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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山河沉醉

神仙们途经重庆的上空,探头看到云雾缭绕、江水浩荡的山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隐居于此。四季弥漫的大雾,自会让他们在天上人间逍遥来去,丝毫不被俗世的喧哗打扰。地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吃着火锅,吸溜着小面和酸辣粉,在巴山夜雨中扭亮了灯盏,呼朋唤友地去茶馆里吃茶,将琐碎的家常天长地久地絮叨下去。身轻如燕的神仙们,则在半空中自由穿梭,风雨无阻。高大虬劲的黄桷树,是他们抚琴弄弦最好的去处。地上的人只闻仙乐飘飘,并不知神仙们隐身何处。人间与仙境,被浓雾隔开,互不干扰。一个真实可触,热气腾腾;另一个虚幻缥缈,无影无踪。烟波浩渺的长江直通天际,地上的人和天上的仙,时空相隔,却又水乳交融。

我当然做不了腾云驾雾的神仙。就在黄昏抵达之前,我错过了中转飞机,眼睁睁看着它神秘地消失在云气低沉的天空,于是只能叹口气,拖着行李,任由司机载着我,在初冬湿冷的黄昏,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朦胧的雾气被闪烁的霓虹慢慢推开,整个山城陷入梦境般的灯火世界。

这是南方的冬天,满眼依然郁郁葱葱,绿色犹如江河,沿着马路倾泻而下。只是这苍郁的绿稍显凝滞,仿佛秋天过去,一切流动的生命都在冷风中关闭了门窗。昔日生机勃勃的万物,隔了磨砂的玻璃看过去,便缓慢下来,不复盛夏的激情。此时,遥远的蒙古高原上大风呼啸,草木凋零,满目萧瑟,世界裸露出瘦削的骨骼,不过是一场大雪,这清癯的骨骼也被覆盖,一切化为虚空圣洁的白。

但这里是重庆,交错纵横的江河是大地上奔腾不息的血液,浩浩荡荡,日夜不休。这涌动的千军万马,破开试图冻住一切的寒冷的冰。绵延不绝的大山,更是将长驱直入的风雪毫不客气地拦阻。随处可见的火锅店,让舒缓沉静的冬天,变得更温暖了一些。老板娘大敞着门,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边磕着瓜子,边注视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银杏树叶,在细雨中永无休止地飘落。也只有这梦幻般飞舞的色彩,让人能够感觉到冬天并未忘记这个城市。有时一阵风沿街吹过,满地落叶飞旋,仿佛千万只蝴蝶翩翩起舞,又像无数精灵在人间追寻着什么。倚门而望的女人,等待红灯的司机,匆匆行走的路人,蹒跚而过的老人,都会被这倏然而起的奇异之美吸引,出神地凝视片刻,侧耳倾听万千树叶追逐时发出的亲密私语,仿佛他们的一生也化为静美的落叶,在南方的冬日午后,呈现动人心魄的金黄色泽。这色泽如此迷人,蕴蓄着生命的慈悲,一言不发,却包容万物。

就在这场决绝的凋零中,我还瞥见人间的一小片寂静之处,它隐匿在我暂居的高楼背后。高楼的旁边,是一座横跨南北的过街天桥,天桥上人来人往,天桥下车水马龙。隔着紧闭的窗户,我听见整个城市的噪声蜂拥而来。人们的喊叫声,车轮的摩擦声,小贩的叫卖声,轮船的鸣笛声,江水的拍岸声,孩子的哭闹声,商场的广告声,地铁的呼啸声,交融在一起,又化为巨浪,无孔不入地灌入我的双耳。我没有打开行李,只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如果在此休憩一晚,我会被巨大的噪声完全吞噬,于是转身出门,去前台调换房间。推门而入,看到水汽朦胧的窗外,那栋在细雨中静默无声的老旧居民楼时,确信这里才是我想抵达的人间。

这是一栋长满绿色花树和果树的老楼。三角梅铺满楼顶,又从半空中高高垂落,将裸露的水泥变成蓬勃的绿色丛林。这时节它们收起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橙的、白的花朵,只用绿色装点着清冷的冬日。几棵盆栽的瘦削的橘子树,一边在冷风里眺望着远处缓慢前行的江水,一边思考着行将逝去的一年,有多少果实沉甸甸地挂满过枝头。一株长至两米多高的白兰,将夏日所有洁白的清香全部忘记,只优雅地探出身去,注视着此刻薄雾缭绕的人间。不远的阁楼上,一群静默无声的鸽子,被突然间响起的汽笛惊飞,在半空中自由地盘旋片刻,随即落回人间,化作休止的音符。

