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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瞳:线

林晋

张目经常会在吃饭时说一些千奇百怪的话题。他喜欢做饭,手艺也不错,从过去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到灶台,到现在切菜得猫腰还嫌案板太矮,也就用了十年时间。读高中后,学校强制晚课到晚上九点半,林晋不让他回家做饭了,在学校吃一口也能从容些,时间不那么紧。他们坐在饭桌两边面对面喝同一碗汤、夹同一盘菜的时候越来越少,高中三年也只剩下每个周日有机会。林晋把这话说给高宇听,接着说,这样也挺好,他也长大了,成年了,快考大学快离家了,也该学着跟我分开了。

七月,线路上的蚊虫扰得人烦躁不安,林晋每次巡线都要喷半斤花露水,在云南那阵子他就讨厌虫子,连蚂蚁都忍不了的那种讨厌,有段时间家家户户养蚂蚁,蚂蚁遍地都是,他还特意配了药。山野间草木葳蕤,远处农田绿意盎然,铁塔与高压线被燥热又丰沛的繁茂映衬,成了这炎热季节里唯一的凉意。

张目说东北本来也有“长城”,活过又死去的长城,叫柳条边,人字形,把东北保护在里头,隔绝于关外。他边说边跟一块排骨较劲,腮帮子鼓鼓囊囊,根据记载,柳条边长一千三百多公里,垒砌土堤,堤上每隔五尺插柳条三株,柳条粗四寸,高六尺,埋入土内二尺,外露四尺。各柳条之间再用绳连结,称之为“插柳结绳”。

张目从小就对数字极度敏感,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他过目不忘。林晋想,当初他们同意他生父做线人也是看中了同样的特质。林晋问,那些柳树还在么?张目摇头,都砍了,被外国人砍了,被自己人砍了。他舔了舔嘴唇亮晶晶的油渍,有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柳条边还在,您在半空巡线的时候会不会望到,无数树叶一点一点连接成线,像绿飘带。俯视角和仰视角差别特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上周一升旗仪式,我上主席台演讲来着,从上面看下去,黑压压、一排排的头顶,还有那些五十多年的大槐树,绿得一球一球的,像雾似的。

林晋笑着问,你都讲啥了?

张目夹了块顺排到他碗里,没讲啥,国际禁毒日,讲了篇关于缉毒英雄的稿子。

林晋很淡地嗯了一声,提醒他多吃点。张目顿了顿说,爸,缉毒和巡线,你更喜欢哪个?

林晋蹙了蹙眉,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回答,拿枪的时候,我要看点,现在拿测量仪,看的是线了。

55号铁塔上的林晋定了定神,望向耕犁得平行线般整齐的地垄沟毗邻月牙状的河套,水陆交汇地带,一座不足一尺高的土地庙藏于苞米地与花生田之间。俯视角下,土地庙精小得像一块立起的砖头,每年烧荒,火光都会从这座土地庙开始,以安静的姿态在疲劳干涸的土地上燎起瀚漫野火,火光将人类带不走的养分归还于土地,逐渐熄灭、冷却、钻回地心,沉潜着等待下一次新陈代谢、方生方死。

林晋收回静默的视线和低垂的下颚。高宇曾经对他说,自己第一次见烧荒还以为着火了,差点儿打119,明白了之后就站那儿看,觉得挺美,不由自主想离近点儿,再近点儿。年轻人烟瘾大,每次聊天时都在抽烟,烟也不是常见的牌子,一股薄荷味儿。林晋闻见这味儿有点晃神,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也放过一把火。

高宇啊了一声,他坐在地上倒鞋里的沙子,巡道工的鞋底都是轮胎剪的,耐磨,要不三天报废一双鞋。鞋太沉,拍打在地上砰砰作响。林晋在回荡的砰砰声中说,十多年前了,烧了样东西,一箱子,我都没想过有那么多,烧了半天也没烧完。

高宇挺好奇,歪着脑袋问,啥啊?

林晋斟酌片刻,说,信。

高宇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挺坏,哦,我明白了,情书,分手了吧,结束了?

