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酷暑,蝉鸣聒噪,夜色不安,我站在千佛山脚下一个面目模糊的公园里,仰望星空。在我们栖息的城市,星空总是朦胧不清,仿佛每一颗星辰,生来都对人类这种世俗的物种,保持警醒的距离。人类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让亿万颗星星照见它们的纯净与永恒,也照见尘世的浑浊喧嚣和从未休止的争战。浩荡的风从宇宙深处席卷而来,穿越苍茫的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东海、黄海,飞过高耸入云、或许有神仙出没的泰山,抵达千佛山脚下,而后贴着热气腾腾的地表,缓慢停滞。
这个三面环山的城市,即便在万物沉寂的夜晚,依然被躁动裹挟。空气粘滞沉重,氧气稀薄,人们在睡梦中发出的鼾声和呓语,也蒸腾着暑气。回忆的通道在星空下变得拥堵、混沌。我努力地擦拭罩住十年前一小段光阴的玻璃外壳,试图看清被我埋葬的生活的细枝末节:我如何在这里相爱,生恨,争吵,离去,而后义无反顾奔赴内蒙古高原。时光厚重的尘埃黏附在记忆的表层,原本鲜活生动的人生切片,变得暧昧不清。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在这座公园旁边生活过。那个在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奔来走去为朋友烹制晚餐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买下这间老旧房子,与男友走遍整个城市的女孩,她是此刻已在塞外生儿育女的我吗?那个在朋友家高高的阁楼上,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一墙之隔的动物园里狼吼虎啸的我,那活泼盎然的肉身,又去了哪里?是金蝉一样在某个神秘莫测的夜晚脱的蜕,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了吗?那么此刻的我,还是不是过去的我?而灵魂是否也跟着肉身一起衰朽,不复过去的欲望勃发?
一切都在燥热的夜晚蠢蠢欲动,却又一言不发。风越过草木疯长的地表,掠过密不透风的树林,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发出疲惫的钝响。玉兰美而肥硕的树叶相拥而眠,梦境中依然不忘亲密私语。黄栌蓄力以待,等待尚在途中的秋天,意欲将一身浓郁的绿,换取满树燃烧的红。丁香放任自我,香气无孔不入,侵蚀着每一个夜色包裹的角落。只有木槿,隐匿于暗处,悄然绽放。它们的影子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上,低矮的灌木丛里,爬满蔷薇的灰暗水泥墙上;有风吹过,便婆娑摇动,将夜晚晃出无数细碎的涟漪。
就在夜色笼罩的公园里,我看到十年前朝气蓬勃的我,像一只优雅矫健的小鹿,奔跑在黢黑的树影中。由法国梧桐油松、圆柏、女贞、黄杨构筑而成的茂密丛林,击退城市的喧哗,将马路上一浪浪袭来的声响,化作夜晚海面上暗涌的波涛,或沿园林围墙逡巡低吼的野兽。幽静的跑道上空荡荡的,偶尔会在一株侧柏的后面,看到一个男人在夜色掩映下解开文明的衣裤。
公园一侧的高楼,与十年前毫无二致。仿佛那些灯在漫长的时日里,一直以渴睡的面容无声无息地亮着。楼房的主人或许从未更换,他们只是被灯光照得鬓角白了一些,面容干枯了一些,动作迟缓了一些。只有遮掩后窗的树木愈发的粗壮,似乎它们的年轮,代替这座楼房里健忘的人们,将他们的衰老与悲欢一一记下。我旧日的爱情,就隐匿在这些落满尘埃的窗户后面。我甚至确信,那个陪我一起度过七年人生的恋人,与楼房里进出的陌生人一样尚未离去。他依然在我们一起粉刷过的房子里,生儿育女,上班下班。K93路公交每日从门前摇摇晃晃经过,他上车前会按部就班地先送女儿去幼儿园,而后回返,重新走到站牌下,在烈日炙烤中夹着公文包,等待下一班公交抵达。
