两架‘飞鸡’,正在锅里炖着哩。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就尝尝‘飞鸡’肉吧!”
“政委,”郭祥说,“您别谦虚了,我刚才在大门口就闻见香味儿了。”
“呆会儿,你只要别打冲锋就行。”小玲子在厨房里接口说。
经郭祥一提,大家一闻,果然满屋子都是山鸡诱人的香味。入朝以来,谁也没有见过一片肉了。
周仆看见乔大夯两个大襟烧得焦一块煳一块的,头上又裹着伤,就问:
“乔大夯同志,你这伤怎么样?”
“不咋的。汽油弹溅上了一点儿。”他笑了一笑。
“当时真把人急坏了。”周仆说,“我们一看整个山头都烧红了,就知道汽油弹投到你的工事那里去了……”
“离我还有好几步哩!”他又笑了一笑。
“大个儿真行!”郭祥满口称赞说,“我瞅见他上身全着火了,叫他下去,可人家就不慌,把个火帽子一摘,衣服一脱,就穿着白衬衣,又抱着枪打起来……要不是弹药手赶快用土把火弭死,他这身棉衣就甭要了。”
“帽子呢,”周仆指着乔大夯头上那顶小得很不像样的帽子说,“这准是借来的吧?”
“他那帽子早就成了灰壳壳了。”郭祥眨了眨眼,“有个问题,我附带向上级反映一下:上次我打飞机,敌人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我那帽子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还和通讯员合戴一顶帽子。上级是不是给后勤说说,给我们俩一块儿补充补充?”
“后勤就那么方便?”邓军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一打仗就丢帽子,这是老毛病了……”
“也就是怪,”郭祥打断团长的话说,“一打仗,我这脑瓜儿就火烧火燎地,像蒸笼似地直冒热气,有帽子也戴不住。”
“小玲子!”邓军对着灶火间喊了一声,“把我的包袱翻翻,我记得还有一顶单帽,给大夯同志找出来。”说过,又转向郭祥嘲讽地说,“你还和通讯员合着戴一顶吧,我不管。”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乔大夯也显得比刚才自然了一些。时时随着别人的说话,浮现着微笑。周仆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
“我看还是请大夯同志谈谈打飞机的经验吧!”
“对,谈谈体会。”邓军也说。
“我,我……”乔大夯的脸,又有些涨红。他觉得“经验”、“体会”这些高级字眼,都是干部们做了什么大工作,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才使用的,仿佛和自己挂不到一起似的。何况是在首长面前?他笨磕了半天,才说:“我,我觉着没有什么体会……”
“大个儿!你就说吧。”郭祥从旁建议道,“自己的首长嘛,说错了怕什么!”
“我觉着,我觉着……”乔大夯思索了一阵,结实而有力地说,“还是要沉着!比方说,飞机迎着你扎下来了,它恶狠狠的,好像说:‘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这时候,我连眼也不眨,心想,你也就是比我多长了个翅膀,你打住我我活不了,我打住你你也活不成!等它跟我面对面了,我就喊:‘哪里逃!开个花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人们哄笑起来。
“好,好,你说下去。”周仆兴致勃勃地说。
他陪着别人笑了一笑,接着严肃地说:
“我一想起被炸死的朝鲜人,一想起他们把朝鲜炸成这样子,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抱着机枪飞上去,把它一个个都揍下来!”
周仆又兴奋地问:
“大夯同志,最紧张那时候,我们看见火焰把山尖包严了,你的机枪突然中断,是不是卡了壳了?”
“不,政委,”乔大夯又憨厚地笑了一笑,“我是给敌人解除顾虑哩!我看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就收住枪等了一会儿,让他们飞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果不其然,他们飞得更低了。我就趁它向下猛扎的时候,迎头给了它一梭子,它就冒火了……”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山鸡的香味也越发诱人。周仆转过脸问:
“炖熟了吧?”
小玲子揭开锅,大团的热腾腾的白汽扑出来。他用筷子拨了拨,看看颜色,说:“许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郭祥已经蹲在灶火跟前。他接过小玲子的筷子,说:“我替你尝尝!”说着挟了一块,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真香极啦,再炖可就要烂了!”
“好,好,准备开饭。”周仆说。
小迷糊立时端进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朝鲜老百姓的铜勺铜碗,还有房东大嫂送的一碗酸菜。周仆说:
“你看朝鲜人民多热情,入朝这几天,吃了人家多少酸菜,可别忘给大嫂的小孩盛一碗哪!”
说过,他又转过脸对乔大夯说:
“大夯同志,我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召集全团的轻重机枪射手,请你介绍一次经验。你看怎么样?”
“这,这……”乔大夯又紧张起来了,“政委,你派我别的任务吧,我的情况,连长知道。”一边说,一边直瞅郭祥。
“政委,”郭祥笑着说,“你派他这个任务,比让他再打几架飞机还难。平常班里头开会,他每次都是一句,两句。今天讲的比他几个月讲的还多哩。”
“你这看法不对。”周仆说,“什么都是锻炼。大夯同志讲一讲,这叫现身说法,比我们讲要有作用。这次打下一架飞机,不止是一架飞机的问题,也不单单是军事技术的问题;这是说明了一种思想的胜利。前几天,有一个战士手被飞机打伤了。别人问他是怎么伤的,他就把手一伸,说:‘我这是叫纸老虎咬的。’别人说他是讲怪话,他就说,‘这算什么怪话?人家本来是铁老虎,你偏瞪着眼说它是纸老虎。纸老虎能把我的手咬一个洞吗?’我让乔大夯同志去讲一讲,就是让有这种思想的同志想一想,为什么乔大夯同志拿着轻火器,在十架飞机的围攻下,能够把一架野马式打下来?这说明什么问题?究竟是帝国主义厉害,还是人民厉害?”
“这么说,大个儿,你就讲讲吧,”郭祥说,“这也很有政治意义!”
山鸡已经端上来了,除了给朝鲜孩子留的,连肉带汤整整三大铜碗。炕上放着一搪瓷盆大米饭。加上小玲子、小迷糊,大家盘着腿围了个圈圈。周仆首先盛了一碗干饭递给乔大夯,大家就动手吃起来。
“这山鸡味儿是不错呀!”周仆叹赏道。
“味儿真鲜!”人们纷纷说。
“这要归功于咱们团长。”周仆称赞道,“真不愧是老长征,举起枪这末乓乓两枪就下来了。”
邓军精神振奋,接上说:
“这算什么!同志们,有机会我亲自下手给你们炖狗肉吃!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为了对团长表示奖赏,周仆给小玲子使了个眼色;小玲子会意,马上从饭盒子里拨出了一点油炸辣椒。眼瞅着邓军的嘴角那儿出现了笑纹。又是山鸡,又是辣椒,不一时就吃得满头大汗。
关于郭祥吃山鸡的情况,比人们预料的稍显文雅。虽然他吐骨头十分敏捷迅速,但一般来说,抢得并不算太厉害。而以他把主要的着眼点放在鸡爪上。两只鸡的四只爪子,都被他挑出来吃了。吃到痛快处,就把饭碗、筷子一放,两手捏着啃起来,油滴子都滴到袖子里去了。
周仆用他那精细的观察注视着餐桌的情况,立刻发觉宴会的主要对象–乔大夯,过于斯文。他莱吃得很少,每一次从菜盆里挑最小的,半天才挟上一块儿。而且饭也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少很慢。最奇异的是他吃饭时的情态。他端着饭碗,不断笑微微地瞅着它,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珍爱的样子,仿佛不愿意把它一下子吞到肚子里似的。
周仆不断地催他劝他。邓军也从炕桌上抬起头来–他自成了一只臂膀以来,只好伏在桌上吃饭了–挥着筷子:
“冲呀,大个子,往上冲呀!”
“我吃着哩。”他笑了一笑,又挟起一小块儿。
“唉,你这姑娘样子!怎么战斗作风一点也没有了?”
邓军说着,挟起很大一块,放到他碗里。周仆也给他挟了一块。但是他把这两块吃完,又是老样子。周仆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仆、邓军放下碗,劝大夯再多吃些。“我饱了!”他接着把碗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时候,郭祥向政委悄悄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周仆跟了出去。郭样悄悄地说:
“你看大个儿吃饱了么?”
“我看没有。”
“嘿,还差得远哩!”郭祥说,“你知道他饭量有多大?他能吃两三斤干面的饭食,四两重的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十几个。要干起活来,也能顶三四个人,三四百斤重的大麻袋,一扛就起,用不着费什么大劲。听人说,在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就因为他吃得多,没人雇他。那些地主老财,专门在农忙时候雇他打短儿,掏一个人的工钱,让他干三四个人的苦活。……政委,你想他今天只吃了两小瓷碗,怎么会够呀?”
“那他平时在班里吃饭怎么办哪?”周仆关切地问。
“在班里他也不肯多吃。”郭祥说,“人家吃三碗,他吃两碗半就放碗了。别人说:‘大个儿,你可吃呀!’他就笑一笑,说:‘我饱了!’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我饱了!’……就是这话。”
“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他嘛。”周仆说,“这是特殊情况。”
“是呀,”郭祥说,“我经常对炊事班讲,打饭给他们班多打一点。他们班也很体贴他,总让他多吃,他有一次感动得哭起来,说:‘我这肚子小时候吃糠咽菜把它撑大了,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老沾大家的便宜呢?’……”
周仆的眼睛湿润了。本来就很敏感而容易激动的周仆,这时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对于一个优秀的战士说来,冲锋陷阵、临危授命的那种考验也许是容易度过的;可这是每天每时都存在着的考验呵!周仆答应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告诉后勤给他们连多发两个人的粮食。最后又叹了口气,对郭祥说:
“可是今天呢,你能不能让他吃够?……据我想,他已经放下饭碗,恐怕是不会再吃的了。”
郭祥两只猴眼,咕碌碌,转了一转,把手一挥:
“我有办法!”