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有着简单干净的红砖墙面,遒劲茂盛的黄桷树环绕四周,让它更显古朴沧桑。午后,黄昏还未抵达,一切都悄无声息。孩子们尚未从学校归来,老人们则在躺椅上昏睡。完全敞开的阳台上,衣服湿漉漉的,带着主人双手的余温。这一小片空地,是世俗生活从客厅向窗外的诗意延伸,一览无余地呈示着家家户户私密的一个部分。四楼三户的人家,守旧而且节俭,锈迹斑斑的老式脸盆架上,放着传统印花的红色双喜搪瓷盆。秋衣秋裤宽松肥大,软塌塌的,不甚讲究,却有着慵懒的舒适。一双鞋子随意地摆放在水泥台上,一只朝着昏暗的客厅,另一只向着隔壁人家瘦高的木槿。拖把斜倚在栏杆一侧,青苔沿着拖把长年积下的水渍,爬满红砖的缝隙,又流到石棉瓦材质的雨搭上。隔壁人家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花朵。他们将狭窄的露台变成空中花园。棕榈、蒲葵、绿萝、三角梅、扶桑、多肉植物、橡树,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开一场临近岁末的盛大演唱会。一阵风吹过,枝叶婆娑起舞,彼此热烈地爱抚着。它们充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也隔断了外人看向主人更为隐秘生活的视线。我捧着一杯茶看了许久,直到茶水凉了,这片花园始终没有人出现,大约种花的人早已将繁茂的花草忘记。倒是五楼右边的人家,空空荡荡的阳台上,总有一个穿着珊瑚绒睡衣的女人进进出出,门也随之开开合合,发出低沉沙哑的声响。空旷的天井里,一个老人轻咳着走过,不过片刻,世界又重陷寂静。

这是日常生活趋向永恒的一个切片,隐匿在千家万户的阳台上,远离城市冷硬的写字楼,让人头晕目眩的商场,气息浑浊的酒吧,人流蜂拥的步行街。一切喧哗流淌到这里,都被小巧的空中花园阻挡、过滤,最后化为虚空。风在半空中弹唱,鸟在枝杈间鸣叫,花朵消隐为无,五谷杂粮穿肠而过,消解万千人间哀愁。

走出这片时光静止的居所,就在细雨飘落的大街小巷,临街的茶馆和火锅店里,人们正举杯碰盏,谈笑风生,用另一种热烈的方式,消解着人生烦恼。肥肠鱼店丰满圆润的老板娘,菜上桌前先将一盘满满的瓜子端上来,让食客们说着闲话慢慢地嗑。长凳有些凉,一圈人坐上一会儿,喝酒聊上半天,鲜美的鱼肉吃上几大碗,门外涌入的冷飕飕的空气也就热了。再喝上一壶热茶,棉服就可以脱了,高高地堆在凳子上,任其吸附着饭馆里的高谈阔论和麻辣鲜香。

隔壁猪肉店的案板上,膀大腰圆的老板正麻利地剁着猪排。割完肉的老太太,提着三斤精肉、两斤小排、一包猪耳,背着手,缓缓走出店铺。门口地上两个摆在纸箱上的硕大猪头,正眯着眼,仰着鼻,竖着毛发,支棱着双耳,看向昏黄的天空。老太太走出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盯着沾满血迹的猪头看上一会儿,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我沿着山坡慢慢向上走,银杏树叶一片片飞落到脚下,又亦步亦趋地跟我走上一程。人们把自己裹在衣服里,沿街嗅着饭馆飘出的香味,去猎取一天中最后的吃食。我走了许久,最后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多年未曾相见的朋友,正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等待我的到来。

别来无恙。我们没有表达彼此绵长的思念,也未曾许诺未来的相聚。仿佛多年之前的相见,不过刚刚结束;未来某日的重逢,也会自然抵达。面前沸腾的火锅,足以代替一切冗长啰嗦的解释。一杯甘润柔和的诗仙太白酒,也纳阔了漫长的时光。毛肚、鹅肠、肥牛、黄喉、郡花、腰片、鸭血、豆花、儿菜、魔芋……一片片放入滚烫的锅里,等着色泽变暖,从火红的热汤里捞出来,在蒜泥和蚝油中轻轻打个滚,再将它们全部送入肠胃。此刻,什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都可以忽略,我只要酒肉穿肠,风月无边。

微醺中扭头看向窗外,只见落叶飞舞,满城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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