林晋不点头也不摇头,差不多吧。他回答,是结束了。

林晋从55号铁塔上往下看,高宇最近一段日子调夜班,白天见不着人影儿。他没告诉高宇自己烧的是遗书,从大队长办公室领回来的,一周一封,他写了整整七年,他用退伍报告换来这一箱子废纸,自己在山坡上找了块背风的地方翻看了几封,哭了笑,笑了哭,最后,这些狗爬一样的汉字、拼音和不明所以的图画就着一根薄荷味儿的烟一起,化作灰烬。烟不是薄荷香型的,是过滤嘴上涂了清凉油,他们这些特勤大队缉毒的都有很严重的烟瘾,烟不够劲儿了就往滤嘴上涂清凉油,刀子似的冰凉从喉咙口直冲入肺,整个人都能冷静清醒不少。林晋望着脆弱的稿纸在风中瑟瑟颤抖,火焰舔舐着空气,掀起热浪,火星噼啪作响,旋转着向半空中飞溅。纸张被火舌席卷,他的七年光阴褪去洁白与平整,染了一层暗红色的火烬,簌簌破碎成灰。

众多遗书中他只留了一封,线人被击毙前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天听说了一部电影,叫《幸福的黄手帕》,没看过,有机会看看。

十多年过去了,林晋也没抽出时间看看这部电影。十多年间,林晋时常听身边换来换去的工友传言说以后就是直升机巡线了,后来直升机又传成了无人机,说是几十个人整天在线上走来走去都不如飞机飞几分钟。他们说这话时语气神态既憧憬又担忧,但十多年过去,每一座铁塔的维修护理,从山林蔓延至原野,从江河穿越湖泊的行走还是要靠巡线工深一脚浅一脚地打磨。巡线的时候,每个工人的工具包里都要配一台高性能的专业望远镜,林晋不太常用这个,望远镜里的世界与肉眼下的世界不同,近了,也窄了。

林晋在望远镜里盯一枚道钉,盯道钉上趴伏的甲虫,和在特勤大队时一样。张目问他,巡线和缉毒他更喜欢哪个,林晋说不上来,无论什么工作,做久了都是工作。林晋长于狙击,还是个新兵蛋子时被拉到云南进行特训,五百个新兵最后只选拔出三个人加入边境缉毒部队。巡线枯燥,狙击更枯燥。巡线是缓慢而孤独的行走,是在线路上长年累月的趴伏。狙击是随时随地的趴伏,无论泥沼碎石、荆棘灌木,只要接到命令,林晋便要义无反顾地趴伏下去。时间漫长而无休无止,在击毙目标之前,林晋的世界成了被瞄准镜禁锢的一点,点被准线分割成面,他盯着无限缩小的大千世界,世界中的人又被无限地放大。他不能擅动,不能出声,世界交替着喧嚣与静谧,他变得体会不到恐高的失重感,变得讨厌蚂蚁。某一次抓捕越境毒贩的任务中,他在边境雨林一棵参天榕树巨大的树杈上潜伏,一窝蚂蚁钻进了他的作战服,将他当做入侵者,锲而不舍的叮咬令林晋的左小腿肿成萝卜,刺痒、疼痛、麻木,他在心里默念射击要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念着念着,他终于感受不到自己左小腿的存在了。

缺口、准星、靶子中心三点一线,有意瞄准,无意击发。铁塔上的林晋数着一颗颗浑圆的道钉,一根根笔直平行的枕木,那上面同样凝聚着属于高宇的目光,一遍遍,一层层。枕木还叫枕木,但早已换成石制的了,过去的松木轨枕都撤了,分给了铁路工人,劈成小块,变成劈柴,在火光中结束它们百十年的宿命。林晋想,火车拉他进军营,又把他从军营送出来,也许某一段枕木曾被他搭乘的火车轧过,拆下的枕木被填进炉子,烧成灰,化作望断天涯的空乏。

准线、铁轨、枕木、高压线、高考志愿单横栏。林晋走过55号与56号之间的高压线,这些东西在脑海中弯曲纠缠,像被他一个个端掉的鸟窝。那些鸟一根筋,比他们这些日复一日重复同一件事的人更加执着,它们会在失去巢穴后锲而不舍地回迁,同样的高压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树枝编织成同样杂乱无章的线条,搭建一座巢,孵化一颗蛋,这是它们有热情去花费时间、度过生命的事情。林晋想,也许自己也一样,退伍后站在云南灰瓦嶙峋的屋顶寻找一抹杏黄时,自己其实是在寻找这样一件事,寻找这样的热情。