周仆招手要团长出来,一起到门外散步去了。
郭祥回到屋里,立时满面愁容,往墙上一靠,也不言声。
“连长,出了什么事了?”乔大夯轻轻地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团长、政委都生气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
“为我?”乔大夯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郭祥说,“首长今天是专门请你,一看你这么忸忸怩怩,都生气了。”
“那咋办哩?”
“赶快吃吧。”郭祥把嘴一撇,“还问咋办哩!”
“我已经放下碗啦呀!”大夯为难地说。
“那有什么!”郭祥说着,抓过他的碗,不由分说,就盛了垒尖一碗。
在郭祥严格监督下,不到一刻工夫,剩下的那半盆饭,已经底儿朝天了。
两个人整整衣服,去向首长告辞。
团长、政委正在院子外面站着,用刚刚学来的几句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同房东大嫂比划着说话。邓军回过头喊小玲子:
“单帽找出来了没有?”
小玲子早就准备好了,把一顶风吹日晒早就褪色了的旧军帽,递给大夯。邓军让他戴上试试,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品评着说:
“小是小一点,比刚才好看多了。”
小迷糊也把政委的一件单军衣送给大夯,让他拆了补都衣用。政委没有多余的军帽,小迷糊把自己的单帽拿出来送给郭祥。郭祥一把抓过来,嵌在头上,连声说:
“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小迷糊嘲讽地说,“你只要别再说我农民意识就行,我这人是该拿的就拿,不该拿的,你别想叫我拿出来!”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们就回去了。”郭祥立正着说。
“好吧,”周仆说,“介绍经验的事儿,好好帮助大夯同志准备一下。”
说过,周仆走上去同乔大夯亲热地握手。他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显得小了许多,反而被一只多茧的有力的而又是那么热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感觉出,一种真正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了自己的全身。
乔大夯跟在郭祥后面向来路走去。一路上,他的脸一直是红通通的,处于深深的感动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战士,简直谈不到有什么贡献,而自己受到的尊重却是多么过分呵!当他想到自己是第一次

第二部 火光 第十章  小试

云山战后,我各路大军乘胜猛追。在我连续突击下,特别是我左翼志愿军第一军,自清川江左岸迂回敌人,给了敌人极大威胁。迫使敌人只以一部据守清川江北岸的滩头阵地,其主力全部撤到了清川江南。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师以来的第一个战役。这一仗共歼灭美伪军1.58万余名,使美国侵略者迅速占领全朝鲜的狂妄企图化成泡影,开始稳定了朝鲜战局。志愿军能不能顶住敌人,能不能站住脚跟,这一个出师以前最令人担心的问题,已经用事实作出答案了。
现在第五军第十三师,包括邓军、周仆的团队,已经进到博川之南。美二十四师主力退到清川江南的安州去了,在江北只留下一部兵力和一部伪军来保障主力的安全。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正隔着一条山谷与敌对峙。
这天清晨,早雾还没有完全散尽,邓军就爬上山头,观察着敌方的阵地,很想从中找出弱点来,打它一仗。后来,从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来看,这种弱点是被他找到了。尽管小玲子几次提醒他注意天空的飞机和敌人的炮弹,他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小玲子,请政委来一下。”
说着,他走下山头一坐,点着烟,静静地思考着。不一时,周仆从山背面的隐蔽部里走出来,在半山腰里仰起头问:
“老邓,看出点门道没有?”
“你上来吧。”他笑了一笑。
周仆走上来。他们在山头上隐住身子,邓军兴奋地指了指敌人阵地左翼的一条山腿,说:
“我想把它切下来!”
说过,他把脖子里的望远镜递给周仆。周仆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条黄苍苍的山腿,一直伸到我们的阵地前,敌人正在那里三五成群地活动着,很像是修筑工事。周仆又和敌人的整个阵地联系起来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条山腿确实是比较孤立、比较突出的。
“行!”他把望远镜还给邓军。
“就是敌人太少了,看样子最多超不过一个连的兵力。”邓军颇感遗憾地说。
“这样更好!”周仆笑着说,“就是一个排也行,只要歼灭得彻底。反正我们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
自从上次打伏击没有成功以来,两个人经常商谈着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如何要争取打上一仗,使自己的团队能够摸摸敌人的“底”。虽然,第一次战役的胜利,从整个部队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按照周仆的看法,别人的经验并不等于自己的经验,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体会,还必须通过自己的实践。尤其是,还要使广大士兵群众都要能获得这种切身的体会。因此,尽管第一次战役已经宣布胜利结束,两个人仍然千方百计地在寻找机会。至于在这种作法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雄心,这就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告诉的心灵的秘密了。
小玲子见地形看完,就催促他们下山。但是这两个人望着那条苍黄的山腿,还在那儿兴奋地商谈着一些细节。忽听小玲子叫:
“炮弹过来了,快下去吧!”
话音刚落,一枚炮弹“轰隆”一声落到山后去了。接着,又是两发落到山前,两团白烟缓缓地上升着。
“下去吧,下逐客令了。”周仆笑了一笑,扯着邓军走下来。刚离开不远,有两三发炮弹已经落上了山头。
“你们总是这样,不撵不走。”小玲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好好,接受你的批评。”
周仆笑着说,拍拍灰土,同邓军回到山背后的隐蔽部里。这是小玲子他们在山壁上挖出来的一座狭小,潮湿的防空洞,地上铺着些山草和一块雨布,里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只能盛三四个人。周仆坐定,立刻就对邓军说:
“老邓,你就向师里要求吧!说得恳切一点。不行的话,我再要求第二次。”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师长批准了。
邓军立即将团的意图通知各营,进行战斗准备。时间不大,一营的通讯员刘二发喘吁吁地跑来,送来营长陆希荣的一封信。周仆拆开一看:
邓团长
周政委
二位首长:
我怀着最急迫的心情,向你们写这封信。上次打伏击没有完成任务,虽然上级并不认为这是我的过错,但是严格检讨起来,作为一营之长,我毕竟有很大的责任。每当我回想此事,就觉得万分痛心。这次,我希望上级务必给我营一个机会,使我营担任突击任务。我们争取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对提高全营今后的士气,都有莫大好处。望首长务必答应我营的要求!千万!千万!盼复。
此致
敬礼!
陆希荣
11月5日
周仆把信交给邓军。邓军看着看着微笑起来,他对信中提到的“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的话,感到特别满意。这些话,是入朝以来,邓军一有机会就对干部战士们讲的,今天他觉得自己的下级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格外觉得愉快。他把信随手一丢,说道:
“这个家伙!一看打不好就急了,真跟我这脾气差不了许多!”
周仆没有答话。邓军用询问的眼色瞅了他的政治委员一眼。周仆沉静地说:
“我在考虑他写这封信的出发点是什么。”
“咳,你呀,”邓军带出不赞成的语气,“我看你这人也有片面性。因为几件事印象不好,就把他看扁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陆希荣的电话。
邓军握着耳机,听了几句,就对着送话器喊:
“你这个家伙!真沉不住气,刚来了信,就要答复。我还要同政委好好研究一下嘛!”
只听对方热情地说:“首长可千万考虑一下我们的要求呀!”
“好好作准备!”
邓军放下了耳机,对周仆说:
“干脆答应他们好啰!不管怎么说,一营是我们的拳头。不把他们的威风打出来,下次完成任务还是个问题。”
在这个角度上,周仆也点头同意了。
当晚黄昏以前,陆希荣率领各连长仔细观察了地形,确定以三连从正面进攻,一连迂回切断敌人的归路,二连作为营的预备队。二三两个营也都选定了佯攻的方向。入朝以来,由于炮兵运动迟缓,一直没有跟上来。团里只有轻型的迫击炮,要想压倒敌人的优势炮火是不可能的。根据两天来的情况,敌人为防止我军进攻,一到晚上就进行拦阻射击,在敌我之间的通路上,筑成一道火墙。为了避免敌人的拦附,决定在第二天午夜时分进行偷袭。
第二大午夜,月落星明,西风劲烈,敌人的炮火刚刚稀疏下来,我进攻部队已经潜人敌阵。当各佯攻方向打响时,郭祥率领富有夜战经验的三连,已经摸上了第一个小山头。那里的敌人,都睡在长方形的土坑里,一发现情况,只有少数人钻出睡袋,鬼哭狼嚎地逃掉了,大部分被手榴弹和冲锋枪打死在睡袋里。郭祥片刻没停,接着向第二个小山头发展。
由于敌人已经有了准备,照明弹此落彼起,顿时照耀得如同白昼。第二个山头上,好几挺轻重机枪顺着山坡猛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四班,冲了好几次都没有冲上去。四班长负了重伤,接着排长也负了重伤,队伍就被压在山坡上的草丛里。
郭祥借着照明弹的亮光,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火力点的位置,正在寻谋对策,只听后面有人喝骂道:
“郭祥!你不要装孬!是不是要我替你带上去呀!”
