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兰波一直认为,自己在七岁时就已成为一名诗人。在《七岁诗人》里,年幼的诗人在厕所里遐想,向往散发着神圣馨香的爱情牧场,甚至在大漠里自由放浪的生活。这些向往,在兰波后来的生活中几乎都实现了。
在浪漫主义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中,梦境往往是引人入胜的激情画面,是催人向上的精神力量。但后来,特别是从弗洛伊德的精神研究起,艺术家和作家们开始面对自身,梳理内在的意识和情绪,那些未知、隐秘,深潜在一个人生命里的疆域,一一被呈现出来。
在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给他的主人公、天才诗人雅罗米尔设置了一个替身。那是一个叫泽维尔的年轻人,他身份模糊,做梦似乎成为他唯一的工作,他从一个梦过渡到另外一个梦,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打破了现实和梦幻的边界。
在很多名作里,有梦的内容、色彩和基调,形成强烈的磁场和氛围,自成一个世界。但当那些作家在记录自己真实的梦境时——譬如英国小说家格林,他曾如实记录自己的很多梦——在我看来,则不像是梦,或者一个作家在记录自己真实的梦时,反倒失去了梦的精髓,相比他虚构作品里呈现的梦境,要显得苍白和肤浅。
一八七一年五月,兰波在给朋友的信中,阐述了有关通灵者的定义——
想当诗人,首先要研究关于他自身的全部知识;寻找其灵魂,并加以审视、体察、探究。一旦认识了自己的灵魂,就应该去耕耘它!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并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
必使经历各种长久的、广泛的、清醒的错乱,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
与其说这是兰波对通灵者的定义,不如说是一个发烧者的梦呓。这种梦呓,或许比清醒时的阐述更为有力。
兰波曾写过一首《元音》,作为这首诗的主要见证人,魏尔伦认为兰波是为了展现自我抱负,要创作出一首最美的十四行诗。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苍蝇身上的黑绒背心,
围绕着腐臭嗡嗡地不已;
阴暗的海湾;E,汽船和乌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顶,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美人嗔怒
或频饮罚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散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
宽阔的额头上的智者的皱纹。
O,奇异而尖锐的末日号角,
穿越星球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里那紫色的柔光!
我不知道兰波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字母色彩的诗人,但我知道,有关这首诗的诠释,全力开发了评论家们的潜能,就像布罗斯基在一首诗中所说,黑马来到人间,是为了寻找属于它的骑手。这首诗就是那样的一匹黑马,在黑暗中闪着宝石的光,来寻找有能力来鉴赏它的人。
有识者认为,诗中所列色彩的序列,与炼金术中的次序相符,是一首有关语言的炼金术的诗;也有人认为黑、白、红、绿、蓝这五种颜色,可能与兰波童年时所读的识字课本有关,因为当时的识字课本教元音的前几页染着不同的颜色;还有一种更惊人的诠释,认为这五个字母象征着女性身体:A倒过来成V,恰似生殖器官,E躺倒成山,是双乳,I横过来是嘴,U颠倒过来是头,O则是紫蓝色的眼睛。
关于兰波与女性的交往,或者爱情,流行过多种传说,但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信,因为那些可能与之有交集的女子,都无据可考,唯一的证据只能出自他本人的诗歌——在一八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火车上,他和一个神秘的女孩在玫瑰色车厢的蓝色座椅上拥吻,这个女孩是他相约同行的故知,还是萍水相逢的红颜?在异地小镇的小酒店里,那个身材火爆、目光火辣的服务员给他端来火腿、黄油和面包片时,还给了他甜甜的一吻,这个吻是一种礼节还是一段爱情的开始?那个半裸着身体,交叉着双手,发出野性而温柔的笑声,让他亲吻脚踝的女子,是否给了他初夜的欢娱?同时,她是否就是那个在丛林中与他行欢的妮娜?还有,被他的诗歌征服,给他写信表达爱意的女孩又是谁?
这些神秘的女孩在兰波诗歌中,与其说是符号,是象征,是谜团,是想象,是虚设,还不如说是有关爱的一个个梦境。
关于元音,在我看来,也是兰波在梦境中赋予了它色彩。
一个作家用文字呈现出的梦境,其最高境界,不是故事也不是画面和图像,而是每一个字符和字音都有其独特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