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考后,我去了复旦大学,彭生去了南京大学。信纸纷飞,一时把我们埋在书桌上。比起其他大多数同学,彭生的信不多,也不长,多谈及诗社和他所在的中文系,用那种我极为熟悉的“圣人蛋”语气。诗人小海是他的同学,彼时是南京大学的名人,诗名传到了校园外,彭生谈起他,语多批评。又有一回,著名诗人韩东到南京大学开讲座,人潮涌动,连窗口处都挤满了人,演讲一结束,许多学生蜂拥去索签名。彭生说,他从地上捡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个鞋印,递上去……
寒假暑期归来,同届的、同班的同学相聚,每次都像新武林大会——好友多日不见,再见面大家都长了新本事,刮目相看,不服来战……一时间翻翻滚滚。缠斗得最激烈的、盛事中的盛事,当属围棋争霸和吉他比试。
围棋下到了最后,只剩下彭生和郝佳。两人从夜晚战到清晨,彭生从平手棋,到授一子、授二子、授三子,竟一直授到六子,这郝佳仍是战他不过。
我以为郝佳是负了急,自乱了阵脚。要说这郝佳可是人精,《少林寺》看罢便会鲤鱼打挺,学个杜丘冬人几可乱真,文、理、外兼优,85届高考摘得了江苏省外语科第三名,再不济也不至于让彭生授六子。
棋罢斗琴,郝佳、仲海……再次败下阵来,固然他们在北京见了世面,组了乐队,乃至成了校园风云人物。彭生有一双铁勾般抓得人手疼的大手,用这双手,他从琴盲起步,两个月,居然硬生生将一首《爱的罗曼斯》收拾得玉润珠圆。又过一学期,琴手们奉为至高段位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彭生说他练成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练成了?连滚带爬可不能算!”这完全不可能嘛!见我们没一个信。这厮拿过琴来,琶音、大轮指、把位切换……密集的音粒吹卷了阿拉伯的夜与昼,如风、如光、如时光般的繁复手法,彭生竟似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这之后,我们便很少见面。大学毕业我去了武汉,进报社做了一名记者。彭生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似乎总没个固定的去处,也没个固定的工作。他先在徐州一家国有广告公司,没过几年又离职,去广州、北京、上海……在美国康明斯公司任过职,又跳槽至日本电通广告公司。他终于在上海稳定下来,还是做广告,似乎很成功——办了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还开了一家印刷厂。新千年后,我到上海“考察”报业,结识代理晨报广告的某广告商,他居然认得彭生,提起彭生他两眼放光,连呼“大神”,说在广告思想和创意上,那可是“上海滩教父级的人物”。据他说,有多家著名客户的诸多品牌,其幕后的传奇推手都是彭生。
那一年,我携妻挈子,回乡探亲。大年初三晚上,彭生微醺着来看我。他还单身着,还是那个模样,白净且英姿勃勃。在院子里见到我儿子和外甥,弄清他们和我的关系,非要给压岁钱,拿出一叠百元钞,追得两个小学生满院跑。
延引至屋内,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娶妻。彭生说:“尚未立业啊,怎娶妻?”然后他感慨世道艰难,直说得咬牙切齿,仍是当年那个愤怒青年。说到某一日,他心头只觉一片昏黑如同困兽,冥冥中走进徐家汇的天主教堂,但觉得世间污秽如斯,穹顶如万吨巨轮碾下,上帝立在天顶凝望。
愤怒青年结婚,是2009年轰动我们班的大事。眼见着同学们有的已在奔向“空巢”,彭生终于大婚,新娘是“八○后”上海姑娘丽娜。他们婚后不久,诞下一子;又三年,再诞下一子。居家便有了居家的安定,彭生在德国定做了一把琴,说要将吉他再捡起。北方佳木,祖传手艺,德国工匠,手工打造——某一天,班级群里的话题是“彭生弹吉他”。视频中,彭生一边不时伸出手去抚弄幼儿,一边还用这把名琴随意弹奏那高难度曲目,那英俊倜傥、白净青春的模样,竟似岁月把他漏了网。我和郝佳,此时算是见了些音乐界的世面,但看了彭生的技艺,叹为观止,仍只有拜服。
此后,彭生一边继续经营着他的广告公司和印刷厂,一边又建起了酒窑,专营法国葡萄酒,尤推崇波尔多和勃艮第。一旦聊起酒来,他总不忘给我们念真经,直把那些伪传言、贴牌酒、制酒售假的旁门歪道一一揭露。有时,同学们在外地小聚,也不忘将花费数百的葡萄酒拍了照发过去,请他鉴别。彭生会说:“这个你们也敢喝?”“这个只能用来漱口!”“这个只能洗酒杯!”
同学们的聚会,主要是在班级群里了。虽然很少见面,我们却像天天在一起。班级群无彭生不欢,无彭生不闹,无彭生不吵,无彭生不杠。这家伙海阔天空,没有他不精通的。他是永远的辩士、斗士、战士、毒舌、杠精,好勇善斗,所见皆污秽,皆丑陋,皆烂疮流脓,皆黑暗无光,红肿溃烂。他危言耸听,仿佛天之将倾,又仿佛我们都已成为黑暗的零件和帮凶。大伙在一起常踹他,拳脚相加群殴碾压他。他愤怒失望地退群,被拉进来;再退,再被拉进来;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