郭祥听出是营长陆希荣在辱骂他。回头一看,竟一时未能看出他在什么地方。想回他几句,又觉得这绝不是闹意气的场合,就极力压住怒气,继续观察敌人。这时听见后面陆希荣又喊:
“我命令你,亲自给我带上去!带不上去,我要你的脑袋!”
接着,又听见“砰砰”两枪,从背后打过来,落在附近。
郭祥自参军来,虽在别的方面受过批评,但是从来没有在战斗上受过指责,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刻夺过花正芳的冲锋枪跃身面起,直向山坡上冲去。敌人的机关枪“哗哗”地扫了过来。
花正芳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追上去,不由分说,将郭祥捺倒在草丛里,连声说:
“连长!连长!你可不能这样!”
接着,通讯员小牛也上来紧紧拉住郭祥。
花正芳一面示意小牛将连长拖紧,一面抄起四班长留下的步枪,咔地一声上起了刺刀,对郭祥说:
“连长,你还要指挥全连的呀!……你瞧着,我马上把四班带上去!”
说着,在敌人机枪的间歇里,几个跃进,就扑到前面去了。这花正芳平时腼腆得要命,一说话就脸红;枪声一响,他却立刻变得像一只雄鹰,不仅惊人沉着,而且动作极其敏捷灵活。你真不知道这两种性格是怎样奇妙地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来的。现在他在照明弹的亮光里,一时跃起,一时卧倒,十分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就仿佛子弹不足以伤害他那强壮而秀美的身躯似的。不到一刻工夫,他已经跃进到四班那里去了。并且远远地听到他喊:
“不要慌,同志们!我来代理班长。”
花正芳一面指挥机枪射击,吸引敌人的注意;一面让两个战士带着足够的飞雷滚下山坡,从侧后悄悄地迂回过去。不一时,只听“轰轰”几声巨响,像大炮弹落在敌人的工事里,立刻掀起一团团浓烟,敌人的机枪暗哑了。
“冲呵!”花正芳猛喊了一声,一跃而起,带着四班冲上去了。
一顿手榴弹和飞雷,打得整个山头硝烟弥漫。硝烟里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和哭喊声,同战士们狂热的冲杀声混成一片。花正芳看见有十几个敌人狼狈地向后面逃窜,急忙喊道:
“别让敌人跑了!”
说着,挺着刺刀追上去了。有四五个战士也紧跟着他猛追上去。那些美国兵穿着大皮鞋,又笨又重,跑出来没有20步远,就被他们追上。在花正芳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又高又大的美国佬,花正芳刚要挺起枪来刺他的后背,他歇斯底里地怪叫了一声,转过身来,挺起刺刀防护着。在照明弹的亮光里,花正芳看见他满脸大胡子,两个眼绿莹莹的,露出恶狼一般的凶光。这个美国佬连声喊了几句什么,其余的敌人也纷纷站住。战士们立刻喊起杀声同他们拼在一处。
那个大胡子美国佬一面向花正芳逼近,一面狂叫着,又喊过两个人来。他们开头仿佛有些胆怯,后来看清了这个中国兵,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娃娃,胆气就壮了,三把刺刀一起向花正芳逼近过来。
这花正芳是全连闻名的“蔫大胆”,敌情越严重越是沉着。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冲上来的人少,如果喊别的同志来相助,就会马上引起慌乱。他想,只要刺死一个,就会改变这不利的局面。于是,他立刻避开二个人的缠绕,闪到大胡子的侧面,一心想把大胡子首先刺倒。那两个美国兵跟过来包围他,他就像车轮子一样打转。那个大胡子,看到三个人整不住他,又气又急,瞪着绿眼珠,一个劲地猛刺过来。由于用力过猛,花正芳一闪,使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山坡上了。花正芳手疾眼快,早把刺刀噗哧一声插到他的后背里。那两个家伙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其中一个由于恐怖发狂地扑了过来。花正芳见来势凶猛,又向侧面一闪,乘那个家伙转身之际,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劈脸打去。当那个美国佬正在揉眼的时候,花正芳的刺刀,已经深深地探进他的肚子里去了。剩下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兵,拔腿就跑,花正芳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追上去,把他结果在生长着杂草的朝鲜的山坡上……
花正芳正要带人冲向主峰,郭祥在后面叫住他:
“花正芳!你先等等。”
花正芳收住脚步,郭祥赶上来告诉他:主峰上有一挺重机枪打得十分猛烈,要他特别注意。原来花正芳拼刺刀时,精神过于集中,那么激烈的机枪声,竟然没有听见,两只手仍然端着枪,保持着拼刺刀的姿势。一经提醒,他这才注意到那挺重机枪“卜卜卜卜卜卜……”一个劲地射击着,简直连一点间隙都没有。拾头一望,连那挺枪出口的红火舌都看得见了。
郭祥立刻调过两挺轻机枪,对着红火舌射击。连着打了好几十发子弹,那挺重机枪竟毫不理会,依然喷着火舌,射击一点也不间断。
“这个敌人真凶得很!”郭祥愤恨地骂着,“战斗一开始,我就发现它了,真是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他吩咐花正芳,从侧面绕上去,争取首先炸掉它,给大家打开通路。
花正芳等几个人,又要了几个飞雷,就从侧面的深草丛中,悄悄地迂回过去。快接近山头的时候,花正芳发现那挺机枪子弹打得很高,觉得十分奇怪。爬到近处一看,见那挺重机枪在壕沟沿上高高地架着,后面并没有人,而机枪却不停地发射着。他心中犯疑,平日常听说美国科学发达,不知道发明了什么自动化的武器。他本想投出一个飞雷,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不由地又向前爬了两步。凝神一看,原来坑里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正在牵动着什么。花正芳为了捉活的,立刻瞄着其中一个打了一枪;接着一跃身跳到战壕里,一脚踏在那个美国兵的背上。俯身一看,这才闹清楚,原来重机枪的扳机上垂着一根细绳,这根细绳在他手里还牵着呢!
花正芳立即俘虏了他。郭祥带着人也攻上来了。担任迂回的一连已经切断了敌人的归路,把那些美国佬绝大部分打死在他们自己仓促挖成的长方形的土坑里。由于事先战士们学习的英语口号“缴枪不杀”,发音不准,美国兵听不懂,那位担任重机枪射手的美国兵,就成为今天晚上第一次试探性交战的惟一的俘虏。
按照花正芳的介绍,郭祥在那挺带绳子的重机枪旁边好奇地欣赏了好一阵子,正要找人把它搬下阵地,猛不防脚下一滑,跌了个仰巴跤,原来他踩到机枪旁边那好大一堆弹壳上面去了!
“嗬,想不到这儿还有埋伏呢!”他嘻嘻一笑。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这块阵地防守不利,按照团的预定计划,立即将部队撤回。
第二天一早,陆希荣就穿得整整齐齐地到团部汇报战斗情况。他神情活跃,精神愉决,首先把取得胜利的原因,归功于团领导的英明和正确;接着把自己的指挥以及抓俘虏的情况,讲得绘声绘色,使团长、政委和团里的参谋们不时地发出一阵一阵的哄笑。周仆要求马上把俘虏送到团部来。
押送俘虏的是通讯员花正芳和文化教员李风。李风是全连惟一会说英语的大学生。从一早起,就被派去给这个二十六七岁的俘虏反复解释了我军的俘虏政策,还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餐热饭。俘虏恐俱的神情减少了许多,一听说要往别处带他,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身子长得又长又细,两条大长腿拖着一双高腰儿皮鞋,像是一个长腿鹭鸶似地在山径上迈着脚步。他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蓬着一头乱发,整个下巴都是黑胡茬子。他一边走,不时地回过头来,偷偷地瞅瞅,看花正芳他们有没有什么行动。花正芳由于胜利带给他的兴奋,红脸蛋像涂了油彩似地那么好看。此刻,他内心里警惕,但脸上却显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转过一道山弯,美国俘虏发现李风落到后面去了,就马上以极其敏捷的动作,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壳手表,回过头,抖抖索索地向花正芳递过来,脸上浮现着讨好的微笑。
花正芳轻蔑地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收回去。
俘虏迟疑了一下,又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摸摸索索地取出两个金戒指和一大卷钞票,同那只手表一并托在掌心里。显然,他以为花正芳不要他的金表,是由于嫌少的缘故。
“这些人,真的只认得钱哪!”花正芳心里嘲笑地想,摆摆手,仍然叫他收回。
俘虏看了花正芳一眼,显出极其惊愕的样子,像木鸡似地呆在那里。等他在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脸上发现了怒色,才一耸耸肩,两手一摊,把他的东西收回去了。
在他装钞票的时候,皮夹里有一张写得很精致的纸片,掉落在地上,花正芳小心地拣了起来交给李风。大家不一时来到团部。
周仆正在半山腰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同几个通讯员说笑。俘虏看见花正芳和李风都向他敬礼,知道这是一位官长,又显出惊慌的样子。后来发现周仆的脸色并不怎样严厉,而且摆手叫他坐下,他才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周仆问他。
李风刚刚翻译过去,他就很快答道:
“我是美军步兵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团的上等兵琼斯,美洲南部维尔基尼人。”回答完以后,他又添加道:“长官先生,我将尽量地回答您所提出的而为我所知道的一切问题,如果你感到需要的话。”
“很好。”周仆微笑着说,一面想,“这个敌人看来比日本人要好对付。”
周仆首先问了一些当前军事上需要知道的一些情况,琼斯几乎是问一答十,作了非常周详的回答。周仆很想了解当前同自己对阵的资本主义世界最强大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又向琼斯发问道:
“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侵略朝鲜吗?”