昏暗的路灯下,一对恋人正背靠着一丛灌木热烈地亲吻。他们水乳交融般的忘我姿势,犹如此刻隐匿在静寂草叶下交合的蜗牛,或者像水边朝生暮死却依然飞蛾扑火般坠入爱河的蜉蝣。恋人的身体湿漉漉的,鼻翼闪烁着让人心旌摇荡的汗珠,蚊子们循着爱情诱人的气息,列队前来寻找猎物。虫子们被搅缠的舌头蛊惑着,在暧昧的光影里发出动人心魄的鸣叫,仿佛为这段即将抵达高潮的亲吻,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只有夜晚绕公园慢跑的人,习惯了树丛背后的秘密,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便继续漫长的奔跑。
我一一走过夜色掩映下的丛林、草坪、竹园、池塘,用已近中年的躯体,唤醒葬于此处的青春。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着十年前的自己,怕打扰惊吓到她,或者触怒了她,让她转身对我质问,我是如何不顾一切地抛下一个旧人、奔赴新的爱人的?人又是怎样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可以跟一个人亲如一家,转身又形同陌路、相忘于江湖?你忘记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段生命,抑或是过去的自己?难道你所怨恨憎恶的,不是你人生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些质问,于是只能诚惶诚恐地低头走着,并在公园门口劈面而来的庞大的高架桥下,和无数被灯火点亮的迷宫一样的“蜂巢”面前,迷失了方向——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过去生活的痕迹。小区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开中药铺的,售五金的,炸油条的,清洗油烟机的,收购旧家电的,统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仿佛他们从未在这片喧闹的居民区出现过,所有弥漫着烟火气息的生活片段,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幻觉。连同过去的我,也是一段醒来便消失无痕的梦境。
我只是途经这个燥热的城市,被空气中充塞的熟悉的方言突然间触动,于是下车,拖着行李,沿着黄昏的公园,寻找被我埋葬的爱情的印记。我走遍了东西南北四条大道和交错纵横的曲折小巷,与一个个面目模糊的路人擦肩而过,他们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容,仿佛汇入汪洋的水滴,转眼就被人忘记。我走进一个老旧小区,看到陌生的老人、孩子、猫狗、衣着笔挺的职员,因为夜色,他们的表情松弛舒缓。斑驳的防盗门将车水马龙阻挡在滚烫的马路上,生活在门窗之后回归自然本色,犹如坚硬的大米化为柔软黏稠的粥饭。我从一个小区走进另一个小区,我看到每一个角落,都如显微镜下排列有序的细胞,充满让人惊讶的相似之美。
就在我从一扇已经不能合拢的单元门口经过,决定放弃寻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沿着昏睡的路灯,神情愉悦地向我所在的位置走来。像是被一股奇异的飓风击中,我在一瞬间认出那个苍老的女人,是曾经的恋人的姐姐!他一定有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刚刚满月的宝宝,因为姐姐的手中提着一篮新鲜的鸡蛋,还有一大袋初生婴儿所用的尿不湿……
我迅速转身,逃至隔壁单元门口,背对着她,假装正借着昏暗的灯光认真辨认门口的物业缴费通知单。一只蝉像从梦中惊醒,急遽地鸣叫一阵,随即偃旗息鼓。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拐进黑暗的楼道,慢慢向半空走去,最后完全消失,夜色倏然合拢。
遥远的天边隐约有鼓声大作,或许那是我的心跳,因坠入时间隧道,受到惊吓而擂出的鼓声。我在奇特的穿越幻觉中,快步离开小区。汇入人流的瞬间,我转身,看到黑暗中小区破败的门牌上,一个“洪”字在夜晚摇摇欲坠。记忆终于破窗而入,那是小区名字中的一个字。所有逝去的一切,重新植入我的生命。
我按着胸口平复剧烈的心跳,知道可以将这个事故突发的夜晚抛入洪流,而后转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