找到张目那天,五岁的张目在默写九九乘法口诀表,他对数字的敏锐一如既往,高考估分很准,估了568,实际571,文科一本线555,过线了,但第一志愿滑档,最后排来排去,掉到了他随手填的西南某地级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填志愿时张目没征求林晋的任何意见,自己填了自己送上去,滑档后坐在饭桌前等林晋下班,汤放凉又热,热了再凉。他等回家的林晋脱了制服换上居家的背心短裤,才开口说,爸,对不起。

林晋坐下来,喝了一口汤。张目说,我就是想试一试,我知道八成是这样,还能有学校要我,挺好,就这个吧,您也省心。

林晋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复读一年重考吧,你不可惜我还觉得可惜,现在不是九千班那时候了,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张目急了,说,不是钱的事儿。

林晋一笑,说,别的事儿就更不用你操心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记住,张目,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爷儿俩之间只有应该和不应该。读书考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组建个好家庭,这是你应该干的事儿;供你读书上大学,就是我应该干的事儿。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让我对自己食言。

林晋觉得自己并不懂得怎么抚养小孩,刚刚搬到这座寒冷的北国小城时,年幼的张目表现出了孩童应有的不适和恐惧,夹杂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令他在同龄人中格格不入。到了十月,父子两人对断崖式的降温始料不及,厚衣服来不及准备,张目半夜伤寒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缩在林晋怀里说胡话,林晋把孩子裹在单位统一制式的棉制服里,拦了辆骑摩托车拉脚的往医院赶。医院护士把林晋一顿数落,林晋抱着昏睡的张目坐在写着“夜间门诊”的灯牌前,医院走廊的长椅油漆斑驳,他盯着输液管里的药一滴滴坠落,点连成线,退烧药一点点流入张目的血管,稀释他的血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林晋短暂地入睡,在半睡半醒间做了个短暂的梦,他梦到蚂蚁啃噬他的左小腿,瞄准镜中,开枪拒捕的线人被他一击毙命,血窟窿下,鲜血滴答成线。林晋在冷色调灯光下发冷的消毒水气味中惊醒,张目正睁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望着他,他们都不太清醒,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神情都在刺激对方清醒。张目哑着嗓子说,爸,你做噩梦了。

林晋摇摇头问,醒了?好点了吗?

张目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林晋继续问,饿吗,想吃点什么?

张目显然还没从高烧中回过神来,眼皮和嘴唇一样,因困倦和疲劳逐渐粘合在一起。他嘟囔了两遍什么,林晋把耳朵凑近了听,听见张目用方言说,稀豆粉。

从一座铁塔到另一座铁塔,从一棵树的树巅到另一棵树的树巅,走过铁道与电线虚无的交点后,铁轨逐渐被林晋抛于身后。他突然很想见一见高宇,和年轻人闲聊两句,他们的交点只在这相交又永不相交的十字平行线上,不必担心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气象局发布了雷雨大风黄色预警,预计明日凌晨三时,抢修队全员待命。现在尚未有雷雨迹象,除了闷热,无休止的闷热。林晋能感受到自己在绝缘服中淌水,汗把刘海打湿了,贴在额头上,林晋想起几天前张目告诉他滑档的那个晚上,一样闷热,张目早早入睡,他用双腿夹着毛巾被,将鼻子以下全部蜷入布料底下,他弓着身子,双臂环抱着自己,总算再一次像极了一个孩子。

林晋拉开卧室门,正准备开灯,床铺上蠕动了一下,张目语速很快地呢喃,别开灯。

灯绳在林晋手指上打了个转,他走近些,看见张目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窗外晦暗不明的路灯和薄凉月色将张目的脸映得苍白。他背对着林晋,不让养父看到他的眼睛。张目与林晋不同,他很擅长笑,笑时眼尾收起,向下垂,把眼底所有明亮和纯粹都积攒到一起,乖巧的、温和的、活泼的、明朗的,都有。