“侵略?”琼斯惊讶地看了周仆一眼,“也许你们这样讲是合适的;但对我们来说,是执行联合国的警察行动,是为了防御共产主义的威胁。麦克阿瑟一开始就对我们讲了。”
“你相信这样的话吗?”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相信这样的话。”他说,“据我所知,的确,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你们却不允许我们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末,我问你一个带有常识性的问题,”周仆说,“你知不知道美国距离朝鲜有多远呢?”
“也许是5000英里,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
“这就对了,”周仆笑着说,“那末5000英里,也就是说1.5万华里之外的朝鲜,怎么会威胁到你们美国的生活方式呢?……就先说你本人吧,你感觉到了这种威胁没有?”
“自然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战争?”
琼斯耸了耸肩,沉了半响,才说:
“我是否可以谈谈纯粹是属于我个人的见解。”
周仆点了点头。琼斯说:
“你们想必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新兵,我已经有十年的军龄。我每月的薪金是185美元。如果再呆上十年,就可以退休,领取50%的薪金。万没有想到,又发生了这该死的战争。”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老实说,不管北朝鲜打败南朝鲜,或者南朝鲜打败北朝鲜,对我说来,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许你们不相信,我是在美国上船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要帮助的‘李承晚’这个字的。对共产主义,我既不了解它,也不愿去了解它,而且我相信我这一生也没有要了解它的兴趣。在我看来,赶快让我回家,坐在树阴下喝一杯清凉的啤酒,倒是有趣得多。如果不是麦克阿瑟越过三八线,我此刻也许已经坐在家里准备过圣诞节了。麦克阿瑟本来告诉我们,打到三八线可以回家,谁知道又让我们跨过了三八线,结果把中国人招引来了。我可以确实地告诉你:当我们一听说出现了中国军队,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我认为,同中国人打仗,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除非最愚蠢的人,才会作出这种决定。你试想一想,同中国打起来,即使你一个人打死他十个,你也不能最后战胜他。麦克阿瑟–这是一个骄傲放纵的人–在越过三八线的问题上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想到这一点,我真想用绳子把他吊起来。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回家是没有多少指望了……”
周仆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提醒他说:
“假若到了你可以用绳子把麦克阿瑟吊起来的时候,你也就不会被迫地来进行这场战争了。”
“那,那的确是这样。”他点头承认,但又接着说:“不过,下一次选举,不管是麦克阿瑟,或者是杜鲁门,都再别想得到我的选票了!”
“琼斯,”周仆提着他的名字说,“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这个老兵还知道得不算太多。你到了俘虏营里可以从容地和你的伙伴去讨论思索这个问题:究竟是你的一张可怜的选票在决定美国的政策,还是华尔街的垄断资本集团在决定美国的政策?”
“我觉得,”琼斯争辩说,“无论如何,我们美国毕竟是最民主的国家。我们有言论自由。我可以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至少在目前来说,他是我惟一可以理解的政府!”
“是的,你可以一方面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周仆嘲笑说,“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不敢不坐上到朝鲜来的轮船,去从事你所不愿从事的战争。这就是问题的实际!难道你不觉得是这样的吗?”
琼斯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就是问题的悲剧所在。”周仆在心里沉痛地想道,“什么时候,当美国人民越来越多的人真正想通了这一点,那也就是他们有希望的时候。不管早一天,晚一天,这一天是终究会到来的。”
琼斯也觉得不宜于破坏刚才谈话所形成的良好气氛,立刻转了话题。
“我是不是可以谈谈对贵军的印象?”他停了停,看看周仆脸上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就接下去说,“我绝不是当面奉承,但是我必须把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所作出的判断告诉你们。我觉得贵军的武器虽然差一些,但是作战素养真是高极了。不瞒您说,我同德军、日军都作过战,也见过不少的军队,我可以说,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如此熟练的夜战技巧,有如此敏捷的动作,简直像天生的打仗专家。”说到这里,他用敬佩的眼光看了花正芳一眼,“如果我的眼力不差,仿佛就是这位年轻的先生俘虏我的。我简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脚已经踏在了我的背上。这种夜战技巧真是难以想象……”
花正芳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况,微微一笑。琼斯又说:
“但是,我也要附带地解释一件事情。因为他在俘虏我的时候,不免会对我的射击方式感到奇怪。当然不能说这是很正常的。但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我刚才说过,我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可以对你们说,我不是胆小鬼!我得过紫心奖章和奖状。我比我们团里可以称之为勇敢的人要勇敢得多,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是轻视他们。可是那次大战是什么样的战争呢?我们出发的时候,美国的少女们从大街上涌上来同我们接吻,那么多的人给我们送行,我们是带着满心激动去投入战斗的。而这一次呢?虽然上面也说是保卫朝鲜人的自由,可是我从朝鲜人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需要我们的保护。我就是这样丧失了自己的战斗意志。我觉得,既然这个战争同我个人和我的祖国都没有关系,那末,我就看不出为了185美元怎么可以作为我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我就想,只要枪口大致对准了方向,管它子弹飞到什么鬼地方去吧!……”
谈话结束了。周仆告诉他要把他送到俘虏营去。
“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接提出一个需要证实的问题,就是生命问题是否有可靠的保证?”
周仆再次向他作了郑重的保证,他的脸上才出现了笑容,并且跨上一步,显出极其恭敬的样子,说:
“长官先生,我本来不该再麻烦您了,但是在德国人那里我有作俘虏的经验,因此,我必须再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俘虏营的伙食方面有没有足够的保证?”
“你放心好啰!”周仆笑了一笑,“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琼斯笑了。真是从心里笑了,连忙说:
“那末,再见吧,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一个美国老兵的敬意。一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们的谈话够得上是最愉快的一次。”
俘虏带下去了。
李风把路上拣的四方纸块交给周仆,说:
“政委,还有这个你还没有看呢。”
“你翻翻吧!”
李风念了一遍。原来是一张“护身符”:
“不论是谁,身带此符者,将免除一切危险。上带将赐予他以神力,不怕刀枪与剑炮,不会受伤或被敌人俘虏。阿门……”
“这大概就是那些混蛋的随军牧师发给他们的。”周仆指着“护身符”说,“他们就用这么一块烂纸,再加上几十个美元,想鼓起一个士兵的勇气。据我看,这是做不到的。”
说过,他扭过头喊团长:

第二部 火光 第十一章 小鬼班

在清川江北岸,邓军和周仆为了使大家对美军都来亲自摸摸“底”,接连又打了两个小仗。孙亮所在的第三营,一举歼敌一个多连,第二营歼敌两个多排。在对空射击中,又接连击落敌机两架。这时候,在兵团司令部的通报上,第一次出现了步兵第三十七团的番号。通报上还有这样的句子:“尤其值得重视的,该团在我方日前尚缺少高射武器的情况下,竟以轻火器接连击落敌机三架,这一经验是大大值得推广的。”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给了那些艰辛战斗的人们多少抚慰呵!这时候,你再到三十七团去,就会发现气氛有很大不同:邓军对人真是特别客气,特别热情,一见面就给你倒水、拿烟,甚至会陪你打一场扑克。当然,随着打扑克,那些偷牌、抢牌、赖牌之类的现象,即使对邓军来说,也不是注定可以避免的;如果凡事认真的小迷糊在场,那面红耳赤的事情也就多起来了。不过从总的说,从基本上说,多起来的还是偷快的笑声。
为了照顾该团不致过于疲劳,并且为了准备下一个战役的作战,师里命令他们撤到花溪里一带休整。另派少数部队与敌保持接触。
花溪里在舞童峰下,距此约30余里。部队黄昏出发,一路上,情绪十分活跃。对于一个革命部队来说,胜利就是欢乐,是部队生活的维他命。没有胜利,就如同树林困于干旱,那缺少水分的树叶,就要蔫达达地垂下头来;而有了胜利,即使有很大伤亡,也依然郁郁葱葱,像披着春雨含笑。
三营真是人欢马叫,歌声此落彼起,好像故意显示他们一贯的活跃作风似的。你一听就可以想象到,孙亮此刻不定多得意哩。这种得意,分明还含有这样的意味,就是说:“你们瞧瞧嘛,我们一向不被重视的三营,比起团的主力如何?”
