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壶茶已经喝得淡了,太阳还没有晒完。
这是内蒙古高原的冬天。从暖气充足的房间向外看去,阳光耀眼,世界空旷。侧耳倾听,一群狼发出苍凉的嗥叫,那是每日都席卷高原的风。坐在阳光下,每粒尘埃都被照亮,紧闭了门窗,风的怒吼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这一次次要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的风,从远处吹来,又被肃穆的森林、起伏的山脉、冰封的河流层层过滤,最终抵达人们的窗前。世界在舒缓的风声中,万籁俱寂。
太阳似乎将所有的光都慷慨地洒在了这片广袤的高原上。我与朋友面对面坐着,彼此沉默,只抬头注视着让人沉醉的天空,那里有洁净的蓝和深邃的空。我的额头有些发烫,脸颊红通通的,头发像燃烧一般,从毛囊深处发出细微的声响。老去的皮肤在阳光下绽开、死去,新鲜的肌肤裸露在外。身体沐浴在饱满的阳光里,慵懒,自由,每一个细胞都悄然张开,发出幸福的咏叹。这一刻,如果我的生命消失,也没有什么。不管我的肉身被人葬于奢华的墓地还是寂寥的荒野,最后腐烂和泥土融为一体,无人知晓,都不重要。仅有这溢满房间的光,就足以让我和朋友觉得,这一场千里迢迢的相聚,是此刻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意义。即便此后我们回归琐碎日常,永不相见,它依然会照亮我们漫长单调的岁月。
茶水已经凉了,清淡中映出窗外一小块深蓝的天空。剩在碟中的驼奶酪慢慢变软,泛着即将消融的淡淡的哀愁。一对年轻的情侣牵着手,从楼下说说笑笑走过。一株落光了叶片的丝棉木,站在覆着薄薄积雪的湖边,满身鲜艳的粉红果实化作一簇簇火焰,在背阴处噼啪作响。金银木和火炬树站在阳光下,向着深蓝的天空发出快乐的尖叫。一个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却耍赖似的趴着不肯起身,只昂起圆滚滚的小脑袋,对着妈妈哇地一声咧开嘴,发出委屈的哭喊声。散落在枝杈间的积雪,受了惊吓,纷纷扬扬地飘落,并借此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自由的起舞。阳光包裹着的大地,晶莹剔透,在午后泛着白亮轻盈的光。
越过重重的树木和楼房,会看到远山如黛,横亘天际。那是绵延起伏的阴山。此刻,山顶积雪皑皑,犹如圣洁的哈达,飘逸千里。群山在凛冽中,现出脉脉深情。
就在大风呼啸的高原上,我和朋友坐在窗边,饮完了绿茶,又喝奶茶;吃完了奶酪,又嚼牛肉干,还有米嘎达和黄油酥饼。窗外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暖意融融。我们沐浴了几个小时充足的阳光,说了许多细碎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这稍纵即逝的美好。
也只有在这样千里冰封的冬日,从遥远的南方飞抵北方的人,落地后横穿整个城市,从阴山脚下行至昭君墓前,再一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房间,脱下笨重的棉衣,坐在窗下喝完一杯阳光煮沸的滚烫奶茶后,才能真正地理解生活在内蒙古高原上的人们深入骨髓的热烈是怎样来的。
我究竟是如何被命运的大风偶然间吹抵这片广阔大地的呢?就像秋天在戈壁荒原上追着大风奔跑的沙蓬草,它们一生的命运,神秘莫测,动荡不安。挂在灌木丛中,就在灌木丛中繁衍生息;跌落砂石瓦砾,就在砂石瓦砾间争抢阳光雨露;逢着肥沃良田,就在肥沃良田间蓬勃向上;落在车辙印里,就在车辙印里躲避倾轧。命运裹挟着它们,随意潦草地安置它们,却从未改变它们漫山遍野落地生根,又在秋天的大风中,义无反顾奔赴新的家园的浪漫基因。
一切都是偶然,一切也都是必然。所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此刻”,都是承载我们命运之河浩荡途经的“必然”。这无数的“点”,组成辽阔的生命的“面”。我们行走一生,也无法知晓将在哪里停驻、靠岸或者抵达。唯一明了的是所有生命的航程都从出生开始,在死亡处终结。就像长江从青藏高原出发,最后注入东海;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最终抵达渤海。它们漫长的一生,行经无数的“点”,冲击出大大小小的湖泊,但从未改变过起点与终点。人的一生,也不过是像江河一般,蜿蜒曲折,却又浩浩荡荡地向着死亡,勇往无前。
或许,当朋友在酷寒的北国大道上走过,看到厚厚冰层下汩汩涌动的泉水,辽远的天空上空无一物,风席卷了一切,却并未改变大地上的事物。山河依旧,日月永恒。衰朽的生命行将消亡,新鲜的生命蓬勃向上。这个时刻,朋友将会理解我为何选择顺从命运,一路北上,最终在苍茫的草原上,化为一株大地上日夜流浪的沙蓬草。
就在这座树木稀少、终日大风的边疆城市,我寻到了灵魂的自由。我可以长久地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沉入孤独,又在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上,心鹜八极,神游万仞。一切喧哗都被阻挡在窗外,被大风撕扯成无数的碎片,而后化为尘埃。树木在长达半年的冬日里,裸露着枝干,将本质直指天空,那里是同样裸露的空。有时,我会出门走走,避开拥挤的闹市,去阴山脚下听一听树叶从半空簌簌落下的声响,看一看每棵树在古老的时空中如何缓慢地生长。飞鸟与野兽隐匿在山的深处,发出遥远的呼唤。芒草在夕阳下摇曳,冷硬的山石呈现出醉人的光泽。我在崎岖的路上走着,或许这样一直走,就可以抵达山后那片永恒的蓝。即便无法抵达,也没有什么,我将在这样的行走中,化为途中的白桦、油松、山丹、格桑或者寂寂无名的野草。生与死都无人关注,也不需关注。我就这样站立在大地上,安静地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当我离去,我什么也不带走。我所历经的爱与风景,皆化为饱满的种子。我将像沙蓬草一样在大地上流浪和歌唱,将那些种子散落在每一个可以让爱重生的地方,比如河流、沃野、山川、戈壁、森林……而后,我会像一只临终的野兽,在无人的旷野里缓缓停下脚步,化为泥土,消泯于无尽的空。
那时,请不要为我哀伤。我饮下最后的一杯茶,对朋友说。
【作者简介:安宁,作家,现居呼和浩特。主要著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寂静人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