它们是那样不合年纪,将少年人衬得疏离又装腔作势。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林晋坐在床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知道作为父亲的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张目剃短的头发,向下,隔着被子顺他的脊背,张目浑身一震,紧接着将自己蜷得更紧。很多年前,某个雷雨夜,林晋在外抢修到天明,回家时张目蜷在属于林晋的床上入睡,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姿势。林晋问他是不是吓到了,张目摇头说不是,他说自己不怕打雷,反而很喜欢,雷声越大,越像是他自己在战天斗地。

林晋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对不起啊……目,对不起。

比张目得知自己未被录取更早,林晋更早地接到了警校的电话,通知他张目没能通过政审,他去了一趟。张目的生父是线人,更是毒贩,不是戴罪立功中被毒贩杀害,张目的生父是实打实被林晋击毙的。假情报、反水、开枪拒捕,致使特勤大队一人牺牲。他自己的选择,没得改。

这么多年,张目一直以为生父属于前者,他怀疑过,但林晋告诉他,是前者。

张目深吸了一口气,林晋知道他在哭。断续的啜泣中,张目问,爸,你答应自己什么了?

林晋沉默了一会儿,他组织着语言,有个人。他回答,他告诉我血缘是一根斩不断的线,从娘胎里带的,修正不了,他们那里每个人都沾毒,老子这样,儿子这样,儿子成了老子,再生儿子还这样。我说,我不信。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审讯室和抓捕现场外同毒贩讲话。他说,你别不信,我也有个儿子,咱们十年后见。

老化的水龙头发出喷射状的滋滋声,头顶是老旧电扇垂下的红布条,墙上贴满电影海报遮挡霉斑和划痕。林晋放任张目哭泣,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揠苗助长都哭出来,令自己重新收缩成孩子。呼吸声交错,从刀山火海变成了绵里藏针,林晋看不清张目的五官,只能隐约打磨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他只好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耳廓,好了……好了……

张目终于在一个拔高的抽泣后胡乱开口道,爸,我不是喜欢打雷。

林晋很轻地嗯了一声。张目说,小时候,你抱着我,我听见你的心跳,后来我听见雷声,平原里的雷声,和您的心跳很像,它们都在夜晚占据我的整个世界,把好的不好的全部驱逐出去,强迫我不再思考,不再长大。

林晋在56号铁塔上回头,高宇从不远处奔跑而来,他在短袖外套了件黄色反光背心,背着丁零当啷的工具包,扳子换成了铁锹,还是扛在肩上,道旗插在后脖子。他像个唱戏的,一身行头,跳格子一样在轨枕上灵巧地辗转腾挪。他抬头望见林晋,眉眼瞬间舒展开来,林晋感叹于他情绪的直接与迅速,也感叹于他表情的丰富生动。年轻人冲他咧开个大大的笑容,拼命挥了挥手,扯着大嗓门喊道,我刚才去土地庙看啦!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东北,遍地残存着被侵略被奴役过的痕迹。铁轨旁沦为棚户区的日本房,山坡上坍塌的鸟居,岩壁开凿的佛洞中伫立的圣父、圣子、圣灵,还有属于高宇的——始建于1917年的奶黄色锡顶火车站。风刮起来了,林晋听不大清他说了些什么,就像他根本分不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信仰的神佛究竟来自何门何派,说什么语言,唱什么样的圣歌,家在何方。漫天神佛寄居于此,便被模糊了本该分明的边界,他们会成为同一种人,成为父亲、儿子,拥有崭新的神话,拥有重生的故事。

高宇又在吹口哨,还是那首歌: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林晋不确定高宇能不能听清楚,但他还是没头没尾地问出了那句话。五十五米高空中的年长者冲踩在地平线上的年轻人喊道,我是不是个失败的父亲?

高宇抬头望着他,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电缆纵深,铁轨横陈,线与线在时空上勾连成体,他们相互遭遇。林晋感到久违的恐高症突然复发,眩晕令他觉得铁道上的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隔着雷雨前燥热湿润的空气,也隔着以牙还牙的岁月凝视彼此。

高宇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回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是林晋已经触不可及的真诚、直率、热烈与潇洒,如烧荒时腾空而起的火焰,燃烧着,带走早应逝去的,留下百废待兴的,令人难以分清今时今日,何处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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