郭祥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当然不甘示弱。他在他的连队跑前跑后,组织唱歌,碰球,说笑话,真够红火热闹。为了激发大家的情绪,他差点拿出最厉害的法宝。1949年1月古都北京解放,团里举行庆祝时,他和团长邓军两人,扮了两个傻小子,穿着大红裤子,手拿破芭蕉扇子,一老一少,秧歌扭得十分出色,简直全场雷动。郭祥今天一时兴起,又想在路边扭几下,但转念一想,出国只打了两个小胜仗,实在不值一提,心潮涌了几涌,就被他按捺住了。
就三连说,最活跃的要数小鬼班了。他们的歌一支接一支,不重样儿,拍子扣得也准,简直有点文工团的水平。在这次战斗中,小鬼班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并且同敌人拼了刺刀。其中三个小鬼刺死了一个美国佬,还缴获了好几支卡宾枪。难怪今天唱得特别起劲。郭祥一听小鬼班唱歌,脸上就不由自主笑眯眯的,显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
说起小鬼班,不用说是清一色的小鬼,最大的19岁,最小的才16岁。列成班横队,齐崭崭的,简直像一条舍不得轻易使用的精致的手枪子弹那般可爱。对于三连历届的连长、指导员来说,小鬼班都是最受宠的。就是碰上个别脾气暴躁的连长,他们受的委屈也比较少。讲起小鬼班的历史,怕就没有多少人能讲清楚了;这不仅要追溯到抗日战争,还要追溯到十年内战的中国工农红军时代。本师的政治委员(他因病正在国内休养),这位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就曾经是这个小鬼班最小的小鬼。据他提供的材料,这个小鬼班的红小鬼们,绝大多数是被国民党惨杀了的红区干部的孤儿和在战斗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子弟,也有一部分是在地方上不能存身的儿童团的干部。他们多半都是在连长、指导员面前,经过一番哭哭啼啼,才“赖”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的。
由于成年人的体恤,就把他们单独编班,在战斗时,摆在次要方向。可是,这些小家伙们,常常表现出惊人的勇敢,他们的战果,往往意料之外地出色。人们渐渐发现,小鬼班的战斗作风,就其韧性来说,是有它的弱点的;但就它的猛劲来说,却仿佛更够味,更像是革命生涯酝酿成的一杯醇酒。尤其是他们那种特有的活跃,常常把全连都带动得人欢马叫。于是无论指挥员还是政治工作人员,都无意再把他们解散了。
岁月在战火中流逝,人们在战斗中成长。小鬼们都以革命的天真无邪的挚诚送走了青春的年华。他们或者成长为干部,或者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离开了小鬼班。而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多少被国民党惨杀的革命群众的子弟,又有多少革命烈士的子弟,更有多少在地主的猪槽边抢猪食的放牛娃成猪娃,他们抛开辛酸的童年,泡在泪水里的童年,来到荒烟漠漠的行军路上,来到传来军号声的大路口,来到正开早饭的军营里,几乎同走在他们前边的小鬼完全相同,也是赖着哭着才穿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被编在小鬼班里。随后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一生。虽然小鬼班已经过去了多少代,而奇异的是,这个班的作风,却一如当年,仿佛现在生活在这个班的成员,依然是那些几十年前的小鬼们。
至子说到小鬼班的战绩,从来没有人做过这种统计,当然也就更难查考了。如果碰上几个当年小鬼班的成员聊起这些事情,那就可以肯定,小鬼班缴获的步枪不说,单是轻重机枪,恐怕20辆30辆牛车是拉不动的。至于捉到的俘虏,那也难以数计。如果不怕揭底的话,在现代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中,恐怕也不是没有当年小鬼班的俘虏吧。
要带好小鬼班,有一条基本的经验,这就是选什么样的班长是带有关键性的。历届的连首长为了怕把小鬼班的作风带坏,在选择班长上都是很严格的。总的说,选小鬼班的班长要有两方面的条件:第一,在战斗作风上,要真正是勇猛作风的优秀代表;第二,又要本身非常活跃,适合小鬼们的口味。据了解,在三十七团现有的干部中,三营营长孙亮,就曾经是当年小鬼班最活跃的班长之一。因为他有些文化程度,文化娱乐工作搞得相当出色,以后就当了党支部的青年委员。再以后就当了营、团的青年干事,副教导员和营长。至于本连连长郭祥,你很容易就猜想到他曾经是小鬼班的成员和班长。他自然不能说没有缺点,但在战斗和活跃两方面,都是很理想的。他把这个班带得非常好,立过许多战功。有一次他们班攻下敌人的炮兵阵地,缴获了好几门山炮,把小鬼们高兴坏了,郭祥领着头骑在大炮上高声唱着战歌。却没有小心,被摄影记者拍了去。如果你有时间,在旧日出版的战地画报上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以后历次选择的班长,也都不错。例如那精明能干的小玲子,就是其中之一。花正芳也当过几天副班长。可是自此以后,就越来越难以挑选了。不是战斗很好而本身不够活跃,再不就是本身虽很活跃,但战斗上却不足以作为小鬼班的表率。或者是两者俱备,但却早已经不是小鬼了。因此,在咸阳曾经开了几次支委会,都没有定下来。最后,只得破例,选定七班长爱兵模范陈三作为小鬼班的班长。
这陈三长工出身,是土改后以贫农团长的身分带头儿参军的。听人说,仿佛还当过几天村长。自参军后,战斗一贯英勇沉着。不但本人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善于带领新战士作战。就第一个条件说,显然是够得上的。就第二个条件说,本人虽没有那种欢蹦乱跳式的活跃,但是人情通达,幽默健谈,并不显得古板。而且最大的特点是,为人十分和气。他对人是不笑不说话,同是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叫人格外受听。他的宽脸上。贴近鼻子的地方,有那么几颗小浅麻子儿,由于他是那样地和颜悦色,使人觉得连那几粒小浅麻子,也怪叫人喜欢似的。根据以上情况,支委会作了几次分析,才最后作了决定。于是他就以三十八九岁的年龄,破例地荣任了小鬼班的班长。支部的估计不差,在他担任了小鬼班长以后,对小鬼们确是怀着一种特别深沉的挚爱。行军时候,他总是睡在炕底下,让小鬼们睡在炕上。冬天让小鬼们睡热炕头,夏天让他们睡凉炕头。小鬼们行军累了,他给他们烧水烫脚。有人累得睡着了,他就把他们的鞋袜脱下来,帮他们洗脚,然后把针尖消了毒,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挑泡。分发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让小鬼们先挑,剩下来是自己的。由于小鬼们爱丢东西,到用着的时候又急得要命,陈三也就特别注意保存各种各样的物件。他的背包是全连最大的,像一个无所不有的万宝囊。两年前他自己丢了一支钢笔,钢笔帽却保存着;等到别的小鬼丢了笔帽儿,他就取出笔帽来给他配上。在他的万宝囊里,据人说皮带就有好几条;哪位小鬼丢了皮带,他就把他批评一顿,然后抽出一条,嘱咐你仔细使用。他还爱保存各种各样的偏方儿,哪个小鬼有病,药不凑乎,他就给你配偏方治病。他对这些小鬼们不但不觉得麻烦,新战士一到连队,他还到连部要求:“连长!分给我两个小家伙吧,我把他带出来!”他对这些小鬼们,是怀着多么深沉的热爱呵!小鬼们也特别地喜欢他,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老保姆”。遇到出公差勤务,就不让他们的班长去,总是说:“班长,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一个人多干一点儿,就有了你的啦!”
对郭祥来说,自然是非常喜欢小鬼班的。不妨说,小鬼班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是战斗的王牌,也是文化娱乐的王牌。今天一听小鬼班的歌声,你瞧他不由自主就笑眯眯的。
在大家的欢迎声中,小鬼班又唱起了一支新歌。这支歌从来没有听到过,怪新鲜的,歌词是: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国野心狼!
这支歌是这么响亮激越,唱出了在这燃烧的国土上行进的中国儿女的感情。郭祥听着,听着,眼前又出现了火光,波涛,北撤的人流,和几千里外的茅屋,心头不由一阵火辣辣的。
郭祥等候在路边。不一时小鬼班过来了,背着一色的小马枪,一个个,脸孔红红的,服装也穿得特别整齐,显得十分英武。他们仿佛有意让连长检阅似的,步伐愈加有力,歌声也愈发响亮。走在前面的,是他们的“老保姆”陈三,背着一支大三八,和他那全连独一无二的大背包,或者说他的“万宝囊”。他脚下的鞋子已经相当破旧,他一向是补了又缝,缝了又补。但是熟悉情况的人敢予肯定,他那“万宝囊”里藏着新鞋,而且会不止一双,但这都是给他的小鬼们准备的。现在他也很卖劲地唱着,尽管他的声音、嗓门对比之下使自己深感遗憾,但可以觉出来,他在努力使自己的脚步跟上那青春的脚步,使自己的声音跟上那年轻的声音。
郭祥夹进小鬼班的行列里走着。一般说来,郭祥到小鬼班,往往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有时他显得相当严肃,摆出一副指示工作的样子;有时却又不分彼此,混打混闹,同小鬼们滚蛋子,滚到炕底下来。也有不少时候本来决定要采取第一种姿态,结果出现了第二种姿态。唉,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他是按第一种姿态讲话的:
“陈三哪,这是谁教的歌呀?”
“连长,你瞅瞅,除了咱们的‘文艺工作者’还有谁呀!”陈三和气地笑着。
这位“文艺工作者”,像个瘦猴似地走在班长的后面。他今年大约16岁了,是北京市一个工人的儿子,高小毕业后上不起学,就在街上卖报。他是在人民解放军举行入城式那天参军的。人聪明伶俐,特别地爱好艺术。小时候拣煤核儿,拾到一小段铅笔头儿,就画起来,画完就收到口袋里,不舍得丢,一直把那铅笔头用完。此外,他也很爱好音乐,常同下来的文艺工作者接近,很快学会了识谱,还不断地在墙报上写个小稿表扬好人好事,也偶尔在小本上写几句诗。因为他有这些长处,也就成为文艺工作通向连队的天然渠道,他不断地把一些新歌介绍到连队里来。这样,很快他就被选为革命军人委员会的文化娱乐委员,并且得到了“文艺工作者”的绰号。但是,他这个“文艺工作者”同别的文艺工作者一样,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的军风纪就不见得比别人更整齐,也许由于钢笔漏水,手指头上甚至脸蛋上经常有那末一块块蓝墨水。他还有一个毛病,到老根据地,群众把他拉到家里,给他一些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他开始拒绝,但是劝着劝着难免就“坚持不住立场”了。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弱点,就是害怕嗝吱,你只要用手一比,装作嗝吱他的样了,手指头还没到,他就嘎嘎地笑个不停。因此,每逢到宿营地,他就抢先挨着墙睡,以便随时对付他的敌手们……
刚才班长提到他,使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歌子很好。”郭祥称赞着,又问,“罗小文!你是跟谁学的?”
