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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瞳:线

高宇

高宇工作的车站早已没有火车经停了,据说三年前还有慢到令人发指的绿皮车经停,一个县一个镇都要停,最近不停了。车站埋在河套、山脉与平原的交界地带,是个风水宝地,村庄如一滴松脂油融入葱茏的林野,在繁茂枝头坠出个涡,渺小而质朴地为人类开辟了一方生息之所。车站很小,从落灰的安检口到进站口不过十来步,北方独有的空旷与清冷从入口卷向站台,将彩色瓷砖拼出的松柏壁画氤氲在渐晚的黄昏里。高宇结束了一整天两个来回的巡视,脱了反光背心,任风蒸腾他一身透汗,远处群山逶迤,大半个日头坠入山坳,云霞灿若流金,将原野与天空连为一体。

他把工具包锁进员工休息室的柜子里,再出门时才发现篮球架子底下蹲了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套了件松垮垮的跨栏背心,露出一对少年人特有的结实又稚嫩的膀子,被夕阳一照,像一团盛放的槐花。高宇心想,这车站除了来上班的,鸟都绕着走,这人干吗来的?他走近些,那人就着蹲姿回头,眼睛为适应笔直耀眼的夕阳而狠狠眯了眯。高宇啊了一声,对方也啊了一声。他俩过去常在黄昏时见,以至于高宇一想起他,眼前总是会先闪过一团金光,接着是双杠、操场,还有万年不变的牛奶面包。

高宇越过他的肩膀,发现他在看蚂蚁搬家,篮筐底下那一小片区域已经被他用石子、树枝、草叶和花瓣之类的杂物搭成了迷宫。张目想站起来,但终归只是晃了晃身子,他一笑,腿麻了。

接着他无比郑重地向高宇伸出手。我叫张目。

高宇一脸茫然,顺势握住了他的手,那什么,高宇,我在这儿上班。

张目还是笑眯眯的,在这儿上班好啊,多美的地方。

美?高宇不觉得,也不能说没觉得,一开始他也觉得挺美的,但再美的东西也经不住一遍一遍看。高宇往车站四周扫了扫,村庄炊烟袅袅,细小得如同一颗露珠,铁轨从无垠浩渺推移至烟火红尘,夕烧将两条钢轨映得夺目。黄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火车穿过炊烟袅袅的平原,能模糊地看到远处村庄预备好的蔬菜大棚,生长中的农田生机勃勃。东北平原,眼前河川绵延,远处群山万里。奶黄色的车站被遗弃于此,如半融化的黄油般格格不入。

张目总算挨过了腿麻,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高宇也总算想起了自己要问什么。第一个问题,高宇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早就不卖票了。第二个问题,你高考结束了吧,考咋样?

张目竖起手指,先回答第二个问题,考完了,二本,录取通知书昨天到的,九月开学。第一个问题,开学前这一个月我能闲出屁来,白天给小学生当家教,教数学,赚点学费,这不下课了嘛,我过来看看,骑自行车来的。

高宇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他瞄了一眼丢在门外斜靠着栅栏的二八大杠,胡撸一把自己汗湿的头发说,不是,我是说你去哪儿玩儿不好,偏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骑自行车,就这破路,咋不摔死你呢?

张目笑得像只小狐狸,我听别人说的。他答,说这地儿挺好,特别美,尤其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时候,我刚才看了一圈儿,铁塔挺高,但人家写着“禁止攀爬”,再有高的地方就是你们这儿的水鹤了,红色的,挺好看。

高宇严肃地绷了脸,水鹤也禁止攀爬。

张目笑着说,我知道。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再按照他搭建的边界徘徊、转而另辟蹊径从障碍物上翻越的蚂蚁们,又抬起了头。夕阳的金色越发浓重,如浇筑的铜水一般流淌,高宇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西坠红轮恰巧囿于铁塔银色的金属梁当中。俯视角与仰视角不同,他想,张目说得对,站在高处向下看或许是另一种陌生的美,就像他和林晋提起香烛笼罩、供果不断的土地庙时,林晋蹙了眉,说从铁塔上往下看,那个四四方方土地庙就像块砖头一样毫不体面。还有树,林晋说他瞧见的树都是树顶,密密匝匝的,高宇不是,他看到的几乎都是树干,粗糙、笔直,摸一把手上就会鲜血淋漓。

张目突然自言自语道,前几天下暴雨,你们都挺辛苦吧?