“我是从师宣传队抄来的。”罗小文介绍说,“这叫《志愿军战歌》。是一个战士的作品,北京一位有名的作曲家,看他写得很好,就给他配了曲子。”
“嘿,真不简单!这个战士也够得上‘文艺工作者’了。”郭祥眼,半开玩笑地说,“罗小文!在咱们连,你也算作家了,你也写一个嘛!”
“咱,无论政治水平艺术水平,都还差得远哩!”
“你别迷信那个。先把你们小鬼班这次拼刺刀的事编进去,只要能鼓舞士气就行。”
“他写的诗,我瞅见了!”“小钢炮”在后面叫。
“你怎么偷看别人的日记?”罗小文脸红了。
“好好,我道歉!道歉!”“小钢炮”一连声说。
这“小钢炮”,名叫张墩儿,小圆脸儿,自幼就长得敦敦实实,力气大,声音又响,一说话,就像炮弹出口。连里人就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他是“‘小钢炮”。100次班务会,他99次检讨说话冒失,可又改不过来。
“写诗就是为了宣传嘛,还怕人看?”郭祥把话岔开说,“小罗!以后有了新歌儿,就赶快教给全连,不要犯本位主义!”
“连长!”班长陈三忙笑着解释道,“人家小罗可注意整体哩,就是连里集合不容易,没有时间。你说是不?”
“‘你说是不?’”郭祥学着他的口头语,神态显出严肃的样子,“你别替他们打掩护了。说实在的,我就担心你这个‘老保姆’把他们宠坏了。”
“连长可好!对我们一点照顾都没有。”“小钢炮”在后面又“开炮”了。
“怎么没有照顾?”郭祥笑着问。
“这次战斗,为什么不让我们打突击呢?”
“小钢炮”一开头,其他人也跟上来了,纷纷说:
“是呀,为什么不让我们打头阵?”
“嘿,要让我们当突击班呀,早就突破了。”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小电台”王乐也乘机发表评论。
“嗬!你们这是来围攻我呀!”郭祥笑着说,“依我看,这小鬼班只有两个老实人:一个是你们班长,一个就是咱们的‘小蔫儿’郑小锁。……”
“我也有意见!”郑小锁露出一口小白牙说。
“嗬!都有意见哪!”郭祥郑重地以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想担任突击队,就要锻炼拼刺刀。这一次,人家花正芳一个人拼死三个美国佬;你们哪,三个人拼死一个美国佬,这就差多了……”
“我们没有机会嘛!!!”小鬼们欢叫。
“没有机会?对,是没有机会。”郭祥说,“可是,战前也有人说:‘美国佬那么老大个子,拼刺刀怎么拼哪?’现在你们该体会到了:拼刺刀并不决定在个子大小,关键是看有没有压倒敌人的意志!个子小,你可以捅他的肚子嘛!我以前在小鬼班,碰上大个子,我就专门捅他的肚子,我不相信就捅不进去!再说,这次你们缴获了十几支卡宾枪,就想把枪换了;你们以后还拼不拼刺刀啦?没有答应你们,还有人哭鼻子哩!哼!”
真没想到,连长会把这不光彩的事端出来,一个个红着脸不言语了。步子也没有刚才有劲了。
“唉唉,我的傻同志们!”陈三怕影响小鬼们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咱们连长,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光照顾咱哩。就是下次战斗,他想让咱当突击班,也不能打嘴里说出来呀!从另一方面说,他嘴里虽然不说出来,经过咱们一提,脑子里可也就有了印象。等下次打仗,突击班的任务,还能跑得了吗?唉唉,我的傻同志们,你们说是不?”
“嘿嘿,你真能说!”郭祥瞅了陈三一眼。
小鬼们咯咯地笑起来。一度严肃的空气,又松弛了。
“嘿,真美呀!”罗小文往前面一指,“你们看,那大概就是舞童山吧!”
大伙一看,在黄昏的余晖里,东边天际有两座深蓝色的山峦。一高一低,它那分明的轮廓,很像一对对舞的朝鲜少男少女。女孩在拤着腰儿翩翩

第二部 火光 第十二章 苹果园

山沟越走越窄,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幽深了。看去很近的舞童山,夜晚十时才走到跟前。星光迷离,一切都看不清晰,只能模糊分辨出,三面山坡上都是树林,村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耳边是一片飒飒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
直到提前设营的老模范从半山上下来招呼部队,大家才知道到了花溪里了。
小鬼班被指定到半山上的一座独立家屋那里宿营。陈三领着小鬼们爬上坡去。开开柴门,是一座很大的院落,院子里种有不少树木。穿过小径,来到那座房子门前,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声。小鬼们喊了几句“阿妈妮”,没有回应,只有风吹着一扇没有关好的房门,呼哒呼哒地响。
“唉,老乡还没有回来呢!”人们凄然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陈三命令大家放下枪和背包,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准备安歇。
“小电台”的一只脚,刚刚踏进门里,就惊讶地叫:
“班长,你来闻闻,这是什么香味?”
“小钢炮”抢到门边,闻了一闻,说:“是,可香着哩!”
“我早闻出来了,是苹果的香味。”罗小文说。
陈三一边脱鞋一边笑着说:“小罗,你大概是想吃苹果了吧!”
“不信,你就点灯看看。”罗小文又说。
陈三脱了鞋,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蜡头儿,点着一照,果然屋里堆了小半炕苹果,一个个,又大又红。那大个儿的,像小饭碗似的,上面还蒙着一层白霜,像摘下来还不太久。
“好家伙!比我们西山的苹果,看着还个儿大哩!”“小钢炮”赞美着。
“那小个儿的,其实也不错。”罗小文评价着,“这种品种,很像咱们的国光苹果,又脆又甜。”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糟了!”陈三心里暗暗嘀咕道,“怎么把小鬼班偏偏分到这个地方来啦。当然,一般地说,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但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若个别小鬼掌握不住吃了一个,那影响够多不好呵!……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赶快睡觉,只要睡着,就没事了。”
他想到这里,就说:
“司志们!咱们今天走了好几十里,也有点累了。我看咱们先把苹果往一边归拢归拢,早点休息吧。”
小鬼们脱鞋进去,纷纷动手执行班长的命令。陈三又说:
“人家这苹果许是出口的东西,怕碰伤皮,咱们再手轻一点儿!”
苹果被轻轻地堆到墙根去了。
大家打开背包睡下来。陈三本来想挨着苹果睡,以便制造一个隔绝地带,但解背包的动作慢了一步,罗小文已经在那个位子铺好躺下了。
蜡头已经剩了很短,为了省下来下次使用,只好将它熄灭。
苹果的甜香一阵阵怪醉人的。虽然陈三有意把谈话的主题引到别的方面,可是今天晚上不知怎的,谈来谈去又扯到苹果上面去了。
“小罗,你吃过苹果没有?”“小钢炮”在黑暗里问。
“你呢?”罗小文反问他。
“我们西山里有,八月十五,我在集上看见过。”“小钢炮”回忆着说,“小时候,我要买个尝尝,我奶奶就说,那东西不好吃,还没有红枣甜哩。我们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到红屁股门儿的时候,我就用秫秸搒下来吃了。你呢,你吃过没有?”
“我,我当然吃过。”罗小文有些自豪地说,“我以前在北京卖报,卖了钱,实在馋了,就到水果店里买一个。不过回了家,挨打的时候是有的。比较起来,我吃柿子的时候比较多,那东西便宜,个儿又大又甜。”
“柿子不错!”“小电台”也插嘴说,“那大磨盘柿子,到冬天结了冰渣子,又凉又甜,比冰激凌还好吃哩!”
“你吃过冰激凌吗?”有人问。
“柿子就很好,我吃冰激凌干什么!”“小电台”反击了一句。
人们哄笑起来。
“瞧,又谈起来了!”陈三担心地想。他觉得像这样谈下去,
肯定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他们班的“文艺工作者”小罗。他想起小罗在老根据地的时候,一次被房东老大娘拉到家里,一定要他吃花生、红枣,他那立场就表现得不够坚定。而且,陈三注意到,在他刚才收拾苹果的时候,仿佛咽了好几口唾沫。这也不能说是一种好的征候。何况现在他又离那一大堆苹果最近!……想到这里,他想拿出电棒照照,又怕伤害这小鬼的自尊心,影响到团结。正没有主意,只听罗小文说: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老觉着嗓子发干。”
“是呀,我也觉着干得厉害。”“小钢炮”说。
“嘿,看他们越来越接近正题了。”陈三觉得事情发展到危险的边缘,就立即坐起来,摸着自己的水壶说:
“同志们!谁喝水呀,我这里还有多半壶哩!”
“我喝!”
“我喝!”
小鬼们纷纷嚷着。陈三首先把水壶递给罗小文,说:
“小罗,你路上领着大家唱歌辛苦了,你多喝点儿!”
“班长,你先喝吧!”罗小文说。
陈三掐着水壶,装作喝了几口的样子,然后抹抹嘴递给罗小文。罗小文喝过,又递给别的小鬼们,不一时就喝了个精光。
“同志们,你们看天气也不早了。”陈三收起水壶躺下来,说,“我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老是装在肚里忘了跟你们说。现在我给你们讲讲,你们听了,就马上睡觉好不好?”
“好,好。”小鬼们抢着表示赞成。
“今天我不给你们讲那些老得没牙的故事,要讲就讲一段新鲜的。”他轻声慢语地开了个头儿,然后问道,“这次咱们出国作战,咱们的毛主席有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这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没有,你快讲吧!”
“我的好班长,你别急人了。”
小鬼们纷纷嚷着,兴趣立时被提起来了。
“对,我就讲讲这个。”陈三说,“你们都听说过,咱们毛主席一直是夜间办公,一工作就是一个通夜。等到天大亮了,才躺下来休息。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临到咱们出国以前那几天,他的小鬼白天看他,白天没有休息;晚上看他,晚上没有休息。催他休息一会儿,他躺下来,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就又坐起来了。到了三天头上,小鬼就急了,心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哇!就走过去说:主席,不论你多忙,也得休息休息呀!现在全国刚刚胜利,那么多的事情,当然一定是很忙的;可是一个人不休息,能够支持多久呢?毛主席听了这话,很感谢他,对他笑了一笑,但是又说:小鬼呵,我不是不睡,是睡不着呵!小鬼就又说:是呵,我也看出来您是睡不着觉,您是有心事呵!毛主席点点头,笑着说: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哩!……”
小鬼们静静地听着,一点声音也没有。陈三很满意故事的效果,又以讲述人的资格发问道:
“你们猜猜,主席有什么心事?”
“依我看是这么回事。”才思敏捷的罗小文立即回答道,“人常说,美国侵略军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流军队,志愿军的武器差得太远,究竟出去顶不顶得住,那当然是会担心的。”
“这看法不对!”“小钢炮”立即否定道,“咱们的军队是毛主席一手缔造、培养起来的,放到哪里不打胜仗?他还不知道咱们吃几碗干饭?”
“是呀,”陈三又接着叙说他的故事,“毛主席的那个小鬼也是这么问他,说:主席,咱们的志愿军出去,你是不是有点不放心哪?主席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要是不放心,怎么还让他们出去?这支军队不管把它放在什么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我都放心得很。跟美国侵略军交战,那更是没有问题。美国少爷兵只有顶不住他们,他们怎么会顶不住美国少爷兵呢!这个小鬼想了一阵,又说:那末,主席是不是担心他们出国后的群众纪律问题?主席这时候摸了摸小鬼的头,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鬼!总的来说,咱们的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光荣传统,同志们的纪律观念很强,在这方面不会发生大的问题。但是我担心的就是极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比如,比如……见了人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坚持不住立场了,结果增加了朝鲜人民的困难,又影响了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声誉。所以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呵!……这故事下面就不用再讲了,毛主席亲自作了几项规定:要尊重和爱护朝鲜人民,要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要尊重朝鲜的党和政府,尊重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要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哈哈,”罗小文咯咯地笑起来了,“班长,这故事大概是你瞎编的吧!”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严肃地说,“我怎么能随意瞎编?”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其他小鬼也兴致勃勃地追问。
“反正是有人讲过。”陈三肯定地说,“至于究竟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了。你们知道我是快40岁的人了,我这记忆力,哪能跟你们这些小脑袋瓜比哩!”
“嘿嘿,班长,你是怕我们偷吃朝鲜老乡的苹果吧?”罗小文机灵地笑着。
其他小鬼接着也都悟出了故事的用意,咯咯地笑起来了。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轻微地责备道,“你瞧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会怕你偷吃老乡的苹果呢?谁不知道,小罗这次一出国,对群众纪律就是非常重视的。上次住在那个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朝鲜老妈妈年老体弱,防空跑不动,不是还替她挖了一个防空洞吗!叫我看这就是体会到朝鲜人民的困难,表现了很高的觉悟!嘿嘿,像这样的同志,别说偷吃苹果,就是你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去,他也不会吃的!……其他,像‘小钢炮’、‘小电台’等等同志我觉得也是这样。”
“我们还要争取做爱民的模范班呢!”“小钢炮”兴奋地叫。
“依我看,到明天咱们把老乡的苹果拾掇起来。”罗小文建议道,“我刚才看见那间屋里有许多草袋子,可能是敌人一来,老乡们顾不得装就逃难去了。咱们帮助老乡装起来,贴上封条,免得别的班里个别觉悟差的来串门,少了一个两个对我们也影响不好。你们都赞成不?”
“好主意!好主意!”小鬼们纷纷地叫。
“小罗的脑子真灵!”陈三乘机鼓劲说,“咱们明天一早起来就干!”
罗小文和那些小鬼们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这陈三自调到小鬼班工作以来,对小鬼们的脾气摸得透熟。比如吃表扬不吃批评就是这个班显著的特点。他的前任们,由于一些人对这方面掌握不善,小鬼班的情绪常常忽高忽低。高起来一跳八丈高,低时候就耷拉着脑瓜哭鼻子。在这一点上,陈二比起他的前任来要熟练得多。他把表扬同批评结合得非常好。他紧紧掌握住以表扬为主,决不以批评为主。但是为了不使小鬼们骄傲,表扬的时候,也挂一点批评,而批评的时候,又夹一些表扬。他这种工作方法,使全班经常处在生气勃勃、热气腾腾的情绪之中。此外,小鬼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听故事。陈三识字虽不多,但是为了领导好这个班,千方百计地从报刊上搜集一些故事,以便随时使用。以上两个方法,再加上他一贯的模范作用,就使他的小鬼班,渐渐跑到全连的前面去了。
陈三见大家情绪很高,在黑地里得意地笑了一笑。又说:
“同志们,你们该实现我的条件:赶快睡了。明天起来还要评功呢,咱们战斗不错,工作也别落后了!你们说是不?”
小鬼们甜滋滋地入睡了。
陈三从小鬼们各不相同的鼾声里,分辨着他们先后入睡的时间。等他们全部都睡熟的时候,他悄悄地摸出那一小段蜡头点着,照了照小鬼们各自的睡姿,替他们把被窝一个个盖好。那些红艳艳的苹果,因为堆得太高,有几个滚下来了,滚到罗小文的脸蛋旁边,好像要同他红红的脸蛋比美似的。
“唉唉,我的小鬼们多听话呵!”陈三熄了蜡头躺下来。这时候,如果你站在窗外细听的话,在小鬼们的鼾声里,你完全可以分辨出他那壮年人

第二部 火光 第十三章 溪畔

沿着花溪里向北,走上七八里,就是团部的驻地。在这一带,蜿蜒着一道浅浅的山溪。山溪两边,全是苹果林,一直连到半山。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紫郁郁的;但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苹果却没有摘完。有的剩下半树,一眼望去,红澄澄的;有的还剩下少数留在高高的枝头;有的已经落到地下枯黄的草丛里。大约它的主人们,刚开始采摘,就匆匆地向北撤退了。
自从邓军、周仆的团队移到这里,向北撤退的朝鲜群众,已经陆续回来。在条条山径上,到处可以看到面目黧黑的憔悴的人们,三五成群地重新返回他们的家园。尽管在长途跋涉中,有人失去了年老的父母,有人失去了年幼的儿女,但是毕竟他们又回到故土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有如一声震天的春雷,劈开了阴霾的长空,立即改变了黑云压城的局势。人们已经重新站定脚跟,对未来充满了新的希望。
邓军和周仆的团队,驻在舞童山下,正利用战役间隙,进行评功、总结战斗经验和练兵。每逢战斗下来,简直比战斗还要紧张,这已经是中国革命军队的老传统了。部队移来的第三天早晨,邓军和周仆吃过早饭,准备到各营看看。刚刚走出院子,下面山径上远远走过一个人来。小玲子兴奋地叫:
“你看,那是不是小杨来了?”
大家一看,那人穿着志愿军的棉军衣,走得十分轻快,倒是有点像是女同志,但怎么会是小杨呢?周仆随口说:
“别胡诌了,小杨恐怕还站在鸭绿江边哭哩!”
小玲子又凝视了一会儿,说:
“我肯定是她!”
因为小玲子在这方面有压倒的威望,人们也就不急于争辩了。
大家立在山坡上等着。那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护士班长杨雪,小玲子用刚学来的朝鲜话,开玩笑地喊:
“夭东木(①朝语:女同志。)!这里来!”
杨雪也看见了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她紧跑了几步,上了坡,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抢上去同她握手,笑着说:
“刚才我还以为是人民军的夭东木呢,原来是你呀!”
“你是怎么来的,小杨?”邓军嘿嘿笑着,也伸出手来,但杨雪却不同他握手,一边掏出小手绢擦汗,一边说:
“怎么来的?我是一不靠情面,二不靠照顾,光明正大,正南巴北,奉了命令来的。”
邓军望着周仆笑了一笑:“你们看,小杨对我意见蛮大嘞!”
“拍你的桌子去吧!”杨雪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从今后,什么事我也不找你了!”
“你不要逞强!”邓军说,“要不是我们站住了脚跟,怕你现在还来不了嘞!”
“哦,这么说,这‘抗美援朝’,叫你们男的包了算了!”
周仆和小玲子、小迷糊在一旁只是笑。
“老邓!我看你有三张嘴也斗不住她。”周仆笑着说,“你这军事指挥员也不判断一下情况,军后勤离这里30里地,人家一大清早跑来了,想必天不亮就动身了。快招呼人家吃饭去吧,恐怕还有别的紧急任务哩!”