我们?高宇愣了一下回答,我还行,就有棵树倒铁轨上了,好处理,不是啥大事儿。

张目点点头,高宇看他那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上又是一副小大人儿的表情,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他将自己摆在已经工作了的年长者的角度,成心想逗逗这个看上去少年老成的张目。他问,你不是说你早就有想考的专业了么,考上了吗?

张目一挑眉,说,没考上,滑档滑了个图书馆管理学,感觉挺有意思,试试也行。

在这之前,高宇不知道看图书馆还得读大学,他以为图书馆里都是那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妈大爷。高宇有点好奇,那你之前想考啥?

警校,犯罪心理学。张目回答,他一说一笑,笑时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恰到好处地勾着,不知道是看开,还是告诉旁人他已经看开。他顿了顿,继续说,是我不自量力了。

高宇睁大眼睛,说,你想当警察啊?

张目这次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思忖了一会儿,你们学校后面那条单行道,人行道比马路还宽那条,那儿每周六都会摆旧书市,你知不知道?

高宇又没跟上他的思路,但还是老老实实说,知道啊,可我不看书,没去过。

张目不关心高宇看不看书,他摸了摸鼻子,那儿啥书都卖,正版的盗版的绝版的,该有的不该有的,该被看到的不该被看到的……啥都有,小时候我爸带我去买书,我买到一本警察学院出版的硕士毕业论文合集,其中有一篇论文叫《论线人在刑事侦查中的作用》。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线人会被叫做线人呢?后来我总把这篇论文翻出来看,觉得写得不够好,也不够全面,再后来我去网吧把类似的论文都下载下来看,还是觉得哪里差点啥。我就想,那我也得写,想写的话,我也必须得是警校的学生。

接着他扬眉一笑,不过现在不重要了,我是谁,不靠这个证明。

高宇身上的汗干了一层,眼瞅了又要渗另一层。他想问张目还不回家吗,又不好意思打断对方的倾诉欲望,反倒是张目先问了句,你下班了吧,还不回家?

我等交班的来。高宇看了眼表,接着问,那咋就没考上?分儿不够?

分儿够,过一本线了,体检没过。张目一脸真诚,完了不就滑档了嘛,滑了个二本。

高宇咂了咂嘴,学渣真心实意地为学霸惋惜,那多可惜啊,再考一年呗。

张目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说,是,我爸也这么说,让我复读一年,警校不行,还能上个好点儿的一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宇发现说这话时的张目神情突然变得安静。夕阳也是同样的风度,先是轰轰烈烈的喧闹,燃烧着,恨不得将世间万物烧个干净,接着,在某个天地交汇的瞬间,像是要向这世间叮咛些什么般安静下去,渐渐地,残阳如一方巨大的黄色手帕,笼罩苍茫大地,缓缓沉入地心。

兀地,此时此刻的张目令高宇想起另一个人,那人站在五十五米的高空,铁塔在他身下高耸入云,仿若一棵从上古便屹立于此的石化的树。他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安静、迷茫、惘然,想要寻求来自陌生人的帮助却又羞于开口。暴雨将至那天,他其实听清了林晋对他喊了什么。线与线的勾连交错之间,他恍然间觉得时光如一条陈旧又新生的河流,悠然自面前流淌而过,阳光击穿铁塔,融化铁轨,如涟漪般波光粼粼,他们都在这涟漪里,荡漾、破碎,重新组合。有那么一瞬间,高宇想,也许我们其实在不同的时空里,他就是未来的我,或者我来自他过去的某个节点,是我在向我求助,是他在询问自己的光阴。

高宇无法回答关于父亲的问题,林晋无疑拥有着年长者的成熟、睿智与父性的温柔。俯身成海,仰立成山。这句话是高宇在铁路内部刊物的诗歌栏目上看到的,这句话令他想起林晋,想起林晋这个人,本身就像一行短小精悍的诗句。

高宇几乎是重复了一遍几年前的那句话,你爸,对你挺好的吧?

这次的张目没有那么快回答,他垂了垂眼皮,瞥了高宇一眼,又将视线放远,和远空延伸而出的高压线一样,高宇有种今天一过他们便再也不会见面的预感,或者说至少张目是这样想的。少年人收了他断鹤续凫的成熟,语气也变得像个少年人。他说,我有两个爸,第一个爸在我五岁时就死了,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把家里翻新房子的钱输了个干净,把我妈气跑了,一开始他用车床把摔碎的玻璃烟灰缸车成假钻,抛光卖给游客,被人揍了,他又去干了点别的,后来就死了。

高宇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道那头的村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紧接着是曲调悲切的吹吹打打。高宇和张目同时望过去,有人家出殡办白事,队伍离他们挺远,看不大真切,只能隐约看见被几个白影高举着的花圈、纸人。出殡排场不大,棺材后头稀疏跟着几个亲属。唢呐声听着干瘪,和那把纸钱一样,飘飘洒洒地,生死离别悲欢离合都在人世间最后走了一遭,回旋着往坟墓去了。

张目疑惑,怎么下半晌出殡?