“什么紧急任务?”杨雪红着脸反问。
“我怎么知道哪!”
人们说说笑笑又回到院子里。这也是一座幽雅的小苹果园,人们围着一个小石桌坐下。小玲子忙着给杨雪打饭,邓军忙着给陆希荣打电话,通知他这个喜讯。
杨雪心里高兴,嘴里反说:
“给他打电话干什么?我主要并不是为了看他!”
“那主要是为了看谁呢?”周仆笑嘻嘻地问。
“这么多老战友,还有你这老首长,哪个不许看哪!”
饭打来了,杨雪一边吃,一边谈着别后的情况。周仆说:
“上次在鸭绿江边,我只顾应付你哭鼻子了,也忘了问杨大妈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就是情绪不高。”杨雪说。
“为什么?”周仆有些惊奇。
“你想想嘛,周政委,”杨雪说,“你是了解她的,我妈一看不见‘八路’,任干什么也没心思了。她说,我那‘八路’都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连信也不打一封?是不是把我这个碜老婆子忘了?她还特别说到你。”
“说我什么?”
“她说,别人文化低,写信困难;那老周写信也困难吗?他在我这儿的时候,大妈长,大妈短,叫得倒很甜哪!”
周仆的脸色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赶忙说:
“你就没解释几句,工作忙呵!”
“不说忙还好;一说忙,我妈那气就更大了。”
“好,好,我一定给大妈写信去。”
杨雪吃完饭,已经坐不住了。周仆向邓军眼说:
“还是让人家执行主要任务去吧!”
“对对,”邓军笑着说,“我几乎又犯了一个错误。”
人们哄笑起来。杨雪红着脸恫吓说:
“你们等着,将来也有我说嘴的时候!”
说着,她站起身来,连跑几步,已经出了园门,向着一营的方向走去。
这杨雪入朝已经好几天了。正如她宣称的那样,她们是奉兵团的命令过江来的。人们没有忘记,志愿军分三路大军渡江的时候,她们为了那不偷快的命令,流下了大量的眼泪。尽管当时的命令,具有显明易见的理由,而且确实是出于对女同志的爱护,但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搞不通”。那几天晚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部队前进而滚下眼泪的,绝不止是杨雪一人。被战火照得通红的鸭绿江水为证,全志愿军各军的女战士们,她们洒下的眼泪,就是用几只汽油桶也装不完。这真是中国革命史上最动人的景象之一。这些革命的女战士们,是有着多么忠诚、纯洁而又勇敢的灵魂!她们在平时被认为是狭窄、好计较小事的性格,突然间变得又光辉、又伟大,简直比某些男性更真纯!
尽管这样,但是坐在统帅部的并不是老妈妈,他们决不为既定的决心而动摇。还是在第一次战役胜利之后,部队站稳了脚跟,才宣布了女同志入朝的命令。这一来,女同志的情绪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你看她们跳呵,笑呵,唱呵,在鸭绿江里洗呵,涮呵,简直把鸭绿江都要吵翻了。嘿,确实的,女同志们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同儿童相近的。
可是在宣布命令以前的十多天里,她们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她们天天到江边上望着对岸的火光,听对岸传来的炮声,猜测着、议论着战事的进展。尤其是那些有了爱人的女同志,她们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爱人完不成任务,愿意他们成为英勇无比的杀敌英雄,一方面又担心他们的安全,不愿意他们受到意外的危难。总之,就是这种矛盾心理,既要他们成为英雄,而又活着回来。战争呵,最激烈的战争,与其说是在炮火弥天的战场,不如说是在女人们的心中。
在留驻鸭绿江边的这些日子里,杨雪第一次出现了不眠的夜晚。大军渡江那天,杨雪本来有机会同陆希荣话别,但由于她的整个情绪都集中在要求出国的问题上,竟把这件事情忘了。她含着眼泪在江边站了一个通夜,等天亮转回驻地的时候,她才想起是办了一件多大的憾事!
此外,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特别不安。那是在咸阳临出发的前三天,她怀着慷慨激昂的情绪,正在班上发言,陆希荣来了,同她谈结婚的事情。她当时真是怒不可遏,同他大发了一场脾气,说出了最难听的话。事后想来,她觉得自己的意见还是对的;可是态度再好一点就不行吗?这不会使他感到难受吗?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他。想再见面的时候,好好同他解释一下。可是到了鸭绿江边,因为自己一心一意要求出国,竟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现在到哪里去同他解释呢?让他背着这种不愉快的情绪走上陌生的战场,该是多么难受呵!
在过去的战斗中,陆希荣的功臣的称号,和文武全才的声誉,早就在杨雪的脑海里积累了一个英雄的形象。她丝毫没想到并且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不是能经得起这场新的考验。她更担心的,恰恰相反,倒是他会不会由于过度的轻率招致不必要的损失。有些从前方回来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夸大前方战争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把敌人的飞机,说得厉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杨雪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天的飞机,乱飞乱撞,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风雨之前的蜻蜓一般,把陆希荣带的部队压住了。正在着急的时候,只听有人大喝了一声:“不要怕!”接着站起来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天空里一抡,就把那些烂蜻蜓似的飞机,打得纷纷落地。下面掀起一片喝彩声。她仰起头一看,这个巨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在对着她笑呢。可是醒来以后,又不免使她担心,不知道如此激烈的朝鲜战场,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怎样度过。
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杨雪随着她的伙伴们无限兴奋地来到前方。来到前方,不但没有宽舒对陆希荣的思念,反而更加急迫地想看看他。医院的政委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情,或者是按一般的人情世故,提出来要他们见一见面。可是她却说:“去看他干什么!才分别了几天哪!”过后,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后悔。幸亏陆希荣的团队移防到近处,政委又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才说:“好吧,既是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只好去一趟吧!”周仆的判断不差,她确实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动身了。
山沟里静悄悄地。杨雪顺着舞童山下的一条山径走得十分轻快,就像那路旁轻盈的山溪似的。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不时地浮现着害羞的微笑。仿佛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有意地在那儿看她,迎接她,善意地取笑她。
七八里路,对这位南征北战的女战士,简直不要很多时间。可是快要走到花溪里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入朝才几天哪,就主动跑来了,多不害臊呵!”她嘲笑着自己。她相信一营的人们也都会这样嘲笑自己。一般地说,当着众人,她是有办法对付这样那样的嘲笑的,可是在心里来说,对这种嘲笑不是没有几分畏惧。正在这时候,在她低头走着的时候,猛听得前面有人喊了一声:
“小杨!”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熟稔的声音呵,就是不抬起头,也知道是谁。一点不差,是陆希荣站在路边等她。
“也许他没有生我的气吧!”她高兴地想,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跑到他的身边。不知怎的,她的脚步反而更慢了。还是陆希荣大步赶过来,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瘦了!”她望着他,低声地说。
“在这个地方儿,还胖得了?”他淡淡地一笑。
两个人拉着手儿走着。
“这一阵儿你工作上还顺利吧?”沉了一会儿,她问。
“你从团部过,关于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
“唉,我告诉你,”他叹了口气,“这次出国,头一仗就挨了批。本来是一个连长的错误,政委也记在我账上了……你说什么?跟他提提,我才不提呢!我要用事实来纠正他的认识。最近这一仗,我坚决要求主攻,就是要他们看看,我陆希荣是怎样的。”他又从鼻子里笑了一笑。
“你也别忒骄傲了!”杨雪告诫他,又笑着问,“这次打得大概不错吧?”
“马马虎虎。歼灭了敌人一个整连。”他笑了一笑,“一上阵地,我就发现了敌人的弱点。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战斗开始,只十多分钟就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哼,想不到你的那位老乡,在敌人的火力下可表现得不算太好,后来硬让我用驳壳枪把他逼上去了。我当时对他说:‘你要不上去,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你说的是嘎子吗?”
“不是他是谁!”
“他一贯勇敢,不怕死呀!”
“哼,不怕死!”他又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谁也没钻到谁肚子里去看。……小杨,有一件事,我早想问问你。”
“什么事?”小杨看他很严肃,停住了脚步。
“就是……就是……”
“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想问你:你从家里回来以后,为什么不答应同我结婚?”
“哈哈,是这个呀!”杨雪笑起来了,“我正要向你解释哩,我当时态度是不够好。不过,你这个人哪,也不替我想想,我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在前方呆得住么?”
陆希荣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勉强地笑着说:
“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比如……在这个期间,你是不是对别人比对我有更大的兴趣?”
“噢,你还会怀疑人哪!”杨雪把手从陆希荣的手里抽出来,用指头点着他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陆希荣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是谈不上什么拱手相让的。”
“你……你这是什么怪论?”
“这怎么是怪论呢?”陆希荣笑着说,“正是因为我爱你,才怀疑你呀;如果一点怀疑都没有,还能说有爱情吗?”
“要这样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情。”杨雪生气了。
“算了,算了,”陆希荣见杨雪鼓嘟着嘴,连忙走上去扶着她的肩膀抚慰地说,“干吗一见面就争论这无聊的问题?你只要答应我结婚,我就什么怀疑也没有了。你知道离开了这些日子,
我。……”
杨雪没有说话,心中想道:“我本来是怕他生气才来的,干吗又引起他的不愉快呢?”
“小杨,你能不能说上一句?”
“还说什么!……头天抗美援朝胜利,第二天就举行……你只要不怀疑我就好。”
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跟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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