高宇叼了根烟,又给张目让了一根,小孩儿没接。高宇把烟点了,随口接话,这人枪毙的,鬼迷心窍给人运毒,算横死,按理说祖坟都不该让进,他媳妇儿去年上吊没了,没让进祖坟,搁河套边儿上修了个小坟包,水泥砌的,说是怕厉鬼钻出来索命。

张目没言语,出殡的人马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夕阳也随着队伍的方向一点点往地底下移,暑气随阳光散去些许,死亡的脚步声就这样携裹着一天中最刺眼的日色与最直白的温度倏然消逝,天色也随他们去了,天际仿佛燃烧过后的灰烬,从明亮的金红到枯败的黑灰,等待下一次生死流转。

张目喃喃道,像在烧一条黄色的手帕。

高宇,啊?张目晃晃脑袋,没事儿,我发癔症呢。他叹口气道,说起来我今天本来想等一个人下班,完了我看着他走了,也没叫住他,跟他一块儿回去,我看这儿有个车站,觉得挺有意思,就进来看看,你们这防范意识也不行啊,都没个人拦我。

高宇哂笑,你是能偷走啥啊,还是这儿有啥值得你偷啊?

张目没再回答,他冲高宇摆摆手,冲他那辆二八大杠去了。高宇说不上这小孩儿故意拔高的背影算是洒脱还是逞能,张目走路有点高低肩,高宇自己也有点儿,右脚外侧鞋底的轮胎每回都得先磨掉一层。他这么想着,瞧着张目骑着哗啦作响的自行车渐行渐远,和送殡的队伍一个方向,一条路线,像在追赶残阳。他也许真的要长大了,高宇想,一时一变的年纪,一时一变的人,或许下次见,他就认不出他是谁了。

高宇莫名嗤笑了一声,他随手抄起花丛旁的篮球往篮筐里丢,砸得篮板哐当作响。自打当上巡道工,时间的弹性便不自然地放缓了,容量却随着弹性越缩越小。一成不变的风土每天都在发生微乎其微的变化,高宇能目睹犁地、播种、浇灌、除草、收获的一整套循环。这种变化是枯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天和一年,一年和一辈子的区别越来越小。他想起林晋,他不知道林晋是怎样忍耐枯燥和寂寞,永远从容静默地走在属于他的线路上,永远不急不缓,巅峰低谷于他而言均如履平地。一念间,高宇想起,他爸指着电视里的缉毒特勤说过,一辈子,一念间。

路是走的,命是磨的。十七岁那年,随手抄起什么就能跟人干架的岁数,高宇逃课跑去老厂房凑热闹看人家拍戏。他挤到场务拉的警戒线外,正好望见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自锈迹斑斑的金属横梁一跃而下,地面铺着垫子,人砸在上面发出巨大的砰地一声,带动厂房沉积数年的铁屑尘埃一起,在午后笔直的日光下如野鸟般凫动。高宇在人群的惊呼声中盯着飞散的粉尘发呆,它们被阳光映衬,在漆黑冰冷的废弃厂房中如星辰闪耀。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哭,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白净,也瘦,禾苗似的,像极了他爸离家时的自己。

昨晚,高宇又梦到了那片星辰,他站在两条铁轨之间,线分纵横,人也分纵横,穹顶被高压线割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块,像块布满裂纹的镜子,月亮是一痕剥落的水银,也被一分为二,等待阴晴圆缺。

林晋就站在阴晴圆缺的边界,夜空被星月照耀,蓝得令人悲伤。高宇听到列车轰鸣着翻山越岭,如冰河融化、震动,涛声隆隆,梦里的他不想躲开,他预感到生命中有什么即将发生变化,这是一种只属于梦境的预感,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渴望根深蒂固的投射。于是他在铁道中央张开双臂,恣意挥舞,他大声呼喊着林晋的名字,梦里的线与线之间没有狂风,只有五十五米的触手可及,高宇看到交点的鸟窝里生出杏黄色的金缕梅。他想告诉他,你是一位好父亲,至少比我的父亲要好,我知道你可能不需要答案,但我一定要给你答案。

【作者简介:羽瞳,青年作家,现居辽宁锦